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日早饭时节,任火雷已经往王家饮酒去了。余忠义即将人夫轿马唤齐,骆太太同骆宾玉前来告别贺氏。贺氏道:“师母并叔叔归南,何此迅速也?须拙夫回来亲自送一送,何速乃尔。”骆太太道:“本应该贤契回府面谢,方不亏礼。量恐怕贤契知老身起行,又不肯放走同。先夫也该回家安葬,犬子亦要赴浙完婚,二事当做,势不容己,故不通知贤契。贤契回府,拜烦转致,容后面谢罢。”贺氏恨不得她们母子一时出门,岂肯谆留,遂将计就计道:“既然师母归心已决,奴家不敢相留。”吩咐摆酒饯行,与太太把盏三杯。用了早膳,仍将向日进柩之门打开,把骆老爷灵柩移出,十六个夫子抬起,太太四轿一乘,小丫环小轿一乘,外有一二十皮箱包裹;骆宾玉同余忠义骑马前后照应,直奔大道而去。
写到这儿,我不由地停笔,为昔日祖先的清廉而感叹了。当时,一个县的游击,也算是朝廷任命的县级官员了;按照今天的惯例,应当属于班子成员,但是,他的葬礼,竟是这般低调,不事声张,确实应该令今天的官员们学习。我们幽州市某区的一个民政局长,不过是个科级干部,而且他还是负责殡葬改革的官员,可是,他的爸爸去世时,出殡时的小轿车就出动了几百辆,起灵的时候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弄得市区主要街道上交通都堵塞了,据说光是收礼金就八十万,一个小小的科长死了爹,竟如此大动干戈,而祖先这位朝廷命官起灵时竟悄悄出发,毫无扰民迹像,这难道不值得今天的官员好好学习和效仿吗?呜呼,社会发展了,风气却没有进步,尤其是官风更是越刮越歪,就这一点来看,我不知道究竟什么算是社会进步?
骆宾玉起身之后,任府家人连忙将后边大门仍旧砌起来,一边着人到王府通知任火雷。任火雷正在畅饮,家人禀告:“骆大爷同骆太太方才雇人马搬柩回南,特来禀告。”任火雷道:“未起身就该来报,人去之后,说有何用?要你们这些无用的狗才干什么?”王伦、贺秉中听说骆宾玉和仆起身,满心欢喜,看见任火雷骂人,乃劝道:“骆宾玉在府一住二载,大哥待他不薄,今日回家,早该通知大哥,叩谢一番才是。今天不辞而别,内中必有非礼之为,赧于见人。此等人天下甚多,大哥以为失此好友吗?”任火雷道:“骆宾玉这个畜生,不足为重。但是愚兄受业于其父,此恩未报,故款留师母,以报万一。今日师母去了,我未得送行,是以歉尔。”王伦道:“留下二载,日奉三餐,报师之恩,不为薄矣。今之不送,乃彼未通知之故,彼不辞罪大,大哥失送罪小。以后吾等再见骆宾玉,俱莫睬他今后也不要提他了。”王伦这些话说得轻重分明,任火雷就以为骆宾玉真非好人,就置之度外,倒是与王伦一来一往,其情甚密。逢任家吃酒,一定把任火雷灌醉,轴一将人、将妇女支开,王化与贺氏进房玩耍。约略任火雷醒的时候,贺秉中又将王伦引出来,任府家人也颇知觉。因贺氏平时待 人甚宽,近日不知道自己非礼,常常将银钱酒食给他们。正是: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这样,这些家人感恩贺氏,哪个管闲事?可怜任火雷只身独自,并无一个心腹。
过了几日是,王伦看见人心归顺,就兑了一千两银子谢贺秉中。贺秉中道:“门下无业无家,兑这银子到门下,门下收存何处?大爷只写一张欠贴就是了。倘若有例人进京,乞大爷报中通知老太爷一声,就此银两为门下谋一个前程,也是蒙大爷抬举一番。祖父生我一场,我为他老人家也争些光,不忘记大爷之恩。”王伦道:“为此我代你收着。”就写了一千两欠贴与贺秉中。王伦笑道:“我与令妹只能相会一时,不能长夜取乐,。我相 明日连男带女一并请来,将花园中空房一间,把充妹藏在其中,到晚上只说饯内苦留不放,明日再回。那样任火雷自己去了,我与令妹岂不是长夜相聚乎?”贺秉中道:“使得使得!”次日,便将任火雷、贺氏一并请来,就说后边设席,家大娘仰慕大娘,请去一会。家人来到任府,将话禀上。任火雷道:既然是同盟兄弟,有何猜忌,就吩咐贺氏收拾,去王府赴宴。还说:“明日我这边也前后备席,连王大娘一并请来饮酒。”任火雷说完上马去了,贺氏连忙梳洗,穿衣打扮一番,诸事停妥,临上轿,叫过心腹丫环二人,一名秋菊,一名夏莲,分付道:“我去王府赴宴,你二人在家如此如此,我自然抬举你。”二人领命,贺氏才上轿去了。
且说骆宾玉回南路上,因为有老爷灵柩,不能快行,一天也只能走二三十里路。临晚宿住,必得个大客店方能住得下。在路上行了十日之余,这天,来到山东地界,太阳将落,来到济南府恩县交界的一个大镇头,叫苦水铺。余忠义道:“大爷,论天气还得走几里,但恐怕前边没有店,此地店口宽敞,不如在此住下,明日再行。”任火雷道:“天气热了,人也疲乏,在此歇了罢。”于是众人来到一个大店,将皮箱包裹尽搬入店内,骆老爷的灵柩悬在店门外,按照风俗灵柩不能进店中。大家走到上房坐下,店小二忙取净面水,骆太太与宾玉净了吩咐余忠义叫店内拿酒饭与人夫食用。上灯时分,店小二拿一支烛台,点一支大蜡烛,送进上房,摆在桌上,请骆太太、公子用酒,母子二人入席,正待举杯,只见外边走进一个老头儿来,高声说道:“哎呀,骆大爷,久违了!”骆宾玉听得,举目一观,不是别人,正是昔日桃花坞玩把戏的花振坤,连忙站起身来,道:“老师从何而来?”花振坤向太太行礼过,又与骆宾玉行礼,礼毕,说道:“骆大爷有所不知,此店即老拙所开,舍下住酸枣林,离此八十里,今天无事,来店里照应照应,看见有棺柩悬放,问及店中人,皆云是官员,搬柩回南的。老拙与你自定兴县相会,知道大爷不久将搬柩回南,看见有过路搬柩的,都问一问,今日看见柩县店门,,疑是大爷,果然竟是,幸甚幸甚!”花振坤吩咐店小二,将此等肴馔挚过,令锅上重新整新鲜菜蔬与他,店小二应诺下去。花振坤吩咐完毕,又问道:“任大爷近日如何,可纳福否?”骆宾玉长叹一声,“说来话长,待晚生慢慢言之。”花老闻听此言甚是狐疑,因骆太太在房,恐怕她途中困乏,不好高谈,道声:“暂为告别,请太太方便。吃饭之后,再来领教。”骆宾玉道:“稍坐何妨?”花振坤道:“余大叔尚未相会,老拙好去照应照应,就来相陪。”
一拱而别,来到厢房。余忠义在那里安放行李,看见之后,“呀,老爷么,久违了!”花振坤道:“今日我若不来店,大贺竟过去了。”余忠义道:“自从老爷在府分别之后,次日家爷同任大爷赴寓拜谒,不知道大驾已经行走。内中多少事故,皆因老爷而起,一言难尽,少刻奉禀。”花老越觉得动疑,看见余忠义收拾物件,不好深问,遂道:“停时领教罢了。”就辞别余忠义,来到锅上照顾菜饭。
不一时,饭菜具备,骆太太母子用过了饭,余忠义也用过了,店小二将碗盏收拾完毕,又送上一壶好茶。之后,骆宾玉打开太太行李,请太太安歇。花老知道太太已经睡觉,走到上房,说道:“因老太太在此,老拙不便奉陪,有罪了。”骆宾玉道:“岂敢。”花振坤道:“前面备了几味粗肴,请大爷一谈。骆宾玉也要将任火雷情由细说,答应“领教”,同花老来到门面傍一间大房,房内琴棋书画,桌椅条台,床帐衾枕无所不有,具不像个开店之家,问起此房来历,乃花振坤经常来店常住房也。他若不在此,将门封锁,他若来时才开。所以与店内别房不同,内中设了一桌十二色酒肴,请骆宾玉坐了首座,花老主位,将酒斟上,举杯劝饮三杯之后,花振坤道:“适才问及任大爷之话,大爷长叹为何?”骆宾玉道:“因为回拜,路遇王空百余人,各自持器械,问其所以,知道与足下斗气,晚生同任兄命众人掣回,伊云奉主之命,不敢自耑,晚生同任兄赴王府解围,不料王伦甚是恭敬,谆谆款待,遂与之结拜。及次日王、贺来世兄处会饮,将我老一代灌醉,贺秉中代妹妹牵马,王伦与贺氏通奸,被余忠义听见……”骆宾玉将前后事细说了一遍,花振坤听了这些言语,知道皆因解围而起,心中想,怪不得余忠义说皆因我而起,随后向骆宾玉说道:“王伦那厮,当时我就想捣毁其巢穴,饯内苦苦相劝,说出门之人多事不如省事,才未与他较量,次日趁早起身,急急忙忙返舍回来,老汉在家,哪里知道就弄出这么多事情来,真是令人难料。大爷且饮这杯,老汉还有话说。”骆宾玉彼此相让,二人对饮,正是:
良友邸旅行叙往因,须知片言诺千金。忠肝义胆成知己,勇地冰水报友谊。挥洒千金契匹马,且杯一点碎张琴。今朝得叙当年事,方知义友一番心。
不知道花振坤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