安格朗曾见过荷鲁斯·卢佩卡尔许多次。
从血缘层面上来讲,他们是兄弟。尽管面貌并不相似,出身各不相同,但他们的确都继承了帝皇的血脉.考虑到他们之间巨大的差异,这一点是相当有趣的。
你看,荷鲁斯·卢佩卡尔出身科索尼亚,他曾是个帮派分子,这种烙印在他身上非常明显。而安格朗呢?他是个角斗士,野蛮,且必须野蛮。
牧狼神的光辉就连帝国的蛮荒边陲之地也有所听闻,而第十二军团之主却相当低调。没有记述者能真正意义上的采访到他,人们甚至对战犬的了解都远甚于他。
这种差异是惊人的,且并不完全都是后天成长环境造就的原因。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安格朗始终尊重他的兄弟。
直到现在。
直到他登上复仇之魂号。
卡恩是第一个注意到安格朗异样的人,他发现他的原体正在轻轻地摩擦牙齿。
起初,他还以为是屠夫之钉的原因。那该死的刑具永远在折磨战犬们的原体,而他本人却将这种痛苦视作了荣耀的一环。
但他很快就发现事实恐怕并非如此,因为复仇之魂有些太暗了,也太臭了。
这种臭味勾起了卡恩埋藏于记忆深处的某些回忆,他忍不住咬紧了牙齿,环顾四周,发现和他一样经历过当年那件事的人都露出了相似的表情。
于是他知道,这不是他的错觉。
怀揣着一线希望,卡恩仰起头看向他的原体,安格朗竟恰好在此刻低头凝望。眼神交错之间,无声的交流便已经完成。
他们保持起沉默,拢共五百人的原体卫队护卫着安格朗缓缓前行。为他们引路的荷鲁斯之子还保持着仪态,用骄傲的态度为他们介绍着一路上的种种,好似并未察觉到这略显凝滞的气氛。
他们一路前行,直至抵达牧狼神的王庭。
此处光耀且洁白,荣誉遍地,每一面旗帜都有其染血之证。属于群星的光辉经过了头顶玻璃的反射,在能工巧匠的精心设计下变作了一种淡金色的光辉,照耀于王座之上。
象牙、黄金、白银.这些俗世的浮夸在它们主人的照耀下竟也变得令人着迷了起来。一个凡尘的国王需要这些来彰显自己的身份,他却不必,他本身就是王者。
荷鲁斯·卢佩卡尔端坐于王座之上,他在微笑,他的面容胜于一切装饰。群狼环伺,精锐们全副武装地为他们的父亲增添着威严,但这一切都比不上牧狼神本人。
他甚至无需说话,只要他存在,他就是这王庭中最为耀眼之人。
安格朗终于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不。”他喃喃自语着低下头。屠夫之钉因宿主的情绪反应开始蠕动,末端狂舞,反射起了光线。
“兄弟!”
荷鲁斯热情地从王座上起身,踏着台阶,快步走下。他的步伐坚定却也迅速,他还未抵达安格朗面前就已张开了双臂,仿佛是要给他一个拥抱。
面对此等好意,第十二军团之主却抬起手,制止了他。
“怎么了,兄弟?”荷鲁斯不解地问。
他光辉依旧,星光无可解释地追随着他,将他的面容变得迷蒙且梦幻。安格朗缓缓摇了摇头,并不解释,他的卫队开始自发散开。
他迈动步伐,走至了荷鲁斯面前。两名原体开始互相对视,一方始终带着微笑,面不改色,另一人却满怀悲伤。片刻之后,安格朗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在你的舰队中看见了帝皇之傲号,福根也在吗?”
“他当然在,兄弟。”荷鲁斯说。“只是我们有了点小争吵,他对我想在伊斯特凡三号上使用的战术不怎么赞同。”
“他在哪?”
“他就在这里,安格朗。”牧狼神微笑着回答。
“我的问题是,他在哪。”安格朗一字一句地说。“回答我,荷鲁斯。”
“何必非要寻根究底呢?”牧狼神探究地看着他,四周的气氛已经因为这短短的两句交谈开始变化,却没有人敢于在这个时候出言阻止气氛的变化。
战犬们不想,荷鲁斯之子们不敢。
安格朗不再提出问题了,他湛蓝色的双眼中逐渐涌上些许血色。荷鲁斯皱起眉,表情也从不解逐渐变得平静了下来。
“我似乎对你不够了解,兄弟。”荷鲁斯说,他凝视着安格朗,面容在此刻竟显得毫无波澜。
“的确。”安格朗说。“伱对我知之甚少,你不了解我曾经历过什么。”
“你是指你曾经是一个卑贱的奴隶的事吗?”
“不。”安格朗摇摇头,对荷鲁斯的嘲讽置若未闻。
若有人能细究此刻,甚至能从他那正在抽搐的面容上找寻到一丝混杂了怜悯与悲伤的冷笑。
数秒后,荷鲁斯遗憾却又坚决地叹了口气。
“看来你心意已决。”牧狼神说。“但是,在我们开始以前,我还想做最后的一次努力。听我说,安格朗。”
他诚恳地看着他的兄弟。
“不管你要做什么,你都不会成功的。相信我,好吗?”
对此,战犬之主的回答是一记简单直接的猛烈拳击。
冰冷的手甲直击在了牧狼神的胸膛之上,金属敲击,发出巨响。战犬们的攻击随后而至,枪声大作,荷鲁斯之子们却表现得根本不像是他们自己。
他们中鲜少有人提前预见到了这件事,明明拥有数倍于战犬们的人数,却在战斗开始的前半分钟内连完整的攻势都无法组织。
刹那间,卢佩卡尔的王庭便化作了一处残酷的战场。
对复仇之魂的主人来说,这本该是个令人惊怒交加的局面,但荷鲁斯却在笑。他如同没事人一般站在原地,安格朗的那记拳击甚至未能击退他半步。
“保护战帅!”荷鲁斯之子中的一个厉声吼叫,狼群朝他们冲来,却被一阵死亡之雨阻挡了去路。
安格朗仍旧站在原地,不发一言。他赤手空拳——原体的武器对于一场会面来说并非方便携带之物,他甚至懒得拔出礼仪用的佩剑。但这无所谓,他依然是要战斗的。
他冲向荷鲁斯,后者安静地站在原地,缓缓低下了头。下一秒,就在安格朗的拳头即将再次触及荷鲁斯的那一刻,一阵黑雾席卷而来,将他与战犬们彻底包裹。
待到雾气散去,他们已经不见踪影。
群狼为敌人的消失而感到迷惑,艾泽凯尔·阿巴顿朝着他的原体冲去,牧狼神却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王座之上。
“不必担心。”他的声音在王庭内响起,带着某种重叠的回音。“传我命令,准备应对跳帮。”
跳帮?
狼群们面面相觑,荷鲁斯却没了解释的心情。
他侧目看向左侧舷窗,在伊斯特凡三号轨道的后方,有一支舰队正在从星球后方缓缓现身,为首的战舰正是科尔乌斯·科拉克斯的旗舰,帝皇之影。
——
黑雾散尽,安格朗沉默地缓缓站起。他与他的卫队已经远离了卢佩卡尔的王庭,但仍然位于复仇之魂内部。他扫视四周,不消半秒便得出了这个结论,同时做好了后续计划。
但他还察觉到了另外某些东西。
原体转过头,开始朝着某个方向大步向前,湛蓝色的双眼中有远胜此前的怒火涌现。
肩撞、拳击,他以纯粹的力量摧毁了底层甲板的重重障壁,电缆被随手扯下,金属被他徒手捏成碎块扔下在地。
战犬们紧随其后,他们没有询问安格朗这么做的用意,不必如此——战争一旦开始,战犬们便只会是战犬。
他们一路前行,在安格朗打穿第八层甲板后,他们见到了一个祭坛。
天花板上满是倒吊而下的尸体,地面铺满骨头。一个粗糙却巨大的八角星在这密室的中央被尸体拼凑而成,超自然的血红浮光在其上如呼吸般明灭不休。
战犬之主沉默地挥动手臂,火雨自他身后怀揣着无边怒意被发射,在一瞬间就摧毁了这堕落的祭坛。
但这不是结束,安格朗闭上眼睛,在疼痛与天赋反馈回来的共感中,死者们正在柔声细语地朝他倾诉自己的遭遇。 他们原本是帝皇与战帅的仆人,在这艘船上与荷鲁斯之子共享荣耀,现在却不是了。现在,他们只是死者,是祭品,是无人在意的尸骸。
但这还不够,他开始继续放大他对自己天赋的压制,浓到极致的鲜血从鼻腔中滚滚而落。第十二军团之主在数秒后沉默地睁开了眼睛,仰头看向了上方。
他的眼睛在这一刻穿越了金属与黑暗,抵达了某人身边。
“找一条路,我们向上走。”安格朗说。“我的兄弟需要帮助。”
“荷鲁斯?”
“不,卡恩。”安格朗低下头。“是福格瑞姆。”
——
怎么回事?
加维尔·洛肯停住奔跑,呼吸变得稍微急促了一些。
他能隐约地察觉到复仇之魂号正在产生某种变化,他看向那些黑暗的角落,发现它们变得更浓郁了。与此同时,他身后传来了一声隐约的响动。
洛肯猛地回过头,发现他来时的路已经彻底消失不见。第八甲板的连结拱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完全扭曲的螺旋阶梯。这发现让他后退了一步,也让他撞到了某人身上。
“你们的船还真是不同凡响,表亲。”阿库多纳说。
“它”
“别对我解释了,洛肯连长,当务之急是找一条路去医务室。”帝皇之子的二连长如是说道。
他并非赤手空拳,洛肯设法为活下来的帝子们找回了武器与护甲。这些天的小心谋划终究是有效果的,而他与托嘉顿的计划实际上也非常简单。
只要会面一开始,就立刻依照计划解放帝皇之子们。荷鲁斯之子内并非只有他们两人意识到了军团如今的疯狂,在一些小心的接触与试探后,有七百多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人数不多,但对于他们的计划来说却完全足够——因此,他们会分散开来,并带着帝子们前往各大机库与登舰甲板。只要有一股力量能够顺利的离开,那么一切就都值得。
而洛肯与阿库多纳的这只小队也有别的任务,他们将尽最大努力救回福格瑞姆。
“我明白。”洛肯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开始继续奔跑。
他的连队内有二十个人跟在他身边,帝子们则是一百三十一人。沉默,悲伤,满怀怒火。
他们在第八甲板中前行,并很快就意识到这里产生了何等变化——每一条走廊都会在他们经过以后移动,前方出现的也并不一定就是洛肯所熟悉的道路。
他们的空间感也出了大问题,在他们的感知中,整个第八甲板好像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哪怕他们不动,它自己也会旋转。在另一个盲目前行的五分钟后,洛肯当机立断地叫停了行动。
他打出战术手势,帝皇之子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多么讽刺,他们曾经真的亲如兄弟,彼此之间就连战术手势都是通用的。
洛肯很难说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感觉,他强迫自己摈弃杂念,开始在一个刚刚创建的通讯频道内呼叫塔里克·托嘉顿。
后者在数秒钟后回答了他的呼唤,声音伴随着强烈的底噪电流。舰内通讯本不该如此才对,很明显,他们受到了强烈的干扰。而且,这种干扰并非仅出现在通讯上。
洛肯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我们正在前往第二十一机库。”托嘉顿在频道的那一头如是说道。“另外,我有个坏消息要通知你,洛肯。”
“什么?”
“我这一路上没见到半个人。”
“我也是,塔里克。”
“看样子我们的计划一早就被他看穿了?”塔里克·托嘉顿轻笑了两声。
他在试图开玩笑,洛肯能从这两声单调的笑声中听出他的意图。他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呼吸着。半秒钟后,他兄弟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永远保持正确真是太难了,兄弟。”托嘉顿喃喃自语道。“但是,我不会沦为助纣为虐的帮凶。荷鲁斯正在做一些他以前从不会做的事,他的行为不仅是超越律法的,更是超越道德的.我们绝不盲从,洛肯,哪怕他是父亲。”
“哪怕他是父亲。”洛肯重复。“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依照原定计划行事,不管他到底想做什么,我们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明白。”
洛肯挂断通讯,阿库多纳看着他,像是正在等待回答。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命令,不仅仅只是他自己的兄弟,帝皇之子们也同样如此。
片刻后,阿库多纳打出一连串的战术手势。洛肯在头盔后笑了,他还以一个坚定的握拳。
他们再次出发。
——
“父亲.”一个人低声呼唤,站在海的那一头。
福格瑞姆认识他,他怎么可能不认识呢?
凤凰站在原地,海水颠簸,风浪大作。天空变成了一种癫狂的粉紫色,血液般猩红的云在其上盘旋,如巨大的眼睛凝视着他。闪电不断,劈在不远方的海中,激起一朵又一朵巨大的浪花。
所有的一切都是疯狂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无法令人直视的。福格瑞姆看着那个身穿紫金盔甲的人影,在片刻后响应了他的呼唤。
“艾多隆。”他朝他缓缓走近,并念出了他的名字。“你明白你正在做什么吗?”
“父亲.”那人呼唤着,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福格瑞姆缓缓走近,逐渐看清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和他记忆中的艾多隆完全无关的脸,皮肤如死人般惨白,创伤和不洁之病留下的痕迹布满其上。六个药剂连接口深深地插入了他的下颚与脖颈处,将不明成分的药物打了进去。
他的头发稀疏,残留在布满伤疤的脑门侧面,像是昔日荣光的一个影子,一个回音,却只能使人厌恶。
最令人无法直视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照的不是对父亲的爱,而是另一种爱。
福格瑞姆熟悉那种爱,很早以前,他还是彻莫斯上的一个工人时,他就经历过这种目光无数次了。
“父亲。”艾多隆停下他缥缈的呼唤,那干瘪的嘴唇稍微弯曲了,露出了一抹微笑。他看着赤身裸体的凤凰,舌头不自觉地舔过牙齿。
“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太久,父亲.”他深情地说。“还记得从前吗,父亲?我们会为彼此——”
“——闭嘴。”凤凰眼角抽搐地打断他,比起愤怒,更多的是失望、羞耻与难以置信。
他不敢相信他的子嗣怎会变得如此堕落、低贱、下流.而且,这人是艾多隆。是‘典范者’艾多隆,是他亲自提拔的第一名帝皇之子。
这么多年了,艾多隆从未辜负过他。
“您就连愤怒时的模样也如此诱人。”艾多隆大着胆子说道。
凤凰没有回答这句话,他强忍着不适观察艾多隆。后者大大方方地展示着他自己,却没注意到福格瑞姆眼中的厌恶正在越来越强烈——或许他注意到了,但这种目光只会令他更加愉悦。
数秒后,彻莫斯人缓缓开口,声音已变得满是冷意。
“原来这就是塔西佗警告我的事。”他握紧双拳,在寒冷刺骨的海水中朝着艾多隆缓缓走近。“你不过只是个伪物。”
“但我就站在你面前,父亲。”艾多隆说。
“是的。”福格瑞姆说。“你知道这还意味着什么吗?”
“恕我愚钝?”
“你会死。”福格瑞姆咆哮着朝他冲去,海水在这一刻忽地开始变色,从漆黑转变为一片血腥的红,诱惑的粉在其下若隐若现,数千个黑影正在游动。
艾多隆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失足跌倒了。片刻后,他才再度站起,在暴风雨来临的前兆中,艾多隆满怀占有欲地看着他的父亲,说出了一句话。
“我要他的头。”
海水激荡,更多的影子从其下缓缓站起。
还有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