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昏暗,火堆燃烧。被石头围在中央的木柴们正在火焰中噼啪作响,声音听上去使人愉悦,所带来的温度与光亮更是能够抚慰身心——但若是细想,木柴们本身恐怕并不愿意做此奉献。
可它们没有选择,当卢瑟从幽暗的森林中以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选中它们之时,成为木柴的命运便已然注定。它们注定将用尽一切,牺牲一切,以自己的死亡照亮黑暗
而那噼啪作响带来温暖与安定的燃烧之声,实际上不过也只是木柴们在火中哀嚎尖叫时发出的最后遗言。
以这个角度来看,这团篝火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莱昂·艾尔庄森表情漠然地凝视着这团恐怖,覆甲的双手看似安定地搭在膝上,狮剑紧紧靠于怀中。他的影子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地扭动着,岩洞外正传来一阵又一阵酷似哀鸣般的风声。
他对这样的声响并不陌生,很久以前,当他赤身裸体地在森林中游荡,每夜找寻僻静之所休憩之时,他曾无数次地听过这声响。
现在想来,那几乎像是卡利班在对他咆哮。
滚出去!离开这里!
雄狮无动于衷地仰起头。
光与暗巧妙地切割了他的脸,负责这份工作的艺术家显然不是个多么细心的人,他的工作成果固然巧妙,却完全不含半分和谐.
雄狮的脸好似一片峥嵘的领国,正在被可以冠以象征的两种完全对立的力量彼此争夺。
然而,恐怕没有人会去在意这小小的不谐之音——他只需坐在这里,便是一位国王。并且,还是一位可以在必要时极为野蛮、极为强大,真正意义上手握无可阻挡之力的国王。
而卢瑟却说:“你老了。”
他相当直白地把这件事摆上了台面,而这岩洞似乎正在帮助他。历经千万年苦旅方才抵达这里的的岩石们将卢瑟那粗粝的声音全然吸收,加以改进,咀嚼,随后再次吐出。
他的声音就这样在石头与石头之间化作永恒的絮语,连续不断地碰撞,连续不断地讲述着‘苍老’这一使多数人都难以接受的事实。
当它们最终结束回响时,老骑士的声音已经变得像是两块燧石相互碰撞之间迸发出的火星。
雄狮皱了皱眉,对此选择保持沉默。
他当然明白自己的苍老,并不想在此事上多做口舌辩驳——尽管卢瑟的声音里带着惊奇,其内蕴含着的意味自然无需多言。
你怎么会老?
一只手从他背后伸来,握着一个皮革水袋。表面斑驳,有多处划痕,带翼剑之徽记在已经褪色成为青铜的旋盖边缘闪闪发光。
它不可避免地吸引了雄狮的目光,他瞥它一眼,这才接过这代表了好意的水袋,动作不显客气,甚至带着一股不该有的粗暴。
卢瑟对此一笑置之,他不以为意地从雄狮身后漫步而过,缓缓走向了岩洞深处。他的目的地堆放着许多干燥的木头,与火堆内的不同,它们还尚未接受劈砍。
一把不算大的木柄石斧被随意地靠在一旁的墙壁上,几个兽皮背包堆积在另一角,空瘪且下陷,里面大概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雄狮收回视线,慢慢地拧开了水袋的旋盖,鼻翼耸动,他以饮水的动作掩盖了自己探查的行为——他明白这件事瞒不过卢瑟,但这毕竟是一种旧习惯。
人一旦老去,就很难再改掉身上的任何事,无论是缺点还是优点。
冰凉的水被他一口口咽下,同时,雄狮也通过空气中残留下来的气味确定了一件事,那些兽皮背包是卢瑟用来储存食物的。
他判断,大概是一些诸如腌肉般容易储存的东西,只要温度适宜,环境恰当,肉干本身甚至能保存数年以上.
任何独居在荒野中的流浪者都应当学会这项技艺,但是,雄狮很想知道,到底是何等境遇,才能让卢瑟这样一个人沦落到必须要靠这些基本而原始的东西过活?
他对卢瑟再了解不过了,骑士团的前任大导师是一个残疾版本的阿斯塔特,但也是这银河内极为危险的一批人之一。而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却真的像是一个流浪汉般狼狈。
这一念头所引发的诸多猜测逐渐在他脑中生根发芽,在极短暂的时间内便化身成为了一颗参天巨树,结满硕果。每一颗果子都正在讲述着什么,上千个不同的想法,多数都充满怀疑。
雄狮压下心绪,再次饮下一口水,却看见卢瑟握住伐木斧,竟然开始劈柴。非常专注,非常富有效率,如同一个老道的伐木工。
不仅于此,他甚至还选择了背对着雄狮进行这项工作,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他让一块又一块干燥的木头粉身碎骨。
不一会,树木们被肢解成小块的尸体便在他脚边散落一地,木屑纷飞,如惨黄色或淡白色的飞溅血迹。眼见此景,雄狮终于决定不再保持沉默,他这些日子得到的金子已经够多了。
“我有些事想问你。”他沉声开口,仍然保持着一种应有但也不应有的贵族般的矜持。
“什么事?”老骑士头也不回地问。
“你曾经猎杀过灵族?”
卢瑟弯下腰,从木头堆中挑出一块不算大的,单手将它摆上了工作台。他仍然在进行工作,但也没有选择回避雄狮的问题。
“是的,是掌印者向你透露的这件事吗?”
“不。”雄狮放下水袋,将它摆在了火堆不远处。
卢瑟了然地沉吟一声,扬起斧头,重重落下。
“那么,就是你主动去找的他。看样子,我们辛劳已久且注定继续辛苦下去的掌印者大人并没有遵守他身为审判庭创始人之一应当遵守的一些规章制度.”
他放下斧头,就这样笑着转过身来,走回火堆旁,毫不顾忌地坐在了雄狮身边。
“他都给你看了什么?”
“你的猎杀记录。”雄狮说。“我对其中针对灵族的那些尤其感兴趣。”
卢瑟对那被咬的极重的‘猎杀’一词显得无动于衷,只是继续发问。
“为什么?”
雄狮低下头,扯出一个刻薄的冷笑。光暗再次变幻,他那双深绿色的眼眸中此刻正倒映着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光亮刺眼,如飞船引擎喷涌而出的淡蓝色炽焰般足以烧灼人的眼膜.
卢瑟凝视着它们,回以一个十足平静的微笑。
“如果你不说理由的话,莱昂——”老骑士耸耸肩。“——恐怕我只能对你的问题表示完全无能为力了。”
雄狮皱起眉,将那股矜持扔到了一边。他没有任由脾气掌控自己,也没有让过去和卢瑟之间的相处习惯影响到此刻的他。
莱昂·艾尔庄森冷静异常地进行了反问。
“在这件事上,难道你还需要一个理由?”
老骑士温和地笑了。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需要理由,莱昂,哪怕是那些可以为了一点点钱就从母亲肚中拽出血淋淋婴儿的人渣与暴徒也绝不例外。”
“这样堕落无耻的畜生,钱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呢?无非是吃穿用行,以及药片、迷幻剂和肉体上的欢愉碰撞。所以,如果我们种族中最为低贱的那一部分邪恶之物都尚且需要理由来行事做人,你这样一位尊贵的阁下只会有更多的理由。”
雄狮再度眯起眼睛。
“我想知道。”他总算是予以回应,虽然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这就是理由。”
卢瑟微笑着,将他的威胁视作清风拂面:“这个理由还不足以让我违背一些我必须要遵守的原则,莱昂.我只剩下它们了。”
他的后半句话让雄狮沉默了足足半分钟。良久,他总算再度开口。
“你都经历了什么?”
老骑士的脸上看不见半点变化,那微笑固化了,他的脸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块亘古存在的岩石,冷硬且粗糙。而他的回答,却真正意义上地让雄狮感到了一阵久违的恼火。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莱昂,我可还没回答第一个呢。”
“让那些见鬼的灵族都去死吧,反正它们本来就该死。”雄狮冰冷地说。“现在告诉我你都经历了什么,以及这里是什么时间,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要知道全部,卢瑟,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和你浪费在谜语上了.”
他抬起左手,搭在狮剑的剑鞘之上,悄然低吼。
“我还有人要杀。”
卢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数秒钟后,他点了点头。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那么我就从头开始讲。”
——
步入传送门的那一刻,扎布瑞尔久违地感到了一阵难言的颤栗。这种从骨髓深处涌起并迅速蔓延开来的感觉,他绝不陌生——暗黑天使心中一沉,已经明白,自己踏入了亚空间。
他不想去思考这件事为何可以成立,他不关心理由、原因或条件这些迷人且诱惑的秘密。他有任务在身,尽管这任务语焉不详,但他已有决断
扎布瑞尔会用尽他的一切来保证这个任务能够被完成。
而现在,他需要思考一个崭新的问题。
他在何处?
好吧,首先,观察四周。
目镜内置的分析功能告诉了他诸如空气湿度在内的一系列繁杂数据,他以战火淬炼出的本能在短短半秒钟内将其全部拆解完毕,随后一口吞下,如许久未见血腥味的食人怪物。
一种熟悉的感觉正在缓慢地降临,使他本能地握住了自己的剑。
郁郁葱葱的森林映入他的眼帘,以及一片布满邪祟之物的空地,难以描述其具体形状的扭曲怪物们正在无数尸骸之间寻欢作乐。
这些尸体均穿着在扎布瑞尔看来非常简陋的衣物,远在他尚未进入骑士团的年代,卡利班人便已经不这样穿了。
一座玻璃般的祭坛在这地狱的最深处如利剑般高高竖起,反射着刺目的阳光,绚烂与深蓝之间来回变换的火焰在塔尖熊熊燃烧。
森林就此俯首称臣,沦为忠心耿耿的奴隶,为它的威势鼓起狂风,恶魔们犹如它的臣民般在其下高声呼喊着一个名字.
塞拉法克斯。
扎布瑞尔抬头凝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似乎心有所感,竟然低头俯瞰,随后对他遥遥伸出左手,比出了一个只有暗黑天使之间才会使用的古老战术手势。
其意为:来找我。
扎布瑞尔不发一言地拔出剑,大步冲向恶魔群落之中。
这是毫无疑问的自杀之举,任何一个头脑清楚且没有接到相关命令的战士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孤身一人向着数以百倍的敌军发起冲锋?
这已经不是能用勇气或愚蠢来形容的事,唯有疯狂能给予形容。但扎布瑞尔确定,自己没有疯。事实恰恰相反,他现在前所未有地清醒。
原体、军团.他失去已久,渴望已久的这些珍贵的东西回来了,因此他绝不会再像往日那样刻意地寻求自我毁灭,以求解脱。
可是此时,他又凭什么敢于面对这饥饿的群魔?他有何依仗?
答案将在剑锋之下显露。
第一头死在扎布瑞尔手中的恶魔身形矮小,在动力剑将它彻底切碎以前,它正佝偻着背,四爪踏地,朝着暗黑天使狂奔而来。
它的爪牙锋利,欲望难填,凡人的血肉不足以抚慰它那疯狂的身心,凡人头脑中藏着的记忆也不足以使它的渴求得到平息
但这个杂交种一定可以,它如此坚信。
这个愚蠢的、疯癫的、诞生于脚下这颗邪恶之星的永世奴隶将填报它的饥饿,而事实并非如此。扎布瑞尔轻而易举地将它杀死,剑锋所指之下,璀璨的金光毫无保留地盛放。
一枚带翼剑徽记被他紧握在手掌心中。
群魔变色。玻璃高塔顶端,巫师毫不意外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他的声音顺风而下,悄然飘荡至暗黑天使耳边。
“无论你想做什么,恐怕都为时已晚了,我的兄弟。”
“为了帝皇与雄狮!”扎布瑞尔咆哮着举剑冲锋。
在他剑下,局势悄然逆转,但玻璃塔尖的火焰却始终未曾黯淡,它燃烧着,将一位难言恶神的力量深深地灌入卡利班的地壳之中
有一件事很有趣,尽管扎布瑞尔并不知晓。他所身处的这个‘现在’,莱昂·艾尔庄森还尚未在卡利班上出现。又或者说,他已经出现了,但还没有人发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