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亚戈·赛维塔里昂终于疯了。”
——节选自基因原体罗伯特·基里曼在某次战后会议上的发言。
卡里尔看向这行字,默默地滑动了一下手指。鲜血总算不再渗出绷带了,但他依旧有些困难要处理,比如生物讯号的问题。
这块最新型号的科技产物无法捕捉到他的生物讯号,仿佛它不是正被一个活人所握持,而是被一具尸体塞进了僵硬还带着土渣的手指里。
如果不是卡里尔艰难地从记忆深处找出了他的权限秘钥,他甚至没办法使用它。
伴随着手指的滑动,一个崭新的页面就此出现,大面积的文字被他一扫而过,多半都是战报和数据总览,卡里尔快速地翻阅,在文末找到了这句话的完整版本。
自猎手离去后,他看了很多报告,文件类型的多半非常详细,数据板则是另一种不同的体验,变得很细碎,甚至需要多番查找才能读完一整篇战报。
赛维塔似乎非常喜欢在数据板上搞这种意义不明的摘抄,他会经常性地将一些其他人说过的话摆放在数据板的待解锁面,宁肯让它们多耗费一点电量,也要让这些话一直显露在屏幕最中央。
然而,卡里尔必须承认,那些话都非常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皱着眉,看向那行属于罗伯特·基里曼的文字。
“.依照战报来看,我认为亚戈·赛维塔里昂终于疯了,而这对他来说恐怕是一件好事。”
“一万年来,我们都与夜之子们并肩作战。我们知道他们牺牲了多少,一如他们清楚我们掩埋了多少血泪。但我真正想说的是,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并不公平。”
“我们享有慷慨赴死的权力,他没有。我们能够在关键时刻牺牲自己,他不能。我们可以短暂地进入疯狂,让血脉深处的仇恨引领着我们去屠戮人类之敌,而他依旧不能。”
“他没有逃避的权力,甚至不能昂着头像个战士一样从容赴死。他必须时刻冷寂如冰,灭绝人性,如此才能不辜负他的基因之父。”
“因此,赛勒斯连长,我希望你暂且原谅他违反军令的行为。无论如何,从结果来看,他都让敌人撤退了。”
卡里尔皱起眉,又开始往上翻,并定位到了某段文字。
【记录者:艾贝克斯·巴夫,证人:HS-207机械神甫】
【赛维塔大人在某个时刻离开了他驻扎的第二十七号堡垒,从监控录像和大门处的生物识别锁数据来看,我确信时间应该在战争计时127:45:47。】
【考虑到他们闻名帝国的潜行能力,我认为此事并不存在粗心大意的可能性,他是刻意让我们发现。与此同时,和他一同驻扎在堡垒内部的夜刃们却并未跟上。】
【因此,我得出结论,并将它用在了我的证词中。我认为,亚戈·赛维塔里昂大人是刻意离开,而且已经提前通知过他的兄弟们。】
卡里尔再次往下翻,如愿看见了那位塞勒斯连长的发言。
“我明白了,原体。”
就这样吗?仅有一行如此简短的回答?
卡里尔挑起眉,在文末看见了一个小的蓝色光符。他用食指点击,页面再度变化,一整排新的文字就此出现在他眼前。
书写者没有落款姓名,但是,从人称和描述来看,不是赛维塔,还能是谁?
【塞勒斯·普罗克西米尔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孤身一人离开安全的堡垒和阵地,他不会知道理由的。而我会为他祈祷,好让他终生都不必知晓。】
【知道得太多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痛苦的刑罚,尤其是对我而言。】
【从很多年起,我就能够感知到空气中的每一点灵能或混沌之力造成的波动,于是这种刑罚造成的折磨便开始以指数级倍增。】
【我的天赋在呼喊,它被束缚在我的身体内,终日不得释放。我理解它的苦闷,但我不会让它出来作乱。不过,只在少数时候,它那仅存的一点活性部分的确也能给我带来一些帮助。】
【比如这一次,尽管在事后会议我被极限战士们联名要求,以后若是联合作战,必须和他们一起行动。可是,就像罗伯特·基里曼所说的那样,我让它们撤退了。而这就够了。】
【我是怎么做到的?答案很简单,风。】
【风里藏着尖叫,以及别的东西。我能辨别出这声尖叫来自谁,正如它们也知道。】
【那个女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庭遭遇谋杀,丈夫和女儿被相同的魔爪刺穿举起,血肉横飞.她的一切都在那一刻灰飞烟灭,唯独她的痛苦留了下来。】
【恶魔们以人类为食,灵魂、痛苦、喜悦.它们什么都要,而我们不同,我们只要一样东西。她把那东西亲自交到了我手里,只是她还不知道,这使我无法再继续等待。】
【距离极限战士之主规定的总攻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但复仇是不会等待的。她的祈祷无人回应,而神会,至少我认识的这个神会。】
【于是祂派我去了,于是它们撤退了。】
【我付出的代价是一次长达二十五年的沉睡。】
【如果没有面具,恐怕我早已升魔。我明白它能给予什么,但我更想知道持有它到底要付出什么.而现在,我正坐在我的石棺面前书写这份战报。】
【在我沉睡的年岁里,艾瑞巴斯再一次出现在了我们附近。他似乎还是对马库拉格的残骸怀抱有极大的兴趣,我听闻罗伯特·基里曼斩杀了洛珈·奥瑞利安可悲的皮囊,却没能逮到艾瑞巴斯,反倒让他取走了一缕马库拉格的灰尘。】
【此事让我有些不安,那杂种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目的。而且,如果他只是要像诅咒我们一样诅咒极限战士的话,为何不选择在神秘学上更有代表意义的考斯之血?那个世界已经流了一万年的血我必须将此事通知给五百世界之主。】
文字到此结束,卡里尔沉思片刻,放下了手中的数据板。
他脚边已经堆起了厚厚的文件,石板和纸张混在一起,变成了文字的堡垒,将他深埋其中。数据板则分散在它们之外,形成了这座堡垒的承重柱。
它们深灰色的表面大多都留着鲜红的血痕,正如大多数文件一样。卡里尔希望他待会还有余力将这些血迹用灵能清理一遍,但是,在此之前,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他本该在拿到典籍的那一刻就做的,可他刻意地等待了一下。兴许是想等到某人前来阻止他,谁都好
但是,没有人来。
他再次伸出手,拿起那本典籍。
入手厚重,他的手指在其上触碰,传回来的感觉好似正在触碰冰川。卡里尔面无表情地抽出那把锈蚀的刀刃,将它握在了手中。
铁锈的气味比寻常刀剑生锈后的味道更加浓重一些,与其说是铁锈,倒不如说是暗沉的血迹。曾有多少人握持过这把刀,用它杀戮,用它复仇可曾有人用它行过拯救之事?书页开始无风自动,黑焰从字与字的间距之间燃起,倒映在卡里尔的眼瞳深处,迫不及待地开始沸腾。它烹煮内脏,烫熟血肉,拷问良心与理智。
卡里尔咬紧牙齿,在难耐的杀戮冲动中硬生生地将这本书捧了起来。书页狂舞,哗啦啦之声不绝于耳,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方才停息。
而这个时候,卡里尔已经用那把刀划开了右手掌心。没有鲜血流出,只有漆黑的砂砾从裂缝中涌出。
它们不是鲜血,至少不是人的鲜血。
书籍的颤动骤然平息,书页合拢,漆黑之光在每一页的夹缝中浮现,无数冤魂哀叫着从卡里尔的伤口中窜出,不一会便将整个房间统统占据。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在五秒钟后缓缓颔首。似有若无的诵歌声从冤魂们口中响起,却又在下一秒消弭。
他影子中亮起的月光将这些灵魂统统带往了它们应该去往的地方——墓地或荒原,死者之城或白骨神殿,总有一款适合它们。
随后,一声清晰无比的抱怨竟然从影子里响起,不是灵能之音,而是属于康拉德·科兹自己的声音。
“你是认真的吗,父亲?”
“我必须向他当面道歉。”
卡里尔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神情在僵硬中夹杂着无奈,好似没想到自己会被抓住。
他低声说道:“钥匙与门扉相辅相成,无论阿泽克·阿里曼对他的军团和原体犯下了什么样的罪孽,他对人类和帝国都无愧于心。我却不同,我有愧于他。”
夜之王无奈地在影子中叹息起来。
“你真的认为他会接受吗?你给了他赎罪的机会,他为此感恩了一万年,就差将你和我们的帝皇真的当神供起来了——现在你跑到他面前去,说要道歉.”
“而且,父亲,你待会要怎么向找过来的赛解释?”
“他们可以和野狼们交流一下,就像万年前一样。”
“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但是,伱真的明白自己要支付什么样的代价吗?”
卡里尔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科兹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想法,夜之王怔住了,随后竟然忍不住低笑了起来。
当然,这笑容并不如何美好。他接下来的这句话甚至可以说是咬着牙吼出来的。
“你这么快就接受我们拿你的人性碎片当做交通枢纽使用了?甚至自己都用上了?好吧,果然还是正主权限高,传送法术都被你摸索出来了.”
“哈,既然如此,失去理智的时候可不要罗里吧嗦地念叨我的名字,父亲。”
卡里尔没有言语。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件事完全不可理喻,且疯狂至极呢?他的理智完全是在心底尖叫着哀求他,让他不要这么做,但他的心中已经容不下太多理智了。
那些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道德准则,在这一刻,已经化为了一道沉重的枷锁。
它被分成了三段。
一段深陷于黑暗之中,将一个体态狰狞的怪物束缚了起来,另一段则套在他自己的脖颈上,最后一段,则是被他自己握在手里。
这锁链生有荆棘,早已让他流血不止,但这比起他曾经历过的苦痛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
已经没什么东西能让他动摇了,死亡不行,折磨不行,神也不行。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傲慢相较于一万年前完全是有增无减。
夜之王低声哀叹,总算是不情愿地接受了卡里尔·洛哈尔斯现如今已经深陷疯狂迷障的事实。
“早去早回吧”他说。“别逗留太久,芬里斯上可不止有狼。”
月光消散,怒焰涌动,形成了一道漆黑的大门。
骸骨做底,黑曜石般的材料形成了大门的表面,令人无法理解的文字在其上扭曲着拥抱在一起,好似在火山喷发中彼此纠缠着死去的爱人.或在生命最后一刻奔向仇人的宿敌。
卡里尔看着这扇门,却没急着推开它,反倒率先开始低头拆绷带。
染血的医疗绷带一圈圈地跌落,还粘着没有完全恢复的皮肤或破碎的血肉。他的呼吸粗重无比,惨白的脸庞之下,有不似人形的事物在其中鼓动。
夜幕号的精魄在钢铁中发出了咆哮,各项读数都开始急剧升高,水手们捂着脑袋大喊起了帝皇和万机神的名讳,急匆匆地跑去找自己的上级了。
就连还在医务室中接受智库们‘疗养’的赛维塔都不可避免地睁开了眼睛,满脸错愕地看向了那间办公室。
+发生了什么事?!+
他用自己的灵能传讯问询夜幕号,却只得到一阵刺耳的尖叫。
与此同时,办公室的大门则再次被人推开,猎手款款走入其内,狂风自他身后的黑暗中呼啸而来,将卡里尔的黑袍吹得轰鸣作响。
“芬里斯?”猎手在风中喊道。“你是要去芬里斯吗,教官?”
血肉模糊的骷髅侧过头,镶嵌进眼眶的漆黑玻璃珠在那雕像般不为所动的脸上颤动了一下。
他轻轻地颔首。
“好吧.”猎手叹息一声,走到了他身后。五秒钟后,卡里尔伸手推开了这扇门,他们就此迈步走入其中。
与此同时,正在芬里斯荒野某处火堆边讲述故事的一个吟游诗人也抬头看向了天空,在暴风雪肆虐的惨白天际线中,有两颗昼星正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