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扎布瑞尔的记忆中,奥都鲁克要塞修道院是一座宏伟庄严的建筑。
暗黑天使各连队与远征舰队的旗帜挂满了整个一层大厅的天花板,这些战旗并非只用作装饰的复制品,而是真正意义上从战场带回来的血腥之证。
敌人与战斗兄弟们的鲜血浸透了每一面旗帜,子弹或轰炸造成的损伤仍存在于它们的表面。没有经过任何修缮,就这样悬挂于所有人的头顶。在这些旗帜之下,暗黑天使的新兵们会聆听前辈的教诲与经验,学到胜利的代价与荣誉的意义
为此,新生的卡利班裔暗黑天使将这里视作一个至高无上的荣耀之所,泰拉裔的老兵们虽然有不同看法,但也的确认同有关于荣誉的观点。
但这一切都已经远去了。说来好笑,他明明身处‘过去’,却没有办法将自己记忆中过去的要塞修道院与眼前的这一座联系起来。
明亮的灯光、奢侈的纯大理石地面,其中甚至还镶嵌着金子走廊的落地窗外掀起一阵殷红的波涛,涟漪扩散,于莱昂·艾尔庄森的脸上映照出一片使人心悸的急促光亮。
年轻的原体神色平静地站在原地,在这个原始版本的修道院中等待着扎布瑞尔的回答。
要怎么回答?
目镜之后,扎布瑞尔看了一眼米德里斯。后者正略显疑惑地打量着他,这很好,毕竟现在还只是疑惑,但疑惑与怀疑之间只有一墙之隔,他不能任由其继续发展下去。
“扎布瑞尔。”他微微欠身,双手抬起,于胸前交叉,干脆自报家门。“骸骨天军。”
米德里斯眉头稍松,还处于酝酿期间的怀疑消散了,但疑问仍存。扎布瑞尔甚至知道他想问什么——一个骸骨天军怎么会在这里?你们的大部队应该还在银河的另一端作战.
幸运的是,米德里斯没有得到将问题说出口的机会。年轻的原体微微点头,脚步急促地远去了,他们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扎布瑞尔不免生出几分庆幸。
若原体再年长几岁,不,甚至只需要再给莱昂·艾尔庄森几个月的时间用以熟悉第一军团的具体结构,他都必定会察觉到扎布瑞尔身上那些细微的可疑之处。
暗黑天使自己甚至都能随口说出两个疑点,一是盔甲本身过于简洁,缺乏身为骸骨天军应有的复杂标识与徽记。二是一个骸骨天军不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卡利班。
若他是个火炎天军,这样的单独行动恐怕还说得过去,但他并不是那些致命的渗透者.
扎布瑞尔微微转身,望着原体远去,这才继续深入修道院。
这座古老的砖石建筑内部并无太多第一军团的战士存在,他们也没有像扎布瑞尔这样步入深处,这给他的行动创造了相当大的便利。
凡人是很难察觉黑暗中到底潜伏着什么的,尤其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第一军团老兵
扎布瑞尔虽然不敢说自己拥有夜刃或鸦卫们那样的潜行技术,可他要是没办法在这样的环境下自如行动,那他不如找块石头撞死,还得在死前抹除掉自己身为暗黑天使的身份。
扎布瑞尔花了十分钟摸清楚整个修道院的构造,上下一共六层,算上地下室的话就是七层。白天时,他已经通过目镜测算过这栋建筑的具体高度与宽度,现在再配以实地探访,他没费多少力气便推测出了这座修道院内一定存在着不少暗室。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三分钟后,扎布瑞尔便找到了第一个。位于第二层东边走廊,只需推开一闪隐秘得恰到好处的门扉便能进入其中。
他在这里看见了一些私藏起来的书籍,有些属于感官刺激,低俗且无聊。另一些则是些诗集,作者无名无姓,书籍本身的材质却令扎布瑞尔忍不住地想往这里放把火。
但他最终也没这么做,只是将那几本尤其使人厌恶的、拥有皮质封面的书扯碎了扔在房间中央,便离去了。
想来主人回来时看见这幅狼藉的表情会相当有趣。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他连续探访了八个新的暗室。其中仅有一个是个安静的清修之所,主人大概只是将这里当做冥想室使用。
其他七个要么像第一个那样充满了违禁品,要么就是摆满了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私酿酒。显然,秩序骑士团的成员们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平日里表现得那样,会时刻保持严格的清修.
小打小闹。扎布瑞尔皱起眉。他没指望直接发现叛逆的证据,但这些东西可不是他如此大费周章的理由。
暗黑天使停下脚步,在黑暗中躲过了两个醉酒的仆从。待他们远去以后,他方才踏上楼梯,朝着修道院的最顶层走去。
外界人声鼎沸,到了这里却已经变得相当微弱,经由修道院内部层叠空间的传递后,这些声音变得相当空洞、古怪。
扎布瑞尔侧耳倾听数秒,推断出宴会大概快要结束了,明日的庆典才是重头戏,人们今夜不可能彻夜狂欢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再快一些。
怀揣着自己对自己的催促,扎布瑞尔迅速地抵达了修道院的最高一层,并开始逐一排查那些可疑的地方,效率奇高。不过短短五分钟内,又是四个暗室。
一个集会所,三个私人储藏室,堆满了画作与金银珠宝。从墙壁上悬挂着的旗帜来看,这三个私人储藏室大概都属于同一个人。
扎布瑞尔不经感到些许恼火,他一层一层地检查上来,却只发现了这些对他而言全然无用的纪律问题。
幸好,摆在他面前的还有最后一个可疑地点——位于最高层的一处议会大厅。从其布置与装潢的严肃程度来看,这里应当是平日里奥都鲁克骑士们专用的会议场所。
扎布瑞尔沿着整个大厅走了半圈,没费多少力气就在演讲台的右后方找寻到了水平线较为古怪的石板。
他伸手将其扳起,看见一个硕大的空洞,其下是蔓延开来的黑暗,以及旋转着往下的砖石楼梯。逸散出的空气中没有半点尘埃的味道,这里一定经常被使用,一阵又一阵细碎的交谈声飘荡而上,传入了扎布瑞尔的耳朵里。
他眯起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地向下走,很快便抵达了楼梯底层。一条单行道出现在他眼前,道路尽头是一个亮着灯的、没有门的房间。一些披着白色长袍,戴着兜帽的人正在其内相互交谈。
暗黑天使只听了寥寥几句话,便拔出了战斗短刀。
“.恐怕我们必须做出选择,诸位,我们没得选。帝国将从我们手中夺走卡利班,我不是在危言耸听,这些迹象已经显露了,不是吗?”
“你说没有问题,兄弟。现在人人口中都谈论着帝国与那些所谓的阿斯塔特怪物,忘恩负义的杂碎们,一下子就忘了我们到底保护了他们多少时间”
“那些泰拉人说卡利班是殖民地?放屁!卡利班就是卡利班,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听过什么狗屁泰拉!他们甚至还打算让那些见鬼的农夫参与战争,你们看见他们设立的那些辅助军营了吗?”
“有关这点,我有不同意见,雷德利兄弟。我虽然站在这里,但这也绝不代表我认同你们骑士团的那一套战争血统论。时间证明了我们才是对的,战争绝非贵族的游戏,而是一项神圣光荣的事业,任何勇敢者皆可参与。”
被称作雷德利的人从袍子下方发出一声冷笑:“哈!你当然会这么说了,伟大的秩序骑士!你自己以前不就是个泥腿子吗?”
“你太放肆了,雷德利!”有人训斥道。“不要忘记我们今日为何聚在这里,现在讨论的问题不是你的骑士团为何会失败、会解散,而是我们要如何从帝国人手里夺回卡利班!”
扎布瑞尔再也停不下去了,他弯着腰走进门内。仅此一瞬间,他便打断了所有的对话,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他没有开口讲话,只是缓缓直起身来,翼盔顶在低矮的天花板上,金属摩擦砖石,发出阵阵尖锐的响声。
半秒钟后,被悬挂于墙壁上的油灯开始摇晃,在某人的尖叫声中悄然碎裂。六秒钟后,他很轻松地结束了工作,并开始确认死者身份。
依照记忆,他首先找到了那几张已经被记下的脸。曾在城墙上商讨如何刺杀帝皇的叛徒们无一例外,都在与会者之内。紧跟在这件事后的,则是搜尸。
除去金钱与私人印章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以外,几封未有任何人署名的信件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些信大概曾多次来往于不同的人之间,每封信上都有五到八个不同的笔迹。
其讨论由浅至深,从理智到偏激,整个事态的发展甚至都可以通过这些交谈推测出来。其中一封信上则提到,他们将在‘今夜’的会议中做最后决定。
为此,最初的写信者希望一位‘爵士’能够再次考虑一下他们所说的事情。他言辞恳切,但和他同使用一张信纸的回信者却相当直白地进行了驳斥。
他的笔迹让扎布瑞尔一眼就认了出来。
“.诸位的行为与想法毫无疑问是非常不明智的,首先,大远征是一项光荣的事业,任何真正的骑士都应当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为全人类的解放与自由而战。”
“其次,诸位认为单凭骑士团的武装便能与帝国抗衡的想法,在我看来,无异于单枪匹马狩猎巨兽——但你们可不是莱昂·艾尔庄森。”
“可以预见到的是,诸位必定会失败,且必将遭受极其惨烈的失败。”
“我言尽于此,日后再有任何信函不必送至我处。同僚情谊已彻底用尽,诸位好自为之吧。明日庆典上,我不希望看见任何愚蠢之举。”
“相信我,你们是不会有机会将那可笑的幻想化作现实的,你们根本不了解自己到底在与何人为敌。勿谓言之不预也。”
卢瑟也参与了这件事.
扎布瑞尔皱起眉,他没想到这一点。但是,老爵士在回答中所使用的言辞异常辛辣。以他在军团时期的作风来看,这样的话差不多就相当于在指着鼻子骂这些人是蠢货了。
然而,他却并不认为卢瑟有将此事告知于莱昂·艾尔庄森。依照年轻原体的脾气,如果他知道自己的修道院里有这样一群人正在密谋如何反抗帝国,在庆典会上刺杀帝皇
不把这些人当众处死斩首,他是绝无可能善罢甘休的。
也就是说,卢瑟对原体进行了隐瞒。
扎布瑞尔皱起的眉头很快又松开了——人心多变,无论卢瑟在这件事中如何决定,最后的结果都证明了他的忠诚。
暗黑天使收刀归鞘,回到了大厅之内。他合上石板,便打算离开,并不打算掩埋尸体。在他所熟知的历史中,奥都鲁克众骑士中曾有人想要反叛的想法并未外泄.
等等。
扎布瑞尔的脚步忽地一顿,某种针扎般的疼痛自太阳穴两端沉重地蔓延开来,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迅速扩散至全身。
疼痛使肾上腺素开始奔腾,驱使着他浑身肌肉紧绷,条件反射般地拔出了腰间利剑,反手便挡在了头顶。
看似滑稽,然而,就在他头顶数厘米处,一柄沉重的动力戟正悬而未决地停在半空之中。握持它的那只手拥有一种深邃的金色,其主人正安静地站在演讲台一旁,凝视着扎布瑞尔。
禁军。
暗黑天使的头脑中传来阵阵嗡鸣。
“他要见你。”禁军说,同时收回武器。
他远比扎布瑞尔高大,没有戴他们那标志性的头盔。一个白色的蛇形纹身覆盖在他黝黑的脸上,那双眼睛里空洞地吓人,犹如两扇联通着另一个世界的窥视窗。
扎布瑞尔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禁军们共同的这种特质是无从伪装的,他十分不情愿地接受了自己被发现的事实.然而,他还是怀揣着最后一点希望,进行了愚蠢的明知故问。
“谁?”他问道。
禁军看他一眼,平静地说:“帝皇。”
亲身登上帝皇幻梦号,面见帝皇。无需解除武装,可佩剑带枪,甚至可以和他独处一室.
如此大的殊荣,扎布瑞尔却宁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怀抱着头盔,他努力地绷紧脸颊,站在一扇沉重的金色门扉之外。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仍然免不了流露出几分颤抖与苦涩。
与帝皇见面——他用尽了一切意志力才让自己克制住这个恐怖的想法。可是现在,帝皇却主动要召见他。
他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吗?暗黑天使忍不住如此想道。
更多、更深邃也更危险的想法顺着这个念头飞速赶来,在他的头脑中制造出了一片人为的风暴,其中的每一次旋转听上去都像是在尖叫。
扎布瑞尔很快便被这种恐怖折磨得难以继续,他不得不主动放下这些东西,以免在这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被彻底压垮。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那扇紧闭的黄金门扉,告诉自己,这不过只是进一扇门的事情。
数秒钟后,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想法,在一阵自墙壁中传来的嗡鸣声中,那扇门被缓缓地打开了。一阵金光从中蔓延而出,刺痛了扎布瑞尔的眼睛。
起初他感到口干舌燥,还以为这光明源自帝皇,但他很快就发现不是。
这光实际上源自精心的设计,其目的大概是为了在每次开门之时都制造出相同的刺痛,这能让门外等候的人无法直视大厅正中央的一座金色王座。
真正的王座,而非帝皇后来坐上的那把刑具。它整体形制威严且方正,每个细节都能凸显出设计师的呕心沥血。
然而,落于扎布瑞尔那酸涩的眼中,这把椅子却根本不值一提,因为它唯一的主人根本就没有落座其上,反倒正站在王座右侧。
那里是一片被刻意留出的黑暗,一个男人的轮廓在其中模糊的显现。
一个声音缓缓传来。
“是的,就像你想的那样,我不太喜欢这把椅子。”那人说道。“归根结底,还是设计方面的问题。这把椅子和大厅内的设计迫使常人必须在门开之时紧闭双眼,如不这样做,他们就会瞎。”
扎布瑞尔克制住自己想要望向他的冲动,从顺地跪了下来。
“站起来。”那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恼火。“他们跪,你也跪?站起来,斯塔克霍姆的扎布瑞尔!”
他记得.?!
扎布瑞尔激动着依言照做,毫不犹豫,仿佛他只是个木偶或其他什么东西。他的行为招致了一阵叹息,其内没有责备,只有些明显的疲惫。
“请原谅。”那人再次开口。“我不得不和你在这里见面,这座谒见厅的设计者因其忠诚而得到了我的一个承诺。现在请过来,扎布瑞尔。”
扎布瑞尔深呼吸着,朝说话之人走去。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了,发出了沉重的闷响,他一直走到视野内出现一团白色的影子方才停止。
说话之人无奈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来,扎布瑞尔。你把人都杀了,证据也摆在了他们的尸体上,现在却还想着对我视而不见,装作我不存在吗?”
“绝无此意,吾主。”扎布瑞尔迅速到不能再迅速地回答。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此人不高大,也不矮小。既无皇帝之威严,亦无传说之英俊。乍一眼看上去,他根本就没什么特别之处,脸上甚至还架着一副眼镜,神色疲倦,仿佛前不久还在深夜里埋头苦读,是迫不得已才来到此地,与扎布瑞尔见面.
他就这样仰着头,看了扎布瑞尔好一会,方才开口:“你看上去老了很多,我的骑士。”
“我——”
扎布瑞尔哑口无言。他想象过这一幕很多次,多到足以短暂地模糊想象与现实的边界,但他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开场白。
他从未想过帝皇会关心他。
他的主君对此貌似一无所知,只是继续开口讲述。
“我在以原体为蓝本创造出你们的时候并未考虑过对寿命进行设限,因此,一个阿斯塔特若没有死在战场之上,实际上可以活得非常之久。”
“坦白来讲,扎布瑞尔,我对你经历了什么,又为何来到此地一无所知。但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好事,甚至难以被称作坏事.”
“寻常的坏事,应该还不至于将我的一位原初天使摧残成这幅头发花白的模样。”
在这个瞬间,扎布瑞尔几乎想要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只有天才晓得他是如何忍住的,就连他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自制力。
男人看他一会,索性摘下眼镜,揉揉眼眶,又叹了口气。
“你戴着镣铐与枷锁。”
带着笃定的语气,他再次开口,语气与此前浑然不同。若之前他还是在以私人身份与扎布瑞尔交谈,那么此时此刻,站在暗黑天使面前的,便只剩下帝皇。
“自泰拉上的争端结束以来,我就再没在任何人身上看见过这样的事了。你身上的时间线是混乱的,扎布瑞尔。你是自愿做这件事的吗?不断穿梭于某个过去之中?”
“这么做是很危险的,我见过无数人试图改变过去、现在与未来,却无一人能够成功。玩弄时间的人终将成为时间的奴隶,而时间对万事万物都一视同仁,绝不会有半分偏袒”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扎布瑞尔几乎是有点愤慨地想。
“陛下。”他生硬地开口。“请恕我不能回答。”
男人笑了。
他靠近扎布瑞尔,伸手打开了他武装带上的一个小格,直截了当地将那两枚徽记从中拿了出来。带翼剑与鹰徽一道,在那黝黑宽厚且生着老茧的手上散发出了莹莹光亮。
他看着它们,又看向扎布瑞尔,忽然摆出了一个近似挖苦般的表情。
“所以你并非自愿。”他说。“我想我大概知道是谁送你来的了。”
扎布瑞尔再次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绷紧脸颊,唯恐自己此时给出半点反应。
他知道这样做实际上很愚蠢,因为帝皇必定在看见那鹰徽的一刻就知道了一切,可他一时半会也拿不出更好的选择。
男人又笑了,他放回带翼剑徽记,只单独留下鹰徽,随即用力地合上了右手,将它深深地攥在了掌心之内。
扎布瑞尔没来由地突然感到一阵颤栗,听见他说道:“尽管放心,我不会追根究底。”
“而我们既然还能站在这里相互对话,就证明未来不会因这段对话而产生任何改变——”他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已有的事,必将再有。”
他摊开手掌,又拉过扎布瑞尔的手,将那枚鹰徽放了回去,然后让他握紧右拳。扎布瑞尔呆愣地照做,手掌心却忽然传来了一阵灼烧般的疼痛。不算多么剧烈,却胜在持久。
他困惑地看向男人,后者恰好也正在凝视他,那双眼眸里竟满是悲悯,在瞬间便击中了扎布瑞尔,唤起了他的回忆。
在卡利班之乱后的万年间,他曾见过许多以帝皇悲悯像取名的塑像.有些只是匆匆一瞥,有些却是真的曾在深夜时分徘徊跟前,或质问或恳求地祈祷,想得到一个回答。
那些石头与钢铁没有一次回答过他。这次却不同,这次是货真价实的血肉之躯,正在为他流泪。
暗黑天使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心有所感——他想,这泪大概不只是单为他而流。
“陛下.”
“走吧。”帝皇说,那声音如铁一般硬。“你不必对我透露任何事,我从一开始就明白这条路会有多么难走。摆在我面前的有上千条路,而我必须选这条最难的。”
“我已经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无论如何也必须咬着牙走完。这是唯一的选择,别无他法,亦不可抄近路或折返回去.那样的话,至今为止的许多牺牲,便全部白费。”
“去做你该做的事情,扎布瑞尔。古往今来,我从未见过任何人战胜时间,但你既然站在这里——”
他目光如电,死死地盯着扎布瑞尔。暗黑天使浑身涌起一股火般炽热,只觉得主君的双眼仿佛正透过他凝视其他人,或其他事物。
“——是否就代表,吾等已经获胜?”
——
天亮了。
当第一束光亮从山洞的入口处蔓延进来之时,莱昂·艾尔庄森便停下了手中动作,转而收起了弹匣。
在刚刚过去的四个小时里,他一直在测试这个弹匣的耐久度——是的,他在连续不断地装载子弹,然后又将其一一卸除。这件事做起来除了单调以外,还会造成一种显而易见的噪音。
考虑到火堆旁不远处还躺着一位正酣睡着的老骑士,这么做无疑是非常不合适的。雄狮没有理由不知道这件事,因此他是明知故犯。
那么,到底是什么理由驱使着他不惜花费四个小时的苦工,也要给卢瑟添上这份其实根本没有作用的堵呢?
答案无非是话只说一半。
从古至今,没有哪个人能忍受这种折磨。哪怕是莱昂·艾尔庄森也不例外,实际上,倒不如说,正因为他是莱昂·艾尔庄森,他才比其他人要更加地无法忍受这种事。
“你该醒了。”雄狮冷冷地进行催促。
说来也怪,前几秒还打着鼾,舒适地躺在温暖中枕剑而眠的老骑士在这一声呼唤后竟迅速地睁开了眼睛,神采奕奕,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极佳。
他坐起身,从斗篷下取出一把小小的剥皮刀,又立起剑,拔出一小截来当做镜子,开始给自己刮胡子。
雄狮强忍着某种算不上好的冲动,硬生生地等到他结束这件事,方才再次开口:“昨夜——”
“——快起来,莱昂。”
带着微笑,老骑士打断他的话,轻巧地跳了起来,同时踢起长剑,另一手反手挥动剑鞘,带出一条弧线,浑然天成地将剑与鞘一起挂上了自己的腰带。
剥皮刀也在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此时看上去又和过去一般无二了,除去发色与胡须都已全白以外,甚至让雄狮产生了一点小小的恍惚
那语气在他听来,简直恍如昨日。
“我们要去狩猎,小子,别赖床了。”卢瑟一边说,一边对莱昂·艾尔庄森眨了眨眼,话语仍然喋喋不休。“懒惰的人可做不成好猎人,千万记住我的话。”
雄狮深吸一口气。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他诚心诚意地问,眉头紧皱。
卢瑟不答,只是转身走出山洞。雄狮紧跟在他身后站起身,怀抱着狮剑,也一声不吭地走了出来。然而,外界的景象却使他的表情骤然变得阴沉无比。
作为土生土长的卡利班人,雄狮自然对这里的原始森林并不陌生。于他而言,卡利班的森林只有一小部分能够被称之为美丽,其他地方,则全都像是由一个技艺高超,却钟爱使用令人感到恐怖与黏腻颜色的颜料绘制油画的画家笔下的作品。
祂的画里不存半点善意,那些事物全都阴郁非常,甚至是腐烂,冒着食人恶兽般的臭气
这也是为什么,哪怕是经验老道的卡利班猎户,也绝不会选择在森林里待上太长时间。世人皆知卡利班有巨兽食人,可是,葬身于它们腹中的人类哪里比得上森林的十分之一?
而现在,那阴郁腐烂,恐怖恶心的油画就活生生地摆在他面前,挤占了每一个角落。参天巨树们昨日夕阳时分还算翠绿的叶片此时在清晨看上去反倒是焦黄一片,林中黑暗,不见半点亮光,扭曲畸变的巨影在其中耐心地走动。
有的张着嘴,口中涎水滴落地面,腐蚀泥土,散发出的臭气甚至让雄狮也感到阵阵不适。有的则根本没有‘嘴’这个器官可言,身具多眼,或猩红或昏黄,其中看不见半点动物的生气,唯有腐烂般的恶意正在蔓延
“欢迎来到我日常的晨练时间。”卢瑟说。“你选哪一边?”
“什么?”雄狮本能地问。
“我选左边。”卢瑟说。“你可以跟我来,也可以自己先去处理右边的那些。”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走向岩洞之外这片平地的左边。潜藏在林中的恶兽们终于按捺不住,发出阵阵低吼,老骑士却一副平静做派,仿佛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
他反手拔出腰间短剑,佩图拉博的私人纹章再次刺痛了雄狮的眼睛,而这仅仅只是开始。卢瑟空余的左手如迅雷般探出那褪色的斗篷,几缕闪烁的银光便顺着手指尖猛地飞了出去,抢在他以前进入了森林之中。
那些光芒飞舞起来速度极快,哪怕是雄狮,也必须分出一点注意力去关注它们,方才能捕捉到完整的痕迹.
他本想观察一下卢瑟到底想要做什么,却发现这不知死活的老东西竟然挥着剑便冲进了森林里,毫无半点战术,期间甚至还发出了几声大笑,仿佛早已迫不及待。
于是,莱昂·艾尔庄森也早已迫不及待地骂出了一句卡利班俚语,立刻跟上了卢瑟。
一踏进森林,他便感到了某种异常的阴冷。过去,他猎杀巨兽时也曾短暂地感到不适,但那只是因为它们身负的混沌污染罢了,此刻却不同。
雄狮那超凡的直觉使他清楚明白地跨越了理性与感性的线,他甚至还来不及挥剑,便‘看见’了一条鳞片异常光滑,眼瞳空洞,涂着长长信子的大蛇。
它大张着嘴,其内遍布细密的牙齿,正含着自己的尾巴不断咀嚼.
“乌洛波洛斯在等你,狮子。”蛇吐着信子,嘶嘶地说道。“乌洛波洛斯已经等了你很久很久.”
雄狮浑身一颤,肌肉紧绷,猛地被拉回了现实世界。一阵滚烫且腥臭的血液飞溅着落在了他的侧脸,一头巨兽轰然倒地,引起阵阵回响。
卢瑟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从他身前左侧传来,仍带着老骑士最初与他相遇时才具有的那种泰然自若。
“见过那条该死的蛇了?”
雄狮终于彻底地清醒过来,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挥剑杀戮。
一头生着羊头,背部有扭曲触手,遍布眼珠的扭曲恶兽被他用狮剑从头到尾斩成了两截。在杀戮的余韵中,卡利班之王的侧脸看上去冷酷异常。他的白发仍在飘扬,却再没染上半点鲜血。
他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专心杀戮。从森林这头杀到那头,直到遍地皆是残尸,再无任何一头巨兽站在他们面前,狮剑才利落地归鞘。
此刻,他的表情也变了,第一军之主的威严与冷漠完全占据了他的脸。卢瑟对此好像并不意外,他用斗篷的下摆慢慢地擦起剑,头也不抬地开口了。
“乌洛波洛斯,在古老的语言中,这是它的名字,而我们叫它衔尾蛇。在审判庭的定义中,被命名为衔尾蛇的亚空间实体是一个难以被具体定义的存在。”
“依照现有资料来看,我们只能说,它与卡利班有着非常深厚的联系.甚至可以说,它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卡利班本身。”
第一军之主眯起眼睛,平静地问:“这就是你在物质界中失踪了一万年所调查出来的东西吗?”
卢瑟摇摇头:“不,当然不止这些。我还和黑暗守望者们建立了稳固的联系,真是难得,它们通常可不愿意和其他人打交道,也算是沾了你的光总之,莱昂,卡利班的秘密远比你我所想象的要大得多,也重要得多。”
“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雄狮缓慢地说。
“我会知无不言。”
“你说这是你的日常晨练——”雄狮凝视着他。“——这一万年来,你到底都在做什么?”
卢瑟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