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喝茉莉?”对面的男人依旧是一身白色衣袍,唯独领子上绣着暗灰色的流云花纹,精巧别致.他温和的声音飘进耳朵,若春风般和煦温暖,而那熟悉的脸上永远挂着那样似是而非的笑容,周身仍是散发着谦谦君子的优雅气韵,只是比以往更平添了几许成熟男子独有的魅力.
她点点头,看着沈乔生清亮的眼眸竟有些许的慌乱,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全都是汗.“还要糖.”
他轻笑,云淡风轻.“还是老样子,喜欢些奇怪的东西.”
“我本身就很奇怪啊.”她嬉笑一声,想缓解尴尬的气氛.
“是啊,怪丫头.”现今她已身为人妇,他却依旧带着昨日满满的宠溺唤她丫头,将她的心唤到柔软.“这样也好…………这世上如你一般的人,怕是少之又少,走散了,也容易寻着踪迹找到你.”
“呵呵,是吧.”一时无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呆呆傻笑.都怪陆非然,成天“呆呆”“呆呆”的乱叫,害她好像真的越来越傻了,今遇古人竟不知该如何相处.说起来,今晚答应了那只妖孽回去一起包饺子的,毕竟是快过年了啊.
“阿九,丫头,又走神了.”望着她微微皱起的鼻头和嘟起的嘴唇,他无奈地笑着,带出一丝苦涩.
“对不起啊,老毛病了.你刚说什么来着?”莫寒抱歉地看着他说道.
“只是问你过得如何罢了.唉,阿九,怎么瘦了这么多.”他叹息,有自责,亦有心疼.
而莫寒是当真被养傻了,竟还真用手掐了掐腰,嘟囔道:“不会啊,陆非然还说我被他养胖了呢…………果然,那个妖孽又在糊弄我,一会回去好好收拾他!”
“呵…………你们…………如此也好…………”他低头,轻啜一口陈茶,饮下满嘴的苦涩,“点菜吧,想吃些什么,表哥请你.”
“不,不了.我一会还回去,过年了,有些东西要准备,晚上…………包饺子.”
“是吗?也好.”
“那…………我走了.明天去知府衙门找你?”
曾经以为心心念念的人,当真见了,却只剩相顾无言的尴尬,让人忍不住想逃.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连记忆都在时光中渐渐腐朽,再也寻不出从前的模样.
“阿九.”
“嗯?”
“皇上不会那么容易放过陆非然,你…………要小心…………”
她顿住脚步,唇角划出嘲讽的弧度,却并不回头,“皇上不放过他,与我有什么干系?表哥,你究竟想说什么?”
“完颜煦不日便会抵达苏州,皇上想看两虎相残.”
她攥紧了拳头甩门而去,心下却是一片冷然.
袭远要看陆非然和完颜煦斗得两败俱伤,而他呢,他如此明了地告诉她,又是为了什么.
果然是,一切早已在她发觉之前,彻头彻尾地变了模样.
白昼渐短,夕阳已然悬于西楼檐椻,若缠绵病榻的老人,辗转反复,却终躲不过香消玉殒的时刻。
紫色的苍穹愈发阴沉,风冷冷地刮磨着脸庞,走入狭小的巷道,她不自觉地抱起了在晚风中瑟瑟发抖的双肩,低头看着脚尖,沉默着专心致志地行走。
思绪如蛛网般纠结杂乱,缠绕着纤弱的神经,完全无法理出头绪,前一刻还在想袭远的意图,后一刻便闪出沈乔生算计的眼神,乱了,什么都乱了,她使劲甩头,却不能获得片刻的清明。
还有完颜煦和陆非然。
他们二人,要如何去救。
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她慌乱如此。
一双温暖粗糙的大手贴上冻得发红的脸颊,她在深冬有些堵塞的鼻子,已经闻出来人是谁。
带着厚茧的手指象征性地遮住她眼眸,他在身后用近似于喊破喉咙的大嫂似的声音说道:“猜猜我是谁?”
幼稚,无聊,白痴…………
这个游戏已经玩过无数遍,比如在她认真看书的时候,比如在她以为自己要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比如她在午休小睡的时候,更比如她在浴桶里泡澡的时候,这个流氓,会突然从天而降蒙住她的眼睛,佤声佤气并且不辞劳苦地一遍又一遍地问她,直到她骂得累了、烦了,终于肯说出那一句:“陆非然”才肯罢休。
愣了许久,她没有言语,而陆非然亦不放弃。
最后还是她投降,疲倦地靠在陆非然肩上,长叹道:“陆非然,饭做好了没?我肚子好饿。饿得两眼发黑,都走不动了。”
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话语中竟带着几许久违了的撒娇意味。
陆非然笑得很贼,在莫寒身前蹲下,朝她招招手说:“上来吧,试试你念叨已久的人力般环保型劳斯莱斯。”
猛然间振奋,她往后退一步,利落起跳,呼啦一下在眼前宽厚的背上着陆,压得陆非然往下一沉,顾不上他的抱怨,莫寒兴奋地圈住他脖子,欢快地叫道:“目标青衣巷莫宅!陆司机,出发!”
“遵旨!”陆非然将背上的人往上一推,便迅捷地拔地而起,如风般向前飞驰。
天很黑,风很冷,星星很少,他的背很温暖,她的心意外地忽然平静。
“好玩吗?”落地时刻,陆非然整理着她背风吹乱的头发,温柔地问道。
“一个字,爽!”
“那是不是觉得很开心很有活力了?”
“嗯,对啊。”她对于危险,浑然不觉,乖乖掉进陆非然设好的陷阱。
“那么,一起去包饺子吧,我可是等着你回来一起做饭的!”说完,拉着她就往厨房跑,却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什么嘛!我出门的时候你不是说要好好做饭的吗?”
“我这可是给你个贤良淑德的机会,再说了,我也有事。”他回头,神神秘秘地说道,“有大事,具体是什么嘛,等你包好饺子再告诉你!”
她扁扁嘴,任由他拖着自己走,没什么大反应。
厨房简单干净,残留着淡淡的饭香,还有一盏橘灯和在昏黄灯光下用心和面的英俊男人。
“那男人长得不错,细皮嫩肉的。”面和得差不多了,陆非然揪下一块搓揉成条,再用刀切成厚薄相同的圆柱形,压瘪了丢给手拿擀面杖的莫寒,动作快速熟练,揉捏恰到好处,把莫寒惊得目瞪口呆。
全是他顶着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跟巷口卖饺子的大娘学来的,短短一个下午便有如此成果,有时候他真是怀疑,自己这双手,用来做饭比杀人更好。
其实这些事情,她在家也曾做过,多少会一点,只是有些笨拙罢了。“切,就你皮糙肉厚!还有,你干嘛跟踪我啊!小人!”她接过陆非然切好的面团,低头认认真真地擀成薄薄的饺子皮,严格来说,饺子皮应当是中间厚四周薄,但,算了,反正是自己家的人吃,也无所谓。
“凡事应该先问清楚再怪罪人。我是受了南下江南巡查的当朝副相沈乔生沈大人的邀请才去了得月楼,你前脚走我后脚到。只是,没想到你竟走得那么慢。”
“我那不是想事情嘛。”她嘟着嘴,底气不足地反驳道。
“你就不问问,他跟我说了些什么?”不知不觉,莫寒的饺子皮已经擀了许多,他捻起一个摊在手心上,取了早已准备好的肉馅包在里头。
不加葱,更没有香菇。
但掺了新鲜的胡萝卜,红红的,看起来不错。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你不想说的时候,我怎么问你都不会说嘛…………”
“行了行了,少拿这些话来敷衍我。”陆非然摆摆手,不耐烦地说。
一个不小心用力太大,手里的饺子皮破了个洞,她赌气似的将饺子皮甩在桌上,舞着手臂粗的擀面杖赖皮道:“那你要我怎么样?你最多算是我的房客,你的事情,我怎么好多问?”
问清楚了,便再不能躲。
陆非然对于擀面杖的威胁混不在意,取过破了的饺子皮在手心捏了捏,丢进装面团的钵子。“不是。”
他的饺子包得很厚实,鼓囔囔的肚子里全是肉馅,一看便知是自己家里吃的,与外头做来卖的全然不同。
“我是这里重要的房客,也是…………大人物,更是威胁你丈夫性命的杀手。怎么样?要不要用擀面杖敲死我?”
莫寒举起擀面杖就要这样对着陆非然的头颅狠狠一棍子下去,却在那半白的头发前顿住,轻轻落下。
“噗哧”一声,是陆妖孽得意的笑。
她怒了,为自己残存的仁慈而感到羞耻。满心的怨念转移到眼前白嫩嫩的饺子上,她捏,使劲捏,捏死那小人得志的妖孽。
“姓沈的开诚布公地跟我说,你弟弟让我用完颜煦的头去换澄江阁和我自己的命,这买卖,听起来挺不错,但完颜煦倒真是个胆大的,竟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到敌国来,还招摇得连皇上都知道了。如果说,皇上找到你是因为一直在派人抓我,那么完颜煦呢?皇上的情报网当真如此之广?况且,完颜煦是如何知道你在苏州的?出逃的时候,你明明就将他的人马引去北方,更造了坠崖的假象,可以说,一般人,很难看出破绽。”
又完成一个胖嘟嘟的饺子,他拿起弃置一旁的擀面杖,接着莫寒的活儿干了起来。
“不清楚。”手肘蹭了蹭额角,她想将落到眼睛上的碎发掳到耳后,“那…………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个阴谋,分明是皇上有心引完颜煦来,然后,然后再…………”
陆非然笑着帮她将碎发挂到耳后,顺便在象牙色的肌肤上留下雪白的手印,“真是近朱者赤啊,你跟着我久了,显然比以前聪明。”而且,终于懂得怀疑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终于肯去揣度他,反抗他。
“不过,这也需要完颜煦肯上这个钩。皇上多半是在遇到我们之后才想到这个法子,想看我们两败俱伤,更想将我跟他一同灭了。”
“为什么?”
“因为皇上看出来我喜欢你呗!”陆非然凑近了,俊美的脸上画着慑人心魄的笑。
那么他这样,算是表白了么。
还是,又在逗她玩。
不对,一定,一定是有阴谋…………
怎么会…………
莫寒大炯,扔了饺子皮就要往外跑,却被陆非然拖住了手,挣脱不开。
“哎,哎,你那皇上弟弟看错一次你就这么大反应啊!真是…………难道他就真那么好?”
“你…………你是说…………”她回头,有些懵了。
“我是说,皇上看错了。”琥珀色的瞳仁里,有几分无奈,更有几分苦涩,他叹息。她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承认罢了。她想逃,而他,竟狠不下心来逼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回来回来,饺子还没包好呢,就想逃,当真是个懒姑娘。”
终于躲过一劫,她尴尬地笑着捡起饺子皮埋头苦干,闷不吭声。
“陆非然。”
“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意思?”他抬头,好笑地看着她满是面粉的脸。
“澄江阁究竟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袭远一定要得到你和澄江阁?你…………跟个香饽饽似的,人人都想抢。”
“怎么?吃醋了?不乐意你弟弟那么在乎我?”他挑眉,又回复了地痞流氓的模样,“澄江阁是个杀手组织你是知道的,而真正的澄江阁绝不禁止于此。”
他搁下手中的活计,转身拾柴生火。
“澄江阁在大理,大齐,金国,西夏都分布着杀手或是帮众,各自营生,有人出钱时才回复杀手的身份,我的部属层粗略统计过,澄江阁在各地分布的杀手大约有三万,这数字不算少,却也不算多,分散在各国之后便对各个朝廷不具威胁,但同时,这也可以是一个巨大并且严密的情报网………………”
袭远要北伐女真,更要确定西夏、大理的动向,这样一个现成的情报机构,怎有弃之不用的道理。
“皇上本想招我为朝廷卖命,但他出的价我不敢兴趣,这样便有了后来的追杀,皇上是宁愿我死,也不愿我被任何一方人招抚,所以当我成功逃到燕京,皇上就急了,派遣大批人马来追,但没想到,我又带着你回来了。”
如此,皇上便有了更诱人的筹码。
“皇上此举,一要逼我与金国彻底决裂,再无为其做事的可能,二嘛………………”他抬头,对她暧昧地眨眼,“他也要逼你,逼你永远留下。”
“而且,由我动手,女真人很难将罪责推到大齐朝廷,只算江湖暗杀,不能借机发难,更何况,完颜煦是暗访。”
“很厉害,对不对?有了这样年轻有为的皇帝,大齐恢复中原指日可待啊!”
她点点头,再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脱口感叹道:“陆非然你不止是香饽饽,还是块人人想要的肥肉啊!”
“说什么呢你!傻丫头,把饺子递过来,水开了!”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在灶旁忙忙碌碌地煮饺子,仿佛刚才只是在说笑话而已。
开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她突然,心跳得厉害。
饺子的味道很好,陆非然和莫寒,都在进步。
“你…………准备怎么办?”莫寒咬着筷子,呐呐地问道。
终于知道有事不能自己扛着了吗?
从来都自己扛着,硬撑着,不像个女人。
陆非然志得意满地捞起一个圆鼓鼓的饺子丢进嘴里,仍旧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我做的饺子很好吃对不对?”他又开始循循善诱。
“嗯。”她点头,又尝了一口,“确实很好吃。”
“我唰的碗很干净对不对?”
“是,挺干净的。”只是端在手里还是油腻腻的,但对于一个习惯拿剑杀人的人来说,不应该要求太高。
“我做事,你放心,对吧?”
“还算放心。”
“那么,这件事交给我好了,你只负责每天吃饱就好。”
“…………”
“不是才说了我办事你放心吗?”他皱眉,揉了揉她已经是乱糟糟了的头发。
“好。”
闻言,陆非然满意地收拾碗筷。
可是,她从来不是一个轻易相信的人,从来都不是。
就算她希望,但现实却从不如人意。
而且,她不能让那个千里迢迢赶来寻她的人受伤。
如果她不逃,如果她安静地接受完颜煦的安排,如果她顺从地跟随袭远回宫,便不会给陆非然带来那么多麻烦。
她自己的任性,不能让别人来承担后果。
傻也好,固执也好。
每个人,都应当懂得为自己负责。
所以,陆非然,对不起,不能让你牺牲自己来保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