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事发

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浅浅日光穿过大敞的窗户投射在略微泛黄的纸张上,随时光流转渐渐西移,似乎一天天一年年都是如此飘过, 水般纯净。

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拨, 再翻过新的一页。

“孙子曰:昔之善战者, 先为不可胜, 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 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故曰:胜可知, 而不可为。

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 攻也。守则不足, 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

外院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她不禁皱眉,再翻过一页,尽量让自己静下心来看书。

“见胜不过众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战胜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故举秋毫不为多力, 见日月不为明目, 闻雷霆不为聪耳。古之所谓善战者, 胜于易胜者也。故善战者之胜也, 无智名, 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不忒者, 其所措胜,胜已败者也。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

吵闹声越发大了,夹杂着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喊声和求饶声,莫寒耐不住,“啪“地一声合上书,头也不回地唤道:“弥月,去看看出什么是了?吵吵闹闹的真不让人安生。”

她等了许久,也没听见身后有任何动静,不由得回头,提高了音量,“弥月——弥月————”

在房中寻了一圈也未见弥月的身影,她有些担心,方才只叫弥月去厨房取一碗莲子羹,如今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她仍旧未归,莫不是…………

前方一声闷响,门被猛地撞开,西润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跪在莫寒跟前,擦着眼泪说道:“求主子救救弥月姐姐吧!主子若再不去,弥月姐姐就要被王爷给活活打死了!”

莫寒不禁一怔,随即扶起西润,抬脚便向外走去,边走边问:“出什么事了,说清楚。”

西润跟在后头,顿时觉得安心许多,抹了把眼泪,哽咽道:“奴婢也不太清楚,今儿弥月姐姐说去取莲子羹,多时未归,奴婢怕主子找,就想去厨房瞧瞧,哪知刚到厨房门口就见弥月姐姐被府里的侍卫驾着往外拖,王爷问到底是谁主使弥月姐姐给主子下毒的,弥月不说,王爷便吩咐侍卫往死里打,主子,弥月姐姐绝不会害您的呀………………”

“下毒?”她停了脚步,蹙眉看着西润,“你说下毒?”

西润被盯得心悸,呐呐点头。

前院里,丫鬟仆人依次站着,皆是瑟瑟发抖。

新来的美人靠在廊柱后头,帕子遮着眼,不忍去看。

板子一下接一下重重落在娇弱的身躯上,发出一声声闷响。趴在长凳上的女子满头大汗,泪水糊了一脸,下唇已然被咬破,猩红的血恣意在苍白的唇上,越发显得刺目。

完颜煦铁青着脸负手立于廊下,冷眼瞧着长凳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拳头一点点收拢,渐渐发白的指节隐隐发出“喀喇、喀喇”的声响。

他抬手,示意行刑之人暂停,缓缓走出檐下阴影,西沉的日光照不亮他眉间阴霾,他微微俯下身子,以前所未有的平和态度问道:“本王再问你一次,是谁主使你下毒的,嗯?”

凌乱的发丝被汗水黏湿在额头,弥月艰难地睁开眼,几次蠕动嘴唇都未说出完整的字节,“奴…………奴婢…………”

“嗯?什么?不急,慢慢说。”他话语轻柔,但眼中透出丝丝寒气,森冷可怖。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终于突出完整的句子,却成了她的催命符,“奴婢不知道。”

他直起身子,虽面无表情,但言语中却有冷冷笑意,“打,打到她想起来为止。”

行刑的仆役屈肘擦汗,已打了不下二十板,这娇娇若若的姑娘又怎能受得住,狠下心,提了板子又狠狠下去,竟已听不到呼痛声了。

“日头偏西了,全不等着开饭,在院里做什么?”

远远传来一句脆生生的轻呼,轻声细语却将所有人的视线通通收拢了过去,仆役亦是停了动作,痴痴向长廊望去,见那南方来的女主子踏着莲步款款而来,见了院中场景竟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语笑嫣然。

当真是水一般的女子,漂亮得碰一下就要碎似的。

完颜煦原地不动,皱眉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见她明明看见最亲近的奴婢被打得半死不活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更甚者,她竟在笑,唇角轻勾,便可让天边晚霞羞愧。

他额角抽痛,却掩不住心中升腾的怒火。

莫寒早已摸透他的脾气,这样的人,死要面子,又吃软不吃硬,当众跟他对着干,无异于火上浇油。对他阴沉的脸色视而不见,她仿佛见了什么新奇事务,睁大了眼满心好奇地问道:“这是做什么呢?又来了什么好东西么?让我也见识见识嘛。”

一片静默,知道她性情的人不敢答,不知道的更是畏缩。

气氛诡异,她却浑然不觉,又眨眨眼,无辜地看向杀气腾腾的完颜煦,学着何秋霜的模样娇滴滴怯生生地唤了声:“相公。”

完颜煦被这素未谋面的一声“相公”吓得不轻,摸不准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顿时火气去了一半,再说早已答应要信她,过后单独问她也不迟。于是虚握拳头置于唇边轻咳一声,朝她招招手,“教训不听话的奴才罢了。”

莫寒倒是异常的乖顺,提着裙子小碎步跑过去,细碎的刘海遮住一垂首间深沉黯淡的目光,她不能让人看出破绽,这一场角逐还未见到主角她又怎能自乱阵脚。

“不过就是个奴才,随便收拾收拾就好,何必耽误大伙吃饭的时间。”她甩甩帕子,心不在焉地说。

完颜煦的眉头皱的更深,紧紧盯着莫寒轻蔑的神色,“有人在厨房看见她在你的羹汤中下毒。”他一挥手,岑管家将一白色陶罐递上,打开,里头藏的正是断产药,“就是这个。”

“谁看见的哇?”状似好奇地取了几粒在手心把玩,她头也不抬地问。

“回殿下,是在伙房当差的丫头惜福路过小厨房时看见的。”岑管家往角落一指,让出一个瘦瘦小小的丫头。

莫寒捏起一颗顽皮地在完颜煦面前晃了晃,末了又蹙眉说道:“惜福啊…………”

“奴婢在!”

“我看这药丸挺好看的啊,跟糖丸没什么区别嘛,你怎么就知道它是□□呢?”说完嘟着嘴又在完颜煦跟前晃一圈,嘿嘿一笑,突然把药丸往嘴里一扔,竟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完颜煦大惊,伸手欲将她抓住,谁料平日里那般惫懒的人,此时却滑溜得像活鱼一般,一转眼到了惜福身侧,装模作样地说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看,我吃了这药丸也没死啊,证明这…………这…………”

“你干嘛抓我!”她崛起嘴,扬起下巴对他,一副娇憨模样。

“行了,把人放了!”完颜煦一边抓住她,一边对底下的人吩咐,“弥月暂时关在柴房,那个叫惜福的丫头,也一并关起来。置于你…………”他转过脸,神色阴郁,“咱们进屋谈。”

她看着弥月被人拖走,心下一阵抽痛,又见躲在角落里的何秋霜,不禁想到“灾星”二字,但眼下最要紧的,是面前好似随时都会被点着的男人。

橘黄色的日光渐渐被抽走,花厅里大门紧闭,阳光走远,黑暗像藤蔓般在不知不觉中从墙角爬到足尖,席卷了整个房间。

还有一点点光亮留在他脸上,让她清楚看到他脸上的阴霾。

暴风雨前的宁静,她竟想笑,想知道以他的脾气,可以忍到什么时候。

莫寒抱膝坐在躺椅上,静静看完颜煦在门前来回踱步,饶有兴致地数着他来回走了多少趟。

默数到二十一,没有发现他再走回来,只听见左边五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闷响,楠木书桌被砸得一震,大小不一的狼嚎纷纷坠落,哗啦啦好大一阵响动。

杂乱的响声中似乎穿杂着完颜煦磨牙的声音,果然是恨到了极点。

“该死的,你早知道那罐子里的是什么,你指使弥月做的!我竟还跟傻瓜似的担心你。这下好了,打伤了你最亲近的婢女,又伤你心了?”

他气极,转身怒视,却迎上她盈满笑意的眼,不禁顿住。

莫寒点头,下巴磕到膝盖上,“分析得很对。”

“你!”他又是一拳砸在书桌上,被气得找不到话表达,“所以你方才在外头,是怕跟我硬碰硬反而害了弥月,所以装出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你把本王当什么了!”

“嗯,对了一半。”双手交叠在膝上垫着下巴,她点头如捣蒜。

“澹台莫寒!”完颜煦一声暴呵!

她连忙捂住耳朵,可怜巴巴地回他一句:“我在啊!”

他一时仿佛被噎住,有火发不出,只得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警告说:“本王在跟你说正事。”

“我有认真听啊!”她一脸无辜。

“算了,算了。”他摆摆手,再一次觉得对付她是件比上场杀敌更艰难的事情,“我只问你一句,这罐子里的,究竟是什么药?”

她咬着唇,睨着他紧绷的面部肌肉,终于有了犹豫。

“哐啷”一声,番莲纹双耳三足盖炉连座应声而碎。

螭龙芭蕉纹花觚、缠枝莲纹长颈瓶、铜胎画珐琅桃蝠纹瓶、铜胎画珐琅桃蝠纹瓶、青釉莲瓣纹碗、青花海水红龙纹高足杯、葵瓣洗、青花高足烛台…………虽说不上样样珍品,但好歹是些精致物件,其中不乏稀罕之物,此刻全然砸碎在完颜煦手中,片片碎,件件毁。

“你说什么?”他一步冲过来,抓住莫寒双肩,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有胆子再说一遍试试!”

她不再有笑容,剪水双瞳一片澄静,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被她简简单单几个字激得发狂,看着他砸毁了花厅里所有可以砸的东西,看着他此刻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她,看着他心中最后的祈愿一点点熄灭。

苍白的唇上下开阖,她说的,与先前的话,一般无二。

他随手一推,莫寒竟要连同躺椅一齐滚落,好不容易稳住重心,却听得一旁的男人背靠着门,一阵狂乱的笑。

粗糙的大手挡住了他此刻的面容,莫寒望着这样的完颜煦,将他的心痛,将他的绝望收入眼底,却不知为何,痛得几乎要窒息。

他问她:“你没有心么?”

他沙哑着嗓子问她:“澹台莫寒,你没有心么?”

他眼圈微红,他从未如此无力,从未如此痛苦。

他曾以为他可以等,等她看他,等她接受他,等她爱他。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长白上的雪也有融化的一天。

这样的希望脆弱如新春桃瓣,此刻由她亲手捏碎,零落成泥。

她还是五年前的那个女孩,冷静,灵慧,很绝。

在他心上狠狠划上一刀,从此心尖有了缺口,想用你的笑来填补,却选择了错误的时间,错误的方式,错误的情感,还好,结局是对的。

这样,所有的人都该满意了。

他们可以得意地笑,你看,早说了你们不会有好结果。

“完颜煦…………”她紧紧抱着膝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嘴唇不自主地动了动,不知是要叫住他,还是自然而然地就这样说他的名字,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说出来,就有安心的感觉。

“够了。还想再玩弄我么?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是不是?我真想一下掐死你!”她又露出那样哀婉的笑了,每每伤心,她都要那样无声地笑,眼泪都已坠在手心,她还要挂着那般让人怜惜的笑容。完颜煦攥紧了拳头,克制着心中的痛,他走上前,捏起莫寒的下巴,粗砺的手指将白皙的皮肤磨出一道红痕,睨着她满是泪痕的脸,他挑眉,嘴角噙着嘲讽的笑,冷冷地说道:“还是第一次看见你为我流泪,你的眼泪多么珍贵,可惜…………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不错,我的眼泪是为你流。”她沙哑着嗓音,眼睛一瞬不瞬地回望着他,“却不是为了让你珍惜而流。”

她闭上眼,不再看他。

漆黑的瞳仁陡然放大,粗糙有力的手指滑落到她颈间,轻轻摩挲着细嫩的皮肤,一遍又一遍。

她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把她吓得一颤。

完颜煦一拳打在墙壁上,竟留出一道血痕。“你该高兴,我下不了手。”

“你觉得…………我应该高兴?”她抱紧自己,用以温暖瑟瑟发抖的身体。

“你问我?你竟然问我?你不该高兴么?嗯?”他一脚踹飞了身旁碎得只剩一半的高脚花瓶,却因力道太大连带着几块碎片一齐飞出。

莫寒只觉得额角一凉,眼帘里映出完颜煦焦急的脸,继而大片大片的红色窜进视野,染红了完颜煦俊朗的脸,染红了一地碎片,染红了黑暗的房间。

握住她冰凉的手,他锊开盖在伤口上的碎发,露出大约一寸长的口子,鲜血从眉骨伤处不断涌出,沾湿了她大半张脸,粉色的皮肉向外翻着,仿佛在斥责他的暴行。

他咬牙,恨不得这碎片划在他自个脸上,对着门外一顿怒吼:“人呢!快给我去找大夫,快!晚一步本王揭了你们的皮!”

岑管家因不放心,带着几个侍卫等在门外,听得里头一阵翻天覆地的声响,只能干着急,好不容盼着开了门,却是这般血流成河的场景,也不敢多待,抱头蹿去找大夫了。

完颜煦站在门口,一脸铁青地看着院中欣欣向荣的热闹景象,突然没有胆量回头,看着那一片猩红的血,便觉得心都要停跳。

身后一片静悄悄的,他心疑,难不成…………

猛然回头,却看见莫寒一手捂住伤口,一手在半空中挥动,竟是笑嘻嘻地朝他招手,一时愣住,完颜煦呆呆走进屋,蹲在她身前,深深皱眉。

“怎么会流这么多血,眼睛都看不清了。”

完颜煦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好痛。”

他低下头,酝酿了许久,方低声说:“如果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我们…………和离。”

自始至终,他未有抬头看她。

如果他抬头,便可察觉她听到这句话时明显的一震;如果他抬头,便可擦去她突然涌出的眼泪;如果他抬头,便可看见唇角她凄凉的笑。

这不正是你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结果么?还伤心个什么劲啊!

矫情!做作!神经病!反复无常!

她甩甩头——所以说,女人就是麻烦。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岑管家又匆匆忙忙跑回来,后头三四个侍卫驾着个精瘦的白胡子老头跑得气喘吁吁。

完颜煦侧身让到一旁。

老大夫放了药箱,对莫寒道:“请王妃拿开手,容老夫诊视伤口。”

半晌不见动静,老大夫又重复一遍:“请王妃拿开手,让老夫看看伤口,再不止血…………”

“不要!”

老大夫以为自己耳聋,颤颤巍巍地抬头看向六王爷,只见他眉头紧锁,怒目切齿,仿佛要吃人一般。而那往刀尖上闯的女人又不知死活地抛出一句,“我不要!”

完颜煦勃然大怒,将躺椅一转,莫寒便正对着他凶神恶煞般的脸,他几乎是要将牙齿咬碎了,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想流血流到死么?告诉你,本王再不会怜惜你!”

“有个条件。”她伸手拨开完颜煦紧锁的眉头,却被他躲开,“你答应听我解释,我才要看大夫。”

“你以为你是谁?本王为何要答应你!澹台莫寒,你爱治不治!死活都是你自己的事!”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冷冷地笑。

笑声停了,屋子一时极静,大伙不由得面面相觑,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状况。

莫寒放开捂着伤口的手,任血一点点流满面庞。头埋得低低的,腿蜷在躺椅上,她本就生得娇小,此刻看来更是纤弱,如风中百合,我见犹怜。

在场众人不由得摇头,感叹齐国公主命薄如纸,六王爷暴行天地不容。

她瘪瘪嘴,抬头看了看完颜煦,又瑟缩起来,带着哭腔,可怜兮兮地说道:“对不起…………没有接住王爷丢过来的瓷器是我的错…………”

某人额头上的青筋开始抽动。

她抬头,向众人展示眉骨上鲜血淋淋的伤口,“把头往地上的碎片上撞…………是我的错…………”

“够了!”不出所料的,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呵斥,“大夫,你包扎吧,是被碎片割伤的。”声音中已有颓败之感。

莫寒下意识地摸摸心口。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