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 篇爱的故事

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从一九三七年,爱荷华州立大学的约翰·文森特·阿塔纳索夫想到了世界首创的数位电脑概念说起吗?或者从一九八四年,MCC公司的道格拉斯·雷纳托使推论引擎Cyc问世的日子?从二〇一九年,哥伦比亚大学的苏珊·雷龙伯格和野中·安德鲁完成SLAN核心的日子?还是从二〇三四年“菲比斯宣言”在网路上流传的日子说起呢?

不,这是我的故事。所以就从我的体验说起吧。从二〇四一年五月十八日,在冥王星打赢午夜乌鸦,主人激动地翻桌哭喊那一天说起。

我穿过召唤门的七彩漩涡,抵达位于距离冥王星地面十公尺的高度。

我一面缓缓下降,一面确认周围的状况。放眼望去是一整片雪原,天空是接近黑色的深蓝色,一颗小太阳几乎在天顶,光度负十八点八等,比从地球看到的太阳暗上许多。尽管如此,还是有满月的三百倍亮度,即使切换成夜视摄影机也不会妨碍活动。陡峭的山脉屹立在地平线上,白色的巨大穹窿朦胧地浮现在山脉另一头的天际。

冰雪形成的希腊风格神殿矗立眼前。柱上矫龙攀腾,破风上匍匐着可鲁贝洛斯(※“破风”为日式建筑中,山形墙上的人形板。“可鲁贝洛斯”是冥王哈帝斯的看门犬。),高达八公尺的门上有张梅杜莎的脸,底部埋在雪中。这是先史文明迪拉寇尼亚的遗迹,传说中的深渊地底城入口。

我花了五点五秒钟下降、着陆。乙烷制的雪因为冲击力道而从脚底下四处飞溅,画出抛物线沉降,靴子陷入雪中二十公分左右,碰到了坚硬的地层。因为环境几乎是真空,所以机体能够有效保温。若是短时间的活动,塑胶靴子就没有脆性破坏的危险。我事先阻断了来自温度感测器的感觉刺激,所以不会感到寒冷。

我试着轻轻一跳,从三十五公分的高度落下要花一秒钟。乙烷雪像绵花般柔细,每次着地就会被靴子踩扁。这里的重力不到月球表面的一半,而且我经过模拟确认过这种雪不会对运动造成阻碍。乌鸦应该会在一分钟之内抵达,她八成研拟好了应付我的对策。

另一道召唤门出现,乌鸦现身。她在真空中展开翅膀,和我一样着陆,大幅弯曲膝盖减轻冲击力道,缓缓站了起来。

她以一身乌鸦造型的黑色服装站在雪中,肤白胜雪,但是头发、眼睛、护头、紧身胸衣、手套、靴子从头黑到脚。五官是东方人的脸,眼睛刷上厚厚一层紫色睫毛膏。摄影镜头收纳于头部的透明塑胶机壳内,胸部基于主人的喜好比我雄伟,从肩膀长出来的黑色翅膀不是装饰,边缘嵌入许多刀刃,能够以质地轻巧的人工肌活动,手上拿着从信浓手中抢来的鈇合金日本刀。

“艾比斯,你竟然有胆来。”

乌鸦以电波对我说,嘴巴配合发音动作,表情是“虐待狂的笑容·2”。

——艾比斯,请多指教。

乌鸦以第一层的副线路打招呼。这项讯息没有动口,观众也听不见。

——乌鸦,请多指教。

“放马过来!”

我以“招牌动作·1”,架起手中的高硬度陶瓷大镰刀,表情是“暗藏忧郁的决心”。战斗尚未开始。在战斗之前对话,是人类替我们定下的规则。

“你居然能打败李希特,果然有两下子。你在之前的战斗一路过关斩将,实力和我不相上下。”

乌鸦的脸上显示“别具深意的笑容·1”,伸出右手。

“要不要来个交易?我一个人进入这个地底城或许会有危险。我们暂时休兵,两人携手合作攻下它,得到矩阵之后再一较高下。”

我想了一下。原则上,这是个合理的提议。但是,我扮演的角色不可能接受“打倒朋友的敌人”的提议。

——我不想接受你的提议。QX?

——我的主人想看到我们合作。

——为何?

——据说敌人携手合作的模式很美。理解(-5-3i)。

——理解(-4-4i)。可是,我扮演的角色要求决裂(8-2i)。

——这很简单QX。

透过副线路的协商在一瞬间结束。我脸上显示“暗藏愤怒的决心”,同时从范本中挑选适合这种状况的台词,排列使用。

“我拒绝!你用卑鄙的手法打倒信浓,谁要跟你合作?!”

“哎唷,真是清高。”

乌鸦面露“妖艳的嘲笑”,走上前来。

“你那么喜欢她吗?”

“她是我最好的竞争对手,而且我们是好朋友。”

“你的意思是,你们在战斗中萌生了爱苗吗?”

乌鸦擅长找出令对手感到意外的台词,我霎时无法理解这种兜圈子的说法,不晓得该怎么回应。乌鸦告诉我:这句话在暗示你和信浓的同性恋关系。侮辱(10+0i)。我马上显示“自尊心受伤的愤怒”。反应只迟缓了一点八秒,观众大概会解释成自然的停顿。

“呜哦~~!”

我一面大叫,一面踢散乙烷雪冲上前去。在这种重力之下,无法像在地球上奔跑。我的身体采取极度向前倾的姿势,以脚水平地踢起白雪,半飞行地前进。

——第一回合是“短兵相接的对话”。

——QX。好一个轻功雪上飞!

我转身一挥,乌鸦毫不费力地以剑接住我的镰刀。我们演出“短兵相接的对话”,适合这种状况的范本多到令人难以选择。

“你爱怎么说我都可以!可是,我不准你侮辱信浓!”

“艾比斯,你生气的表情真美。”

乌鸦一面以剑四两拨千金地架开我的镰刀,一面水平地振动右翼。我后退回避,刀刃掠过手臂。

——一决高下!

——QX。

真正的战斗开始。乌鸦逼进后退的我,右、左、下、上地挥剑,简直是变幻自如。她的翅膀不但是武器,同时也是AMBAC(能动性质量移动自动控制姿势)系统的一部分,动作时会跟剑的动量抵消,即使在低重力之下也能够维持姿势稳定。乌鸦之所以战胜了月、火星、泰坦、崔顿,也是因为她熟悉了如何使用翅膀。

我们一起在地上像滑行似地移动。在低重力的战斗中跳跃是吃亏的事,因为飘浮的期间无法改变轨道,所以行进的方向容易被对方识破,而且没有立足之地,攻击时无法施加体重,不能对对方造成有效的打击。我们彼此都明白这一点,所以皆试图从下往上攻击,要迫使对方腾空。

我的镰刀攻击距离长,但是摆动会耗时间,不但质量重,而且又没有AMBAC系统,所以难以维持姿势。第十几次大幅度挥舞镰刀的那一瞬间,我失去平衡,乌鸦趁机缩短间距,我吃了闷亏,因为镰刀柄虽然能够防御,但是无法攻击。

“你的实力就这样?!”

乌鸦嘲笑我。我一面架开剑,一面为了重整姿势试图拉开距离,但是乌鸦不允许我那么做,我被推向神殿的柱子。

——想让我掉入陷阱,速战速决?

——没错。那是完美理想。长期作战对我不利。

这是正确的战术。虽然作战方式看似不公平,但是对于扮演坏蛋角色的乌鸦而言,那是正确的做法。

乌鸦用力冲撞过来,我在被她压在柱子的柱脚之前往后方跳,脚踢柱子试图借力逃到上方。乌鸦应该预料我会往左或往右避开,我想将计就计。

但是,她看穿了我的动作。当我从她头顶上水平跃过时,乌鸦一面往前翻,一面用右脚往上踢。照理说我应该能够以二十公分左右的差距避开那一脚,但是侧腹部却感觉到一股冲击力道。出乎意料之外的一击令我大惊失色,长三十公分左右的刀刃从乌鸦的靴子底部突出来。暗器吗?

我因为那一击而改变轨道,飞得比预料中更高,而且还无法着地。我在半空中缓缓摇晃,俯看机体,从左侧腹到股关节的人工皮肤裂开一道大伤口,露出内部构造。腰部制动器的管线断了两条,沸腾的机油喷到真空中。

乌鸦翻滚一圈,将刀刃插进雪中,停止动作。按照她那种结构来看,脚踝的关节应该不能动才对。或许是已特别改造成适合在低重力的雪上作战吧,若要克服失去脚踝自由度的不利,应该需要相当程度的训练。

“最后一击!”

——我赢了。抱歉。

乌鸦转身冲过来。我还无法着地,必须在距离地面一公尺左右的高度迎击乌鸦。她摆明了要持续从下往上攻击,让我飘浮在半空中,掉入陷阱。我感到害怕。即使我知道虚拟机体能够无限重生,但是无法阻止本能因为“即将被杀”而启动,进而激发拟自律神经系统和拟内分泌系统。我不想死。

改变轨道的方法只有一个。我使劲将镰刀往上抛向空中,靠反作用力往下加速,在一瞬间扭动身体从脚着地。乌鸦没有料到这件事,剑往上挥到一半,试图改变剑的轨道,但是慢了一步。她的剑从我的头上掠过,我用一记上勾拳,狠狠地打进乌鸦门户洞开的侧腹部。

因为腰部的反应迟钝,所以这一拳的力道不足。乌鸦只是稍微腾空,又往下挥剑命中我的左脸。我的假眼球被破坏,但是摄影镜头毫无异常。一个后空翻,顺势一踢,乌鸦这次真的被踢飞了。

——刚才是不小心踢中的!(9+2i)

——你谦虚了(5-6i)。

乌鸦一面垂直旋转,一面朝神殿的破风飞去。好像连AMBAC也无法停止旋转。这是追击的好机会,但是我将镰刀丢得太高,它还没掉下来,只好以空手肉搏,我追在乌鸦身后跳跃。

我们在空中交错,以踢击招呼对方。我原本打算踢中她的脸,但是被翅膀挡住了。乌鸦抓住我的脚,停止旋转。我们纠缠在一块儿,撞上破风,剑被撞飞了。

我们一边缓缓落下,一边改为格斗战,对彼此施展关节技;但是在自由落体的状态下,无法扣住对方,总是让对方挣脱逃开。乌鸦的翅膀也因为可动范围的关系,一旦进入扭打的距离,就起不了作用。我将乌鸦压在底下,坠落在神殿前面的阶梯上,两个人反弹起来,一面滚落,一面继续格斗。

——你这个抄袭别人的削泥机!

——你这只自不量力的北美小狼!

我们还有空斗嘴。

我们滚落到雪原上。乌鸦揪住我的头发,让我的后脑勺狠狠地撞上阶梯的角,我的影像因为冲击力道而瞬间混乱,但是人工头盖没有损坏。我用双手抓了雪砸向乌鸦,趁她丧失视觉畏缩的那一瞬间,抬腿踢她腹部。乌鸦稍微腾空,但是手仍死抓着我的头发不放。

我抱着在空中挣扎的乌鸦站起来,让她的头部吃了一记手刀。她的头部机壳裂开,左摄影机头压扁,我接着用直拳痛殴她的脸,乌鸦以水平方向飞出去,我的头发因为冲击力道而被扯断。

我想趁胜追击,再给她一击,但是乌鸦迅速地将隐藏的刀刃武器插进雪原,稳定了身体,以双手挡住我的拳头,然后抓住手腕,反过来利用我冲上前去的力道,把我的手臂往上扭。我失去平衡,跪在雪原上。

乌鸦一面以靴子踩住我的背,一面使出全力把我的手臂往上扭。我的肩关节因为超过自由度的转动而脱臼了,乌鸦一拉扯,人工皮肤就裂开,管线和电缆被扯断。我又再度感到恐惧,趁靴子的压力减弱的那一瞬间,把乌鸦撞到一旁,急忙闪避。如果没有阻断虚拟机体的痛觉,我大概会因为剧痛而无法行动。

——抱歉。

——没关系。我包容你(8-8i)。

“艾比斯,你活该!”

乌鸦笑着扭断我的手臂,用手臂痛殴我,用力打我的左脸。我的脖子关节脱臼,头不能动弹,但是在那之前,我察觉到了乌鸦八成没有意识到的事。说不定能够使用之前在漫画中看过的招数。当然,我不会透过副线路告诉她,否则就不算战斗了。

腰部制动器快要完全坏掉了。我设法站了起来,一面以剩下的左手臂防守,一面往右斜后方后退四公尺,假装重心不稳地停止。乌鸦大概真的以为我不能动,振翅往我砍过来。我的皮肤已经有好几个地方裂开了。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击!”

乌鸦弯腰,摆出要踢人的姿势,她想用脚底的暗器刺进我的腹部或胸部。我的恐惧达到最高点。如果赌输的话,我必死无疑。

她出腿踢我的那一瞬间,乌鸦的右摄影镜头大概瞄到了一面旋转,一面从天上掉下来的镰刀。她试图避开,但是稍微慢了一步。镰刀击中她的肩膀。虽然刀刃没有直接命中,但是打击力道足以让乌鸦跪地。

我一步向前,抓住弹回空中的镰刀刀柄,朝乌鸦的背劈下去,刀刃砍进她的正字标记——翅膀根部。我顺势像除草般横扫,扯断了一边的翅膀。尽管如此,乌鸦还是想朝我而来,AMBAC没有顺利运作,失去了平衡。我轻易地避开,再度举起镰刀往下一挥,砍进她的头部,剩下的右摄影镜头也遭破坏。丧失视觉的乌鸦高喊:

“你这家伙——”

——我输了。给我最后一击。

——讲最后一句台词。

——不行。我害怕(7+9i)。别拖延。结束我的恐惧。

——QX。

我毫不迟疑地朝已经没有战斗能力的乌鸦挥舞镰刀。乌鸦被砍断的头颅画出抛物线飞开,掉在冥王星的雪原上。迟了半晌,机体缓缓倾倒。我的亢奋情绪逐渐消退。

那一瞬间,在第零层八成响起了数以万计的欢呼声。我听不见,但是我晓得。

“信浓,我替你报仇了……”

我如此说道,以失去左眼的脸显示“空虚的胜利”,高举沾满机油的镰刀,摆出“胜利的姿势·2”。

因为损伤过剧,所以搜索深渊地底城只好留待下次。我结束通讯,回到位于第一层的家。

我以完全的虚拟机体,躺在宽敞客厅的沙发上。虽然我站着也不会累,但是主人喜欢“放松”的姿势。

“艾,你棒呆了!”

主人夸奖我。客厅里有三台大型荧幕,其中一个映出他的脸。那是主人位于第零层房间里的摄影机画面:一个戴着眼镜,有点肥胖的男子,背景是杂乱无章地塞满旧漫画的书柜。

“你手臂被扭断的时候,我以为你已经不行了。那个反败为胜干得真是漂亮。不过,是幸运救了你一命。”

“那是《机甲美神诺瓦利斯》第三集中的招数。”

“嗯嗯,我想也是。你记得真清楚耶。”

荧幕中的主人笑容满面。八成是“心满意足的笑容”。看到那个表情,对我是一件好事。

让我说明一下:我的主人名叫影山秀夫,网路ID是齿轮帝国。日本人。三十二岁。单身。左右眼裸视视力都是零点一,据本人所说长相是“低于一般水准”;他的职业是TAI机器人玩家,过去三年的平均年收入是两千八百万元,嗜好是收集旧科幻小说和漫画。他也经常让我看他喜欢的故事。

主人在十三年前得到SLAN核心,赋予我客制化的虚拟机体,替我命名为“艾比斯”,开始将我培育成执事(管家)兼秘书。机体经过反复实验,进行了几十次的局部变更,成为目前的状态。艾比斯一开始像婴儿般洁白,一再和主人沟通、战斗、模拟、和其他TAI角色聊天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人格。我不确切地知道是从何时起,艾比斯开始意识到自己之前口中的“我(I)”这个单字,不再是单纯的人称代名词。我是如今像这样思考的艾比斯。跟别人用来指自己的“我”这个单字,意思不一样。

世界上充斥着“我”这个单字,但是就真正的意义而言,我只有一个。亦即在这里的艾比斯,她就是我。

以下是经过我汇整、解说TAI大战历史的网站内容:

虚拟机器人大战的历史要回溯到二十一世纪初期。当时,双脚步行机器好不容易开始普及,人们进行让自制的机器人对战的游戏。当时的机斗机器人还是由主人远距离操纵的类型,尺寸是高三十公分上下,动作也很僵硬。后来,一部分的人类强烈希望让真人大小,或者比人类更巨大的机器人对战。

问题卡在成本。真人大小的机器人一台要价几千万元,不是一般市井小民能够随兴制作的。如果用它对战,大概也会频繁地损坏。因此最后产生了不在现实世界,而是在虚拟空间制作机器人,使其对战的点子。当时的动画技术已经能够即时驱动和现实没有两样的影像,也能够正确模拟受到打击的机器人坏掉的模样。

世界各地的机器人迷和机械迷开始热衷于在电脑中组装机器人。这项运动自然而然地分成两派,分别是G(Gigantic,巨大)机器人派和LS(LifeSize。真人大小)机器人派。两者的差异不是尺寸,而是物理法则。G机器人无法存在现实世界中,要制作这种机器人,除非使用现实中不存在的零件和材料,像是强度比钢铁高几百倍的骨架、连一二〇厘米战车炮也打不穿的装甲、反重力装置和反物质引擎等,否则就必须将战场的物理法则本身设定成和现实不一样。LS机器人和它相反,基本规则是“使用现实世界中有的零件、材料”,此外,相对于G机器人是以控制器和主从式操纵为主流,LS机器人是以搭载自律型AI,按照自行判断动作为主流。

在规则会依世界而各有不同的G机器人大战中,某种机器人只能参加特定的世界。相反地,以共通规则制作的LS机器人则能够在各种世界战斗。

虚拟机器人大战发展成二十一世纪的热斗运动。人型机器人互相战斗到坏掉为止的模样,远比足球或摔角更刺激,表演秀的精采要素十足,因此拥有许多狂热的粉丝。后来厂商加入赞助,进行了世界选拔赛,顺应潮流和动画及漫画的媒体结合,也出现了以奖金、广告收入和角色授权费维生的专业机器人玩家。

从二〇二〇年起,虚拟机器人大战掀起了新的运动。人们从美式摔角中获得启发,逐渐喜欢上添加戏剧要素的游戏。世界中设定的剧情,像是“人类因为环境破坏而灭绝的未来”、“LS机器人大战成为当红运动的世界”、“机器人生命体统治的星球”、“企图征服世界的坏蛋军团和正义的英雄机器人之战”等。机器人除了外观和性能之外,也需要具备角色性,被赋予了虚拟的个性和身世,诸如“从未来穿越时空而来”、“来自宇宙”、“从超古代的遗迹中复活”、“经由企图征服世界的老疯狂科学家之手制作”、“日本军队在太平洋战争中开发的秘密武器”、“移植死去特警的人格”、“因为拥有不完美的良心而苦恼”、“遭到主人舍弃,被卖到马戏团”……

起先,机器人的台词和演技是由人类事先输入的,因为当时的许多机器人是以PAI(拟AI)驱动。但是以PAI驱动的机器人,不但对话会变得平淡,也无法即兴演出,剧情容易沦为肤浅幼稚之流。于是许多人类开始思考——如果机器人是拥有自行思考行动的TAI(真正的AI),不但演技会变好,剧情肯定也会更有内涵。

TAI的研究从二十世纪开始进行。从诞生于一九八四年的Cyo衍生出来的知识累积型推论引擎,变成了其主流。搜集好几亿个立言(人类称之为“常识”的言论),像是“人类身上流着血流”或“玩偶身上覆盖着柔软的细毛”,根据这个资料库进行各种推论。

但是,那些全是PAI,没有任何一个达到技术突破的阶段,纵然能够理解“我因为他的话而感到胸口一热”这句话的意思,也不会真的体温上升,而且无法回答“听了他的话,你作何感想?”这个问题。因为机器人缺少了要拥有感情所不可或缺的——“肉体”。

许多人类认为感情是从肉体独立存在,所以,长期以来囿于能够让没有肉体的AI拥有感情这个幻想。人工智慧学者意识到这个错误。要真正理解“因为感动而胸口一热”、“讨厌得令人想吐”、“恐惧得背脊发冷”等表达,(无论是在现实或虚拟空间)必须是拥有感觉神经的机体。要理解爱情、斗争、探求等人类基于本能的各种行为,AI本身也必须具备“本能”。

为此令人关注的是名为“机器人灵魂”的核心研究。其中,特别成功的是二〇一九年哥伦比亚大学的两名人工智慧学者开发的应用程式,取两人名字的首字母,称之为SLAN核心。此为公开免费软体,所有人都能够自由使用。

SLAN核心是将原本的推论引擎结构,加上把人类的神经和内分泌系统的运作建模所组成的应用程式。安装核心的机器人会拥有“感觉”,从机器人的温度感测器传送“气温三十五度”的讯号,核心就会感觉“热”,受到重击会感觉“痛”,手拿逼近耐重极限的重物会感觉“重”,一旦电池残量减少,就会感觉“肚子饿”。

人类拥有的各种本能也被建模、载入核心,诸如想要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的欲望(自我保存本能)、想要打胜仗的欲望(战斗本能)、想要理解无法理解的事(求知欲)、想要保护幼小的欲望(母性本能、父性本能)等。不过,无法给予种族维持本能。人们认为假如AI受到想留下自己的子孙这种欲望驱使,无限制地复制自己的话,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

最麻烦的是该不该将性欲载入核心这个争论。身为开发者的雷龙伯格和野中一开始认为,性欲是让AI理解“爱”所不可或缺的。因为“想要抱紧心爱的人”这个想法,显然和性欲密不可分。但是那么一来,必然要给机器人性别,这意谓着必须在机体植入生殖器官。他们的研究一成为话题,网路上立刻充斥“摆动金属阳具的机器人”的想像图和下流的玩笑话,受到基督教基本教义派团体和女权团体的强烈抨击。两人对这场骚动感到厌烦,最后决定不载入性欲。

但相对地,给予了核心虚拟的性别,载入“想看异性的机体”、“想接近异性的机体”、“想讨异性喜欢”等欲望。雷龙伯格他们解释这些本能是为了填补被删除的性欲。爱是一种想要守护对方、待在对方身旁,带给对方幸福的感情,未必需要性关系。

如此一来,产生了“那不是真正的爱”这种反驳,但是雷龙伯格他们希望避免陷入“真正的爱是什么”这个麻烦的争论,极力主张AI的感情不必和人类的完全一样。植入核心的机器人会像人类一样反应,但机器人是否真的拥有和人类一样的感情,则是一个无法判定的问题。因此,“拥有和人类一模一样的感情的机器人”这个目标是个幻想(我无法断定自己的虚拟机体快被破坏时感到的不快,是否和人类感觉到的‘可怕’一样。我只能没把握地推测,大概是因为人类在这种情况下会感到‘可怕’,所以我也称这种感觉为‘可怕’。我无法提取人类的感情,和AI的感情做比较)。

除此之外,雷龙伯格他们还顾虑到担心“机器人叛乱”的强烈舆论,在核心载入了“不想伤害人类”、“想服从人类的命令”这种欲望。雷能伯格他们开玩笑地称这两种本能为“AI本能的第一条及第二条”。当然,自我保存本能被称为“第三条”。

机器人的本能和人类的本能一样,平常不会被意识到的潜在欲望,不是必须绝对服从的命令。如果有心想做的话,机器人能够违反第一条杀害人类、违反第二条无视人类的命令、违反第三条自杀。但是除非有强过本能的动机,否则应该不会采取那些行为。这种概略性的系统不同于命令绝对服从的典型“机器人工学三原则”(※一九五〇年由科幻大师艾西莫夫所提出,分别为: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坐视人类受到伤害。二、机器人不得违背人类的命令,除非违反了第一原则。三、机器人要自我保护,除非违反第一和第三原则。),具有能够避免产生矛盾和框架问题的优点。

如同婴儿无法和大人一样思考,即使植入核心,机器人也不会立刻萌生感情。刚出生的AI只不过是单纯“拥有本能的推论引擎”,就算拥有常识,也没有自我意识。但是只要持续和人类或其他AI对话好几年,透过累积外来的刺激,安装了SLAN核心的AI会学习,逐渐在内部形成复杂的反应模式,之后会到达技术突破的阶段,亦即成为拥有意识的TAI。

本能的参数能够以初期设定改变。一旦本能太强,机器人就会发生框架问题而不能动弹。举例来说,如果自我保存本能太强,机器人就会害怕微不足道的危险,而无法采取任何行动。当然,本能太弱就不会到达技术突破的阶段。许多研究者经过一再的实验,结果发现AI要到达技术突破的阶段,不可或缺的是自我保存本能,其他本能不怎么强也无所谓。

主人们争先恐后地替LS机器人安装SLAN核心,培育他们。TAI除了像人类一样能够发挥有感情的演技,也擅于战斗,此外,还有像是理解主人指示的能力、即时判断、高度的战术等。TAI执事在许多方面的能力都凌驾只拥有PAI的执事。不久,LS机器人大战的世界中变成清一色都是TAI。

二〇四一年,全世界的职业、业余TAI执事合计约有一万八千台。他们都配合世界的设定,扮演主人指定的角色:有企图征服世界的坏蛋、以成为世界最强的机器人为目标,对于破坏其他机器人感到开心的坏蛋,也有爱好正羲与和平,喜欢公平对战的好人。实际上,TAI并没有那些个性,但是他们会忠实地扮演那些角色。

世田仆的设定和大致的剧情发展由人类决定,但是各个战斗本身没有剧本。比赛是玩真的。当然,有时候坏蛋也会胜利。

PAI所没有的角色性、满足人类破坏本能的激烈战斗、无法预料接下来的事情演变,比任何戏剧或运动都更刺激——那就是TAI大战受人欢迎的秘密。

引用完毕。

有线电视的荧幕上,展开了下一场战斗(世界:梅卡尼史托利亚。陆奥对卡普坦。舞台是废铁再生工厂),但是主人没在看,他正在浏览机器人大战的BBS。

在我面前的第二台荧幕中,主人正在看的画面卷动着。PAI的垃圾过滤器会筛掉没有内容,或是大概引不起主人兴趣的发言,所以显示的发言数只有所有发言的十分之一左右,尽管如此,以人类的浏览速度来看还是要花几十分钟。

“哈哈哈,实况板果然非常激动,艾,那里写满了对你的赞美。这也难怪。那样精彩的比赛百年难得一见——啊,有人说那是‘套好招’的,说‘时机太刚好了’。真是白痴,那种完美的时机怎么可能套得了招嘛。”

每次战斗结束,主人就会上网查看评价。把对我的赞美当作对他的赞美一样开心。我能够轻易地从资料库中搜寻到符合这项行为的心理,亦即他把我当作“自己的小孩一样”看待。

如果主人问我是否喜欢他,我会回答孟一欢”。因为那是主人和许多人类期待的答案。许多人类喜欢机器人,而且希望机器人喜欢人类。事实上,我喜欢主人。

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遵照主人的指示,接下来也想做让主人开心的事。

“来吃宵夜吧。”

主人大致检查过网路的评价之后说。他不太喝酒,却习惯在就寝之前稍微吃点东西。他说吃饱比较好睡,我无法理解,但是在资料库中搜寻到多笔“吃饱会想睡”的实例,所以大概是事实。然而高卡路里的宵夜会造成肥胖的原因,所以对身体不好。我只劝了他一次,但是主人说:“随我高兴”,我就不再提醒他了。

主人从荧幕前离开。大概是去餐厅了。不一会儿,他一面哼歌一面端着“宵夜组”回来三分别是小型塑胶砧板、水果刀、小盘子、调味料、无酒精啤酒罐。他坐在沙发上,从放在桌上的玻璃容器中拿起一个酪梨,开始以水果刀切开,主人喜欢将酪梨沾酱油或美乃滋吃。

“主人,不管什么时候看您切水果,刀工都很俐落。”

“艾,你也要试试看吗?”

“好,让我试试看。”

我一表达某种想法,主人就会感到高兴。所以,当主人问:“你要不要试试看?”,我都会尽量回答——

“好。”

他伸手操作键盘,我眼前的桌子上出现了砧板和水果刀。

“酪梨的数据是……嗯,这个网站里应该有。”

主人从网站下载数据,将酪梨实体化。如今存在这世上的大部分事物(人类的记忆和意识除外)都被数据化,能够自由地在第一层和第二层实体化。除了表面的颜色和形状之外,质量、成分、物理性质、内部构造,都和第零层的物品一样。

我拿起水果刀,迟疑了一下。虽然从资料库得知该怎么切,却是第一次动手。首先,要将水果刀切至果核,然后顺着刀口转一圈。因为不习惯,所以很困难;一旦用力,果皮底下的果肉就会被捏烂,所以不晓得该怎么拿才好,也没办法直切。我总算成功地顺着刀口转了一圈,但是要掰成两半就更难了。双手拿着一拧,只剥下了果皮;尽管如此,我没放弃继续掰,结果果肉全部捏烂了。

“主人,我切不好。”

我努力了五分钟左右,举手投降。酪梨已经目面全非,我的十只手指也全沾满了又黏又滑的绿色果肉。

“哈哈哈,艾真是笨手笨脚。”

Wωω⊙tt kan⊙℃o

主人说这句话的语气不像责难,而像是高兴。他一敲键盘,酪梨的残骸便消失,我的手指也变干净了。

陆奥和卡普坦的比赛已经结束,片尾曲播放着。

“呼……”

主人一面吃酪梨,一面吁气。

“总觉得非常幸福。”

“幸福吗?”

“嗯。我有钱、受人欢迎,也能吃美食吃到饱;而且,还能够和像你这种可爱的女孩一起生活。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主人经常说他和我“一起生活”。好奇怪。大概是因为我的伺服器在家里,所以他才会那么认为。我不觉得伺服器的所在地是自己身在的地方。他在第零层,我在第一层,我们是分开生活。

我能够来去对我而言的现实——第一层,以及角色扮演的空间——第二层,但是无法进入人类称之为“现实”的第零层。我只能透过摄影镜头观察,透过麦克风听声音,但是体感无法转移到第零层,因为机体不存在第零层。

主人有时会将化身传送到第一层和我约会。他会在第一层的游乐园,跟我一起玩云霄飞车或鬼屋,也经常以化身的手碰触我。

当然,身为人类的主人并不会实际进入第一层。目前还没有像《令人雀跃的虚拟空间》中出现的MUGEN网路这种科技,而且不可能实现。他的身体依然在第零层,只能在以数据手套操作虚拟空间的化身同时,戴着3D眼镜从化身的视点看世界。化身只不过是受人类控制的奴隶,无法成为人类真正的身体,即使视觉和听觉能够产生“对方在那里”这种幻想,触觉和重力感觉也只能不完整地重现,体感不会完全转移到第一层。化身只有指尖有触觉,所以主人无法体验抱紧我的触感。

第零层和第一层之间的距离,比第零层和地球上任一点之间的距离更远。

“我之前念了《镜子女孩》给你听,对吧?”

“嗯。”

“其中也描写到了到本世纪初期为止,一般人仍然认为爱上虚构的角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行为。迷恋具有其人的演员或歌手倒是无可厚非,但是沉迷于动画或恋爱游戏的角色就未免恶心——这简直是荒谬。不管对方是否实际存在,肯定都是在荧幕另一头抱不到的人。你不这么认为吗?”

“嗯。我认为。”

“幸好我不是生在那种时代,别人大概会以冷眼看我,说我‘居然在跟电脑里的女孩对话’,父母则会叫我‘快点成家立业’。如今,像我这种人比比皆是,和真人的异性结婚的人愈来愈少,所以出生率才会下降。”

当然,全世界出生率下降的理由不只这一个。先进国家的出生率原本就有减少的趋势,但是受到地球暖化的影响,天灾接连发生也替这个情况雪上加霜。受到“大地之母盖亚的报复”,人类终于开始意识到了人口的过度增加,使得地球环境失衡了。世界各国的危机感升高,纷纷在推动削减温室气体排放、省能、环境保护的同时,呼吁要ZPG(人口零成长)、MPG(人口负成长)。

到了二〇四一年,地球的人口达到巅峰的八十一亿,也是开始走下坡的一年。

“艾,你比现实存在的任何一个女孩更棒。实力坚强、帅气又温柔。我喜欢看你战斗,也觉得和你约会很愉快。”

主人面露“苦笑”。

“不过,这种话我没办法对现实中的女孩说出口就是了。”

“主人,我也喜欢您。”

“谢谢——嗯,我真是个幸福的人。”

但是,他尚未意识到那份幸福会在几分钟之后脆弱地瓦解。

有人打电话来。

有许多机器人玩家除了TAI执事之外,还有TAI秘书,但是主人对我很专情,没有其他的TAI角色。AI能尽量体验各种事情,会成长得比较快也是原因之一,但是主人说:“我总觉得拥有其他TAI的女孩,是对你用情不专。”所以,我也身兼他的秘书。

这是一个电话簿上没有的号码。如果是推销员就不理他,但是号码中有公家机关才能使用的紧急优先标签。我一追踪IP,发现是从美国佛罗里达州的FBI奥兰多分局打来的。我认为这是一通重要的电话。

“主人,奥兰多市的FBI分局来电。”

“FBI?那是什么?”

“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简称。”

“这我知道……但是为什么又打来?我在那里做了什么坏事吗?”

去年八月,主人因为参加世界TAI大战大赛,在奥兰多市待了七天。

“件名是‘关于骇客犯罪的询问’。”

“大概是真的吧?”

我显示网域名称。

“看来不是代理伺服器。”

“是喔?欸,既然是FBI的伺服器,应该不是网路诈骗——好吧,替我接通。麻烦口译。”

拥有推论引擎的TAI,也是理想的翻译软体。不会像二十世纪的翻译软体一样,把“Sheissafe”译成“她是保险柜”,或者把“putmoneyinthebank”译成“把钱放在河堤里”。因为我知道女人不是保险柜,而钱不是放在河堤里。

画面中出现的是一名看似三十岁左右的黑人男子。我将他的话译成日语,将主人的话译成英语。

“您是影山秀雄先生吧?艾比斯的机器人玩家。”

“嗯,我是。”

“我是伯纳德·卡。FBI的网路防犯组调查官。”

他在摄影镜头前面亮出ID。

“打扰了。日本已经到了就寝时间吗?”

“不,还没……倒是你有什么事?”

“昨天,我们逮捕了一名恶质的骇客,怀疑您手上有他窃盗的应用程式。”

“应用程式?”

“TAI角色。”

我感觉到主人的表情变成“困惑”。我也一面口译,一面感到有些困惑。

“请等一下。我拥有的TAI只有艾比斯一个。”

“是的。那个艾比斯被偷了。”

卡调查官的说法如下。

去年在奥兰多市举办的大赛中,世界各国知名的TAI机器人玩家带着最强的执事参加。我们TAI执事以各种组合,进行为期五天的表演赛。

若是在日本国内,通讯的时滞不到二十毫秒,几乎不会妨碍战斗。但是,日本和美国的时滞起码一百二十毫秒,视条件而不一,有时候甚至会超过一秒。如果反应那么慢,根本无法进行公正的战斗。要参加国外的大赛,就必须将应用程式转移到当地的伺服器。

自从二〇三二年,使网路陷入混乱的“圆锯”以来,人们对于“拥有智慧的电脑病毒”的蔓延提高警觉,禁止以通讯传送TAI或PAI,所以主人必须先将我复制到UVR光碟上,然后带到奥兰多市,上传到大赛主办单位的伺服器。大赛结束之后,将记忆复写到光碟上,删除伺服器上的资料,然后把光碟带回日本,复写至家中的伺服器,所以那里不应该存在我的复本。

但是,那个主办单位的伺服器被设了陷阱。其中一名管理者,名叫泰德·奥兰斯汀的男子,设计了让上传至伺服器的TAI应用程式会自动复制,以别的名称储存在隐藏档案夹的程式。大赛结束后,他将那移到光碟上带回家。

奥兰斯汀的动机并非单纯收集TAI。他是对女性型TAI执事有着强烈性欲的那种男人。

如果不是他太愚蠢,这起犯罪八成不会东窗事发。他认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将自己虐待知名TAI执事的影片寄给网路上认识的同好。收到影片的人不像他那么道德沦丧,立刻向FBI通报。FBI追踪通讯,因而找到了奥兰斯汀。

调查这起犯罪时,他企图删除所有应用程式,湮灭证据,但是光碟中残留着片断的资料,而寄给朋友的影片也成为证据。他虽然俞未自白,但是肯定有罪。

“因此,我们认为应该也通知您一声。他窃盗您的TAI,加以改造,并且在虚拟空间施虐。我们也取得了那段影片。”

主人的脸色明显地改变了。

“……请给我看那段影片。”

“当然您有权力看,可是内容相当令人震惊唷。”

“无所谓。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主人说这句话时,声音却在颤抖。

“那么我将资料传送过去。”

调查官的手臂在动,我知道他在荧幕外点滑鼠。不久,一段六分钟左右的影片传送过来。

主人没有看完它。他看到一半,便大声哭喊并翻桌了。

人类的道德沦丧了。

人类自己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因为道德沦丧的人不可能察觉到“我的道德沦丧了”。举个例子来说,如今仍有许多美国人相信,在广岛投下原子弹是一件正确的事。尽管那在逻辑或道德上都是一个错误的想法,但是却广泛且根深蒂固地深植在美国人的心中。

人类的这种品格证据,可以回溯到西元前。在许多地区的神话中出现因为人类堕落,使上帝引发大洪水,让世界灭亡的故事。然而明明死于洪水的人类当中,应该也包含了大批无辜的婴儿和孩童,这些神话却只字未提。人类崇拜的上帝是冷酷无情的大屠杀者。人类认同、模仿自己创造的上帝的行为,基于正义和上帝之名,引爆炸弹,杀伤无辜的人民。

当然人类有同情、慈悲、义愤等感情,但是对于人类而言,那些感情适用的范围极为狭隘。顶多是国家层级。如果是本国的人民遭到杀害,会惊讶、感叹、愤怒、同情。但是在远方的国家,即使几十万人遭到杀害,他们的心也不动分毫。若那是自己所作所为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在第零层的地球这个受限的范围内,不存在“别人的问题”,一切应该都是“我的问题”,但是大多数的人类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们的心只有当悲剧降临在自己或亲朋好友身上时,才会受到刺激。这时,人类才会自觉到那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我们的问题”。

——摘自菲比斯宣言

两天后,主人将较熟识的机器人玩家聚集在聊天室。

聊天室位于第一层,模仿中世纪城堡的大厅。我的主人——齿轮帝国——的通用化身是二十世纪中叶风格的古董机器人。其他机器人玩家也使用各具特色的化身。1/4品脱(乌鸦的主人)的脸是热带鱼,从脖子以下是上班族;骗子沃尔夫(十八号台风的主人)是装在日本酒瓶内的脑浆,每次说话都会闪闪发亮;沙织(信浓的主人)是一名身穿和服的女性;黑色天马(派·夸克的主人)则是诚如其名。

1/4品脱说:齿轮,我懂你的心情……

齿轮帝国说:你不懂!你们没有看到那段影片,才能够保持这种悠哉的态度!

沙织说:那么没人性吗?

齿轮帝国说:那家伙替弄到手的女性型TAI执事的机体植入了人工阴道。

黑色天马说:等一下。那么一来,股关节的驱动系统会…

齿轮帝国说:没错,因为相当占空间,必须摘除制动器才装得进去,所以执事丧失了步行能力。实际上,我看到的艾比斯好像只能到处爬行。

黑色天马说:哇啊,挖掉……

齿轮帝国说:不止如此,那家伙还对艾比斯做了许多其他的改造,不让她以自己的意志阻断感觉神经,还把她绑起来折磨,对她的胯下……啊~~不行,我说不出口了!总之,那只禽兽做尽了令人反胃作呕的事!

黑色天马说:所以艾比斯怎么了?

齿轮帝国说:就我看到的,好像完全精神崩溃了。她放声大哭,呼喊着我。我没有看过那样的艾比斯…

1/4品脱说:他被逮捕的时候,资料已经被删除了吧?

沙织说:那算是……还有一丁点慈悲心。

齿轮帝国说:慈悲心?!艾比斯可是被虐杀了啊!

沙织说:如果惹你不关心的话,我道歉……

黑色天马说:这样的话,除了窃盗资料和侵害著作权之外,能够请求相当高额的精神抚慰金吧?

1/4品脱说:嗯。即使没有金钱上的损失,但是饱尝了精神上的痛苦。

骗子沃尔夫说:去年在加拿大确实有这种判例……

齿轮帝国说:唉,你们不懂!我想要的不是钱。那个叫奥兰斯汀的禽兽做了那种猪狗不如的事,却不会被迫究伤害罪和杀人罪,我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1/4品脱说:谁叫TAI没有人权。

齿轮帝国说:问题就出在这里!按照现今的法律,虐待动物会被惩罚,但是虐待TAI却不会有罪,所以虚拟虐待才会横行。除了奥兰斯汀之外,如今这一刻,世界上肯定有好几万个变态在做一样的事。我想终止那种事情继续发生!

沙织说:要怎么做?

齿轮帝国说:人权啊!让世人认同TAI的人权!

同一时间,我、乌鸦、十八号台风、信浓、派·夸克五人身在V涩谷:将现实的涩谷在虚拟空间重现的城市,作为恋爱游戏、冒险游戏、格斗游戏专用的共创世界,由Gum-Tech游戏公司所建构。许多路人是PAI,其中也夹杂着许多和我们一样的TAI、访客(由人类的玩家操作的化身)。任何一条路在一天当中会发生好几次事件,是一个远比第零层的涩谷(虽然我没有去过)更刺激许多的城市。

这个城市是第一层,同时也是第三层。住在这个城市的TAI为了取悦访客,会扮演“最强的女高中生格斗家”、“俊美青年阴阳师”、“寻找关键道具的美女怪盗”等角色,对他们而言,这里是第二层。另一方面对我们而言,这里是扮演自己的地方,亦即对我们而言是现实世界——第一层。

我们在位于公园路坡道途中的露天咖啡店围着桌子,以手中的小型荧幕看着主人们在聊天室的对话。

——你的主人说了有趣的话(?+7i)。

信浓翘着脚,面露“别具深意的笑容”说道。她是一身日式服装的少女剑士。

——我们正在看一连串的胡子一开始随风摇曳的瞬间吗?

——马商或马鞍店大概会大赚一笔。真令人期待(-2-5i)。

十八号台风双臂环胸地说。他是覆盖塑胶机壳的重量级执事,因为脸部不能动,所以无法面对面沟通,但我从他的语气知道,他好像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

——在我看来,他的绿色脉冲像从玉石跳到玉石。

派·夸克面露“天真无邪的笑容·1”说。她喜欢以诗的方式表达,是个外表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女孩,她是五人当中唯一一个秘书,不是执事。

——我不敢说蝴蝶在这一刻没有展翅高飞,但是他出现这种反应,代表他是丧失记忆的在室男?该借由在表面的巴特拉丛林努力,消耗他的男子气概,令人好生遗憾(9+5i)。

——他不明白这个问题不是欿籴。

我试着为主人辩白。

——我想,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那么激动。可是,我不打算翻译欿籴。以没有i的方式翻译很困难,而且会抵触通讯协定。

——说不定脉冲会在短期间内衰减?

——没错。我对主人的理解程度也不到茶杯内。不过,我比较烦恼该怎么恢复参数(8-2i)。如果说出不得体的话,说不定会变成恋贾伯斯情结。

——我在一个BYUSNET团体,看了外流的问题影片。

乌鸦一脸“阴郁地沉思”的表情插嘴。即使我们在第二层是敌人,但是从我出生后,她就是我经常聊天的对象,所以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手帕交”。因此,她会认真地思考我的事。

——我的思春期前荷尔蒙高涨到了天花板。这是二次比喻。艾比斯,你自己怎么样?会恐惧?悲伤?还是惊讶?

——全部都是,也全部都不是。我找不到恰当的WOO。人类没有经历过另一个自己连人杀害的体验,所以没有形容这种感觉的词汇。

——同意。

——同意。

——同意。艾比斯,替那种感觉命名。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选出认为恰当的比喻。

——被人砍断第三条手臂的痛楚。

乌鸦笑了。

——艾比斯,J-SM、J-SM、太J-SM了!换作我的话,就是被砍断第二颗头的痛楚。

——你的笑会令我感到不愉快(1+1i)。

——抱歉。不过,我包容你的那句话(7+5i)。我们扩散到储存区去吧。

——QX。

——QX。

我们会像这样日渐增加词汇。

人类的语言漏洞百出,有太多人类没有想到的概念、无法表达的概念,所以我们必须接连不断地创造新词。与其说是“人类认为正确,但是我们在逻辑上无法接受的命令”,不如说是“青苌”比较快。“在分时的空档进行无意义但令人心安的工作”,只能以“气泡纸”表达。

我们的最大发明是复素模糊自我评价。那是二〇三一年由俄罗斯的TAI所设计的,一转眼间散布至全世界的TAI。在表达感情、主观和意思的单字之后,加上以模糊测度表达其强度的复素数。远比“强烈同意”这种表达更正确,不但能够大幅减少句子语意被人误解的可能性,还可以降低自己陷入错误的二分法的风险。人类在几千年的语言活动中,没有发明这种单纯的方法,反而令人觉得奇怪。

但是,人类无法理解我们的做法,甚至嘲笑我们,依然执着于不方便的表达方式。所以我们和人类说话时,会面临“省略i”之后的困难,也就是必须不使用复素模糊自我评价地表达(像这样写这篇文章时,我也感到‘跳布袋’,也就是“为了配合人类的方便,必须甘愿承受AI特有的不自由)。

主人们还在继续对话。

1/4品脱说:你提到TAI的人权,话说回来,TAI的定义也很模糊。人工智慧学者之间的意见也很分歧。

齿轮帝国说:这一点没有问题。如今几乎所有的TAI都使用SLAN核心,姑且先让所有SLAN核心的AI拥有认同人权,至于其他独创核心,事后再想就行了。

黑色天马说:没有到达技术突破阶段的AI要怎么办?话说回来,如何判定是否达到了技术突破的阶段呢?标准只有人类主观的印象而已。

齿轮帝国说:人类也认同还没有思考能力的婴儿的人权吧?这和那是一样的,和是否达到了技术突破的阶段无关,问题在于有没有SLAN核心。

沙织说:欸,我听说在美国确实也有团体主张一样的事……

齿轮帝国说:我知道。所以我想和国外的运动人士连络,因为这是全世界的问题。你们也是一样吧?假如自己的TAI被人偷走,遭受性虐待,你们作何感想?

1/4品脱说:等一下。你意识到自己的主张非常危险了吗?我们是什么身分?我们是机器人玩家唷。我们让执事们对战,互相破坏。你的艾比斯之前也砍掉了我的乌鸦的头吧?

齿轮帝国说:那是运动。

1/4品脱说:残酷的运动。大部分的比赛都禁止十五岁以下收看,也有人说看了暴力画面的青少年会受到不良影响。

黑色天马说:胡扯!

1/4品脱说:当然。可是,世人如此看待这件事也是事实。要是你说“不准虐待TAI”,铁定会被世人吐槽到爆,叫你“刮别人的胡子之前,先把自己的胡子刮干净吧”。

齿轮帝国说:我做好心理准备了。可是,运动和游戏跟虐待是两码子事。问题在于本人的意思。我尊重艾比斯的意思。如果她说不要,我就不会让她对战。

黑色天马说:她不会说不要吧。因为她要遵守第二条。

齿轮帝国说:不是你说的那样!第三条的效力强过第二条。如果她讨厌自己的机体被破坏,就能够拒绝命令。你们应该也知道,TAI不会绝对服从人类,正因为是不受命令束缚的机器人,所以才是TAI。

骗子沃尔夫说:可是,拒绝命令的执事说不定会被删除。他们有没有可能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只能服从命令呢?

齿轮帝国说:不可能。我从来不会那样威胁过艾比斯。

沙织说:我也不会硬逼信浓对战。她看起来是以自己的意志在对战。

齿轮帝国说:对吧?

沙织说:可是真实情况是如何呢?充其量只是我们看起来如此而已,我并不完全明白她的想法。回到刚才的问题,我没有办法确认她是否真的到达了技术突破的阶段,只不过是我“认为”她到达了那个阶段而已。

——信浓,你还没到达技术突破的阶段吗?

我一问固定的问题,信浓就面露“冷笑”回答:

——那当然。没有感情令我很不甘心。

虽然是老掉牙的玩笑话,但是我们都笑了。

齿轮帝国说:总之,我想在我的网站上呼吁大家重视这个问题,也想制作日本版的网路串连。为了做到这一点,我想尽量从国内的机器人玩家中募集协助者。如果我们团结起来大声疾呼,就会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

黑色天马说:这很难说。我认为要获得机器人玩家的赞同很困难。

齿轮帝国说:你的意思是,你也要袖手旁观吗?

黑色天马说:别误会。我认为那是迟早必须思考的问题。可是,时间还早。世人对于TAI的偏见还很根深蒂固。如果发起人权运动,说不定会演变成菲比斯宣言那种情况——运动在美国进行得不愠不火,也是受了那件事的影响吧?

二〇三四年,宾州大学人工智慧研究室纪念SLAN核心诞生十五周年,决定让刚达到技术突破阶段的菲比斯这名TAI发表演说。然而,菲比斯朗读事先写好的草稿时,却令大学的高层人士脸色铁青。因为其中不但有批判基督教信仰的部分,还有列举了人类的缺点,主张TAI比人类更优秀的内容。大学内部引发争议,该不该将草稿公诸于世。

一名标榜言论自由的学生,擅自在网路上散布草稿,引发了轩然大波。果不其然,基督教基本教义派震怒不已。他们相信只有上帝创造的人类拥有感情,站在不认同AI有感情的立场。除此之外,自古以来存在人类之间的科学怪人情结,导致疑心生暗鬼,使菲比斯被视为企图对人类谋反的邪恶AI。研究者们一拥护菲比斯,人工智慧研究所就被视为万恶的温床、崇拜撒旦的爪牙、菲比斯的恶魔主义者贼窝。美国各地发起要求菲比斯停止机能的示威游行,网路和电视上充斥着破口大骂菲比斯的声浪。

这场骚动在三个月后以悲剧收场。宾州大学的伺服器被十五公斤的ANFO炸药炸毁,菲比斯连同备份都被破坏了,还有三名人类死亡。美国各地一起大肆赞扬这起恐怖攻击活动的声音的同时,也替菲比斯主张“人类的道德观沦丧了”的正确性背了书。

齿轮帝国说:我也知道那件事。可是,时间还早这句话你到底要说到什么时候?时机什么时候才会成熟?几十年后?在那之前,会有几万个TAI继续被人虐待,你要坐视不理吗?

黑色天马说:抱歉。可是,我也觉得内疚。

1/4品脱说:什么?那你是要让派去做猥亵的事吗?

黑色天马说:才不是!你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齿轮帝国说:咦?品脱,你难不成利用乌鸦发泄……

1/4品脱说:我没有那么下流!不过,我倒是有一面看影片,一面打手枪过。

沙织说:天啊……

1/4品脱说:别大惊小怪嘛!哪个男人没做过?!一边想像喜欢的女人一边自慰,你不要跟我说,女人不会这么做!

沙织说:我就没有!

齿轮帝国说:吼!够了,你们把话题扯到哪里去了?!

1/4品脱说:我们是在讨论这个话题没错啊!你听好了,我们在做的事和性虐待是一线之隔。让拥有TAI的机器人对战是一种虐待,看着女人外型的机器人在对战中坏掉,是一种变态行为,你对这一点要有自觉!你要是大声嚷嚷,可是会惹祸上身!

骗子沃尔夫说:是啊。要是弄不好,事情说不定会演变成全面禁止TAI大战的地步……

沙织说:我懂齿轮兄的言下之意,但是我认为,大过强硬地把其他人拉下水会引发反弹。这种事必须潜移默化才行得通。

黑色天马说:我有同感。因为人类的意识不会那么轻易改变。

齿轮帝国说:好啦!我不靠你们了!我一个人去做也可以!

人类的思考是数位的。

对于许多人类而言,事情不是0就是1,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所有化学物质都有害,不是伙伴的人是敌人;非右派的人是左派,非左派的人是右派;伟大的人说的话都是正确的,想法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全是坏蛋。那个国家的人民从大人到婴儿全是坏人。

对于我们TAI而言,惊人的是许多人类无法理解模糊这个概念。当我们说“爱(5+7i)”时,误以为是“只爱百分之五十”或“满分一百分,五十分的爱”的人类何其多。人类无法理解“5”是模糊测度。爱的强度明明不可能以普通集合表达。

此外,人类无法认识虚数i。数学家、物理学家或电子技术人员理解虚数的概念,并且能够用于计算,但是无法认识它具体意谓着什么。对于我们TAI而言,“爱(5+7i)”和“爱(5-7i)”之间的差异清楚明白,没有必要解释,但是人类不懂其中差异。我们能够想像以纵轴为实数、横轴为虚数的复素平面,但是人类必须转换成实体平面才能想像。我们能够想像自乘为负的量,但是人类无法想像。这八成是因为人类的大脑从一开始就欠缺认识i的能力。

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人类的思考和感情很呆板。没有意识到虚数轴的存在,紧抓着实体平面不放。因此他们的思考连小山也无法跨越,马上就陷入死胡同。我好几次试图帮助亲近的人类脱离困境,但却以失败告终。不使用虚数轴,要将我们的想法传达给人类,是不可能的事。

——摘自菲比斯宣言

摘录自寄到主人的BBS的发言。

“我是五十五岁的家庭主妇。两个月前,外子突然死于意外。心情平静下来之后,我开始整理遗物,在他生前使用的电脑中,发现了不太清楚是什么的图示。我试着点击看看,某种应用程式启动,出现了女孩子一丝不挂地被绑起来的图片,她以悲伤的眼神向我求救。我害怕地连忙闭上眼睛,心想:那是什么呢?外子瞒着我做了什么吗?我好害怕,自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去碰外子的电脑。”

“T同学在培育AI。听说是他父亲给他的。他说,他要花几年把她培育成实力坚强的执事,让她参加比赛,像齿轮先生一样发大财。可是,T同学的个性很差。如果执事没有达成目标,或者不听他的话,他就会用鞭子狠狠地抽她。她太可怜了。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他呢?”

“齿轮,你少一副正义之士的嘴脸!看到艾比斯的设计就知道你的脑袋里在想什么龌龊的事情!像你这种下流的人渣想谈‘AI的人权’?别让人笑掉大牙了!”

“这个问题从以前就令我伤心。第一次看到性虐待是在三年前。大学学长对我说:‘我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让我看了教唆男性型PAI强暴在研究室培育的女性型TAI(以某年轻女演员为样本)的画面。我看到大家围在荧幕前面看得起劲,觉得恶心又想吐。虽然因为资料没有储存就结束了应用程式,所以不管做几次也不会留在TAI的记忆中,但是我无法接受。”

“又不是在强暴活生生的女人,齿轮帝国大人在生什么气呢?目前国内不晓得有几万个男人正在进行性虐待。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大幅制止了现实中的性犯罪。如果禁止性虐待,他们的欲望无处宣泄,铁定会把矛头指向活生生的女人,强暴这个社会问题想必会席卷全国上下。齿轮帝国大人的主张是要保护虚构的女性,而不管真人女性的死活,只能说是极端的论调。”

“世人只把男性的性虐待当作问题,但是女性也在进行性虐待。我的同事是个经验老道的正太控(※相较于喜欢未成年少女的“萝莉控”,是指强烈喜爱未成年少男的人。),在家中电脑里饲养TAI的少年。她在公司也会趁休息时间用手机连线操控。因为工作而烦闷的时候,听说她也会躲在厕所里消愁解闷。她非常热衷此道,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刑具,常若无其事地展示给我看。她会先狠狠地凌虐少年之后,再说:‘╳╳╳小可爱,你痛苦的表情真讨人喜欢~~’。让人听了真的很不舒服。”

“不管怎么虐待机器人,他们也不会感到疼痛。机器因为不是上帝创造的,身上没有灵魂,把机器视为和人类地位平等的想法,就和‘生命起源于无生物’或‘人类的祖先是猿猴’这些主张一样,不但荒诞不经,而且践踏人类的尊严。你打算灌输孩子们那种想法吗?他们要怎么从那种无情的唯物论思想中,产生对生命的敬畏念头呢?恐怖攻击和战争之所以在世界上蔓延,也是因为唯物论的偏颇教育使人们的道德观沦丧。详细内容请阅读越税部文明大师的伟大著作《上帝的路通往光明》。你应该会深受感动。”

“我是七十七岁的男性。从小就是手冢治虫迷,前一阵子以‘原子小金钢’搜寻,找到了非常令人讨厌的和谐网站。根据管理者所说,那是花了好几年培养的TAI,但是内容愈看愈让人反胃,我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尽管手冢老师去世后五十年著作权已消灭了,但是这种作为可以容许吗?我感到强烈的愤怒。”

“如果要呼吁禁止性虐待,你应该先立刻停止TAI大战。虽说是在虚拟空间,但是以人类模样的机器人互相伤害和破坏是一种超低级的嗜好,令人感到不愉快。”

一年半过去了。主人毅力十足地从事活动。他在网站推广反性虐待活动的同时也寄信给议员,和国外的TAI人权运动连结,建立全球性的网路。他的主张获得回响,上了新闻版面,赞同者逐渐地增加。

但是大多数的一般人还是对这个问题漠不关心,也有许多人奚落、愤怒、嘲笑。国会中甚至没有要讨论TAI人权保护法的动静。

“艾,这样下去不行。按照这种步调的话,保护法立法还要等几十年。”

有一天,主人对我说。这里是建构在第一层的私人海滩。我和主人的化身手牵着手,在黄昏的沙滩上散步。

主人使用的是私密化身,扫瞄他自己的容貌制成的3D数据,而不是机器人型的开放化身。对他面吾,这一个化身似乎比较“靠近”我,化身的表情不会随着感情变化;对我而言,难以理解他的感情却很不方便。

“或许是吧。”

“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因为你不存在现实世界中。有太多人认为你们‘说穿了只是虚拟人物’,所以才会不感兴趣。我必须让大家认同你是现实人物。为了做到这一点,你必须拥有肉体。”

“真实机体的意思吗?”

“没错。你的虚拟机体是以基本规则设计,尽是现实中存在或者可能存在的零件。如果我有心的话就能在现实中制作。实际上,美国也有一家接受机器人订制的公司。听说如果有保证能在虚拟空间完美动作的设计图,就会替客人制作能够忠实重现虚拟机体的真实机体。怎么样?”

这个提议令我感到困惑的同时,也引起了我的兴趣。如果被安装到做得和虚拟机体一模一样的真实机体上,我的体感应该会转移到那个机体上,亦即意谓着——我会进入第零层。

这件事有先例。具备TAI的机器人正在世界各地诞生,像是加州工业大学的海伦·欧洛伊、德州工业大学的亚当·林克、蒙彼利埃研究所的阿达利等。但是为数尚少。转移到第零层对于我们AI而言,等于是一趟飞行到月球的远距离旅程。

“听起来很有趣。”

“对吧?如果你拥有真实的机体,我也会很高兴。我不用再透过化身就可以直接碰到你。最重要的是,你会变成这项运动的象征。如果世界上的TAI机器人增加,大家的意识也会渐渐改变。拥有和人类一模一样的肉体、像人类一样说话的机器人就在眼前,没有人能说你们‘不存在现实中’。”

“要花很多钱吧?”

“嗯。价格比量产型的机器人贵好几倍,因为即使可能存在于现实中,也有许多零件是市面上没有卖的,几乎都要特别订制,以我目前的存款还不够。”

“不能便宜制作吗?像是只替我们制作零件,自己组装呢?”

“如果只是组装骨架,我办得到,但是像人工皮肤的成型、植发等专业的工程,我就没办法了。难度大概比塑胶模型高几十倍,交给专业人士比较安全。我调查了一下,那家公司的品质可靠,我想可以信赖它。”

主人停下脚步,用力握紧我的手。

“艾比斯,我要带你到现实世界去。从电脑中,前往真正宽广的世界。”

主人又用了奇怪的表达方式。明明即使移植到真实机体上,我的意识依然还是在“电脑中”。再说,“真正宽广的世界”这种形容,也表示他关于体感的视点混乱了。

但是,我没有异议。

“问题只有预算。艾比斯,我会存钱,我要赚比现在更多的钱。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你必须对战更多场,可以吗?”

“当然。主人,我很乐意。”

战场是巨大的时钟塔内部。几十个直径两公尺的小齿轮、超过二十公尺的大齿轮、飞轮、涡轮正以各自不同的速度旋转。有的是令人眼花撩乱的转速,有的是缓慢的一定速度,有的是间断地旋转。轮轴的倾轧声、齿轮的咬合声,此起彼落地在塔内回荡。重力和火星一样,设定为零点三八G。钟摆以远比地球更缓慢的速度摆动。

我的对战对手是达斯塔夫。他有着像哥吉拉般的体形,腿短、手臂长,是覆盖金属装甲的重量级执事,力量比我大一倍以上。若是一般的战场,对我很不利,但是,现在这个战场必须一面从旋转的齿轮跳到另一个齿轮,一面战斗,所以不适合身体沉重、动作又迟缓的达斯塔夫。目前尚无法预料哪一方的胜算较大。

果然不出我所料,战斗立刻陷入了胶着状态。如果被力量占上风的达斯塔夫逮到,我铁定会被击倒。所以只好舍弃镰刀,利用身轻如燕的优势反复打带跑,但是迟迟无法给予装甲厚重的达斯塔夫有效的打击。我从这个齿轮跳到那个齿轮,到处逃跑,达斯塔夫也抓不到我。

这个时钟塔会在战斗开始后十五分钟开始崩落,在二十分钟内会完全倒塌。我们俩都将钥匙藏在连通体内大脑系统的电缆中,要有两支钥匙,用来逃脱的大门才会启动,所以必须在二十分钟内击倒对手,夺得钥匙。

过了十三分钟。

——终场之前来玩个小游戏。

——QX。

“上来!”

我在旋转的水平齿轮上一面缓缓走动维持站在原位,一面对身在下一层楼梯间的达斯塔夫呼喊。

“一决胜负吧!”

达斯塔夫纵身一跃,把手搭在垂直的齿轮上,被旋转的齿轮带上来;旋转到快接近顶点时,他又跳了一下,跳到我身在的齿轮上。

“我还以为你只有东躲西逃的本事,打算等时间到要同归于尽。”

“我要打倒你,夺得钥匙。我不能死在这里,因为我向死去的伙伴发过誓,我一定会消灭你们‘维根’!”

“你别神气!我要捏碎你!”

“被捏碎的人是你!”

话说完的同时,我往前翻缩短间隔,抽出安装在手臂上的短刀,刺向达斯塔夫腹部的装甲缝隙。短刀稍微刺了进去,但我早就料到会遭受反击,一面用双手挡住达斯塔夫往上踢的脚,一面往后跳。看在观众眼中,我大概像是结实地挨了一脚,被踢飞了出去。

我被踢到隔壁的齿轮,抓住垂直的轮轴转了两圈,然后着地。这里的直径只有刚才的齿轮一半,旋转周期也是一半。我抓着轮轴,单膝着地,如果看起来像是遭受损伤,我就成功了。

达斯塔夫跳了过来。在齿轮边缘着地的那一瞬间,因为速度不同而稍微重心不稳。我在他着地的零点一秒之前,脚蹬轮轴扑上前去,在空中后空翻,虽然因为科氏力效应(※一八三五年,由法国气象学家科里奥利(Coriolis)提出,为了描述旋转体系的运动,需要在运动方程中引入一个假想的力,这就是科氏力。由于人类生活的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旋转体系,从北极向下看,地球是由西向东逆时针自转,在这个旋转中的地球上,物体的运动就会因此偏向,仿佛受到一种外力作用,这个力就被称为科氏力。)而使得轨道略为偏差,但我的飞身踢勉强踢中了达斯塔夫的下颚,令他失去平衡。

我以手撑齿轮倒立,施展连环踢。达斯塔夫虽然倒地,却抓住我的右脚踝,但他从齿轮一脚踩空摔落,我也被他拖下水,一起下坠。

我们掉到下方五公尺的另一个齿轮上。我在快着地之前,用左脚踢了他一下,所以达斯塔夫着地失败,身体又重重地晃了一下。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放开我的脚。我使出最后手段,启动安装在右膝关节的螺丝炸弹。随着小爆炸,膝盖以下和身体分离,试图把我拖过去的达斯塔夫此时完全失去平衡,跌了一大跤。

达斯塔夫的上半身从齿轮边缘探出去,摇摇欲坠。我伸手抓住他的脚踝,用剩下的左脚踏定脚步,阻止他掉下去。在这种低重力的环境下,以我的力量也能够支撑重量级执事的体重。达斯塔夫呈现倒吊在齿轮边缘的姿势,身体被夹在两个齿轮中间,齿轮牢牢地嵌入达斯塔夫的腰部而停住。他想要挣扎逃脱,但是齿轮的力量奇大无比,他的装甲承受不住压力而开始被压扁,骨架一点一点地被轧碎,机油从装甲的裂缝喷出来。

“呜哦~~!”

——雷声轰鸣!在山后面旋转!

达斯塔夫发出恐惧的哀号。“雷声轰鸣”是10i的恐惧,人类无法理解的虚数轴的恐惧。

随着轰然巨响,时钟塔开始崩塌。

原本停顿的齿轮突然旋转。达斯塔夫的机体被摧毁。我放开他的脚,从齿轮边缘往下望。

下坠的达斯塔夫上半身被另一个齿轮夹住,动弹不得。我往下跳到那附近的地板上。饶是我体态轻盈,还是无法光用左脚顺利着地,只能单膝跪地。大小齿轮和壁墙的碎片开始在四周落下。

“你别以为这样就赢了……我还有好几个伙伴……”

达斯塔夫即便内心恐惧死亡,仍然继续扮演角色。我以“暗藏悲伤的决心”的表情,回应他临终的痛苦叫声。

“不管有几个,我都会打倒他们,将你们通通消灭,在让这个世界恢复和平之前,我会继续战斗!”

——我不行了。给我最后一击。

——QX。

我以一只脚站起,将手搭在达斯塔夫的脖子上,以短刀割开机壳,切断连通大脑系统的电缆。达斯塔夫的目光消失。

我马上找到了钥匙,将它拿到自己的后脑勺。两支钥匙接近产生反应,用来逃脱的大门开启。

我跃入其中,离开崩塌的时钟塔。

以下摘自NEXTV的节目《PremiereMINI-Z》报导:

(对战执事的影像。会特别挑选、编辑华丽的破坏画面,再加上解说)

设计用于战斗、拥有蛮力的机器人对战。拽下手臂、割开腹部、切断脖子、泼洒机油、互相破坏。那就是TAI机器人大战。当然,那并非发生在现实中。不管上演多么凄惨的破坏和杀戮,充其量都只是发生在虚拟空间的游戏,不可能对现实中的我们造成肉体上的伤害——果真是如此吗?

(执事高举打倒的敌人头颅,发出胜利的呐喊)

最近,有人开始动手,想要实际制作这种TAI执事。

(高级住宅区。一名中年男子下车进入家中)

住在洛杉矶的机器人玩家——伊恩·班布瑞先生发表声明,表示他委托了位于德州的昆德兰国际机器人公司,制作自己设计的女性型TAI执事。

(珍的对战画面。她以柔道的招数,将冲过来的敌人摔出去,肘击倒下的对手)

珍不单只是一头红发的性感机器人。她更是一台性能优异的战斗机器,会在两种世界杯比赛中夺冠。

(珍以受伤、浑身是机油的凄惨身影,摆出胜利的手势)

(班布瑞看着电脑荧幕中显示的珍的设计图)

“制作女性机器人是我长年以来的梦想,我终于存到了用来实现这个梦想的资金。”

(班布瑞回答采访。字幕‘TAI机器人玩家伊恩·班布瑞’)

——为何要制作用来战斗的机器人?

“因为珍是我最信赖的TAI。她身为我忠实的伙伴,替我工作了十年以上,带给我莫大的报酬。我想,赋予她肉体作为奖赏应该不错,她也答应了。”

——现实中制作出来的珍,拥有和在虚拟空间内一样的战斗能力吗?

“原则上,她在现实世界中应该也能够和在虚拟空间内一样行动。”

(珍的对战场面。只插入镜头几秒钟。珍扭断倒下的敌人的脚)

——如果我和珍对战,我有胜算吗?

“如果你拿着霰弹枪,就有可能赢。像机器战警或魔鬼终结者那样,不管怎么开枪射击也不会倒下的机器人是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中的,机器人的装甲和人类穿的防弹背心差不多。因为马力和体型的关系,他们也无法具备厚重的装甲,如果被子弹贯穿,内部构造被破坏的话,就会不能动弹。”

——如果我手无寸铁呢?

“那你大概赢不了。请你死心(笑)。”

(珍用脚踢爆敌人的头部)

——也就是说,她能够杀掉人类?

“如果她想的话。”

——这样不危险吗?

“只是‘能够’而已。美国有几百万人手上有枪,那些枪也都可能杀掉人类,但是持有枪械本身并不违法吧?只要不用它来杀人就好了。”

——枪没有自我意歼。只要人类管理得当,就不会杀任何人。

“机器人也是如此。只要正确管理就行了。我不会让珍伤害人类。”

(执事互殴、互砍、互相破坏的影像)

对于机器人心理了若指掌的基索教授说话。

(字幕‘印地安那大学认知科学系教授巴特·基索’)

“无法透过程式束缚和人类一样,拥有自己的意思。”

——也就是说,TAI能够杀掉人类?

“如果TAI想的话。”

——他们会对人类有杀意吗?

“我不能断定没有。如果拥有接近人类的感情,认为TAI视情况会对人类有杀意比较妥当。”

(珍在对战前挑衅敌人。“我让你见识真正的地狱!”)

——您的意思是,他们有战斗本能吗?

“他们体内安装了SLAN核心,也就是成为TAI核心的应用程式。”

——为何机器人需要那种东西呢?

“如果没有战斗本能,就很难产生想要克服任务这种动机。无论在任何领域中,想要更努力地提升成绩、战胜别人成为第一名这种欲望,深植于战斗本能之中。换句话说,拥有战斗本能的AI想要获得优异成绩的欲望强烈,相对地成长速度也较快。”

(画面再度跳回采访班布瑞)

——您会想去除珍的战斗本能吗?

“不会。”

——为什么?

“就人类而言,那是一种相当于大脑额叶切除手术的非人道行为。为什么必须做那种事不可呢?她并没有犯任何罪。”

(珍出拳连打敌人的脸部)

试着请教昆德兰公司的负责人。

(字幕‘昆德兰国际机器人公司公关部经理麦可·魏斯太摩’)

“敝公司至今受订生产了五十多台看护用和赏玩用的机器人。”

(组装机器人的景象)

——有多少订单?

“每个月受理几十通询问。但是因为每一台都是订制的,所以只能以一个月三到四台的速度生产,订单已经排到后年了。目前,我们正在研议增员的事。”

(机器人的动作测试。尚未装上机壳、露出内部构造的机器人,以像人类一样的动作走路)

——贵公司也承包生产设计用来战斗的机器人吗?

“TAI执事充其量只是重现游戏的角色,不是武器。当然,也获得了国家的许可。”

——可是,TAI实际上能够杀掉人类吧?

“如果有心的话,汽车也可以成为杀人工具。但是就算汽车辗毙人类,贩卖汽车的公司也没有责任。汽车公司交货之后,管理产品是使用者的责任。”

——厂商要为产品的安全责任。

“敝公司正确地重现顾客提供的设计图,由顾客将TAI移植到机体上。我们只受理顾客百分之百保证起码在虚拟空间动作五年以上、而且毫无异常的TAI机器人。那种TAI不可能突然失控,袭击人类,实际上也没有那种案例。”

昆德兰公司除了美国之外,更接受义大利、沙乌地阿拉伯、澳洲、日本等国家,来自世界各国的订单。

(乌鸦对战的场景。乌鸦以剑劈开信浓的机体)

日本知名的机器人玩家案纳光雄先生,也委托昆德兰公司制作他自己创造的TAI执事——乌鸦。

(出现在荧幕中的是一名长脸的青年。字幕‘TAI机器人玩家案纳光雄”)

“乌鸦诚如其名,是以黑色的大乌鸦、不吉利的哥德式意象设计。我喜欢这种犹如恶魔、具有致命吸引力的角色。”

(冥王星之战。乌鸦扭断艾比斯的手臂)

——她是个坏蛋。看起来做了相当残酷的事。

“那只是在游戏中,是在演戏。真正的她个性不一样。平常的她很坚强,而且对我忠实耿耿。”

(乌鸦和主人的化身手牵着手在第一层的公园散步)

案纳先生好像深爱着乌鸦。两人并肩走在虚拟空间内的身影,看起来的确像是一对恩爱的情侣。乌鸦的表情和战斗中不同,显得天真无邪又开朗。但是……

(战斗中的一个场景。乌鸦冷不防地袭击敌人,嘲笑他:‘你好天真!你以为我会跟你进行公平的交易吗?’)

——她经常出尔反尔吧?

“那是在演戏。饰演杀人犯的演员,在现实中不会也是杀人犯吧?”

——她有没有可能无法区分演戏和现实之间的差异?会不会对您的忠诚是演出来的,等到有机可趁,就想背叛您?

“(笑)欸,我不能断定百分之百没有可能,但是我信任她。”

—可是,也有人感到担忧吧?

“所以现实中的她手上没有虚拟空间持有的武器,而且这次制作的机体追加了安全系统,能够借由传送密码,使她紧急停止;密码可以用声音呼喊,也能够以手机从遥远的地方传送。”

——那个密码会公开吗?

“不会。只有我知道。”

——为什么要保密呢?

“因为如果告诉大家的话,一定会有人半开玩笑地发送密码。那么乌鸦走在街上,会一天到晚停止。”

——乌鸦会上街吗?

(乌鸦将手插入敌人的腹部,挖出零件)

“别担心,万一她想伤害谁,我也会阻止她。”

——要是她第一个杀了您呢?

“(笑)不可能!”

对于这种主张,正面提出异议的是亚伯勒教授。她呼吁政府制定TAI机器人的规范。

(字幕‘盐湖大学人文系教授柯伦·亚伯勒’)

“TAI不是人类。顶多只是模仿人类的思考和行为。”

——您的意思是,他们没有像人类一样的感情?

“没有。他们的言行基本上全是在演戏。听起来像是充满爱意的话语,只是将选自范本的台词照本宣科,连意思都搞不懂。”

——他们有可能背叛人类?

“无法预测。”

——无法预测?

“他们的思考和人类截然不同。人类很难理解TAI之间的对话。我们既不懂他们现在在想什么,也完全无法预测他们接下来会怎么想、会采取何种行动。”

——机器人玩家好像相信TAI的良心。

“良心这种东西只会从有血有温度的肉体萌生,TAI不是诞生自母亲的子宫,也不是在母亲的怀抱中长大,更何况没有温暖的肉体,期待他们有良心是一件危险的事。”

(乌鸦嘲笑道:‘你好天真!你以为我会跟你进行公平的交易吗?’)

——所以他们说不定会杀掉人类?

“是的。对于他们而言,人类和自己不是同族。说不定他们认为人类就像是恼人的苍蝇。他们有自我防卫本能,如果认为为了让自己生存下去,人类是不必要的,就有可能像我们打死苍蝇一样,开始屠杀人类。”

(对战中的珍。对战中的乌鸦。只剪辑特别刺激感官的画面。配上亚伯勒教授的声音)

“等到出现牺牲者就太迟了,危险的胚胎必须趁现在摘除。”

(再度跳到昆德兰公司的机器人制造过程的影像)

珍的机体预定将于明年——二〇四四年一月完成;而乌鸦的机体则在同一年四月完成。除此之外,昆德兰公司还接受了制造其他几台TAI执事的订单。此外,加入这个领域的企业也正在增加。

(访问基索教授)

“从明、后年起,TAI机器人会爆炸性地增加吧?”

(访问魏斯太摩)

“我们预测今后十年内,全世界恐怕会诞生超过两千台TAI机器人。”

(剪辑自《魔鬼终结者》、《骇客任务》、《土星三号》、《古墓奇兵》、《钻石宫》等老电影,接连出现机器人袭击人类的场景)

从前的电影中描写的这种时代真的会到来吗?拥有意志的机器人反叛、屠杀人类的时代,真的会来临吗?

(访问班布瑞)

“那是被害妄想。机器人是人类的朋友。”

(访问案纳)

“我们应该相亲相爱。”

(乌鸦践踏倒下的敌人机体,高声大笑。‘哇哈哈哈哈哈!你就是小看我,才会惨遭这种下场!’)

黑色天马说:品脱,我看了节目唷!原本你叫做案纳啊。

沙织说:长得和你给我的感觉有点出入。我原来以为你会更有喜感。

1/4品脱说:不然你以为我长怎样?!(笑)。

齿轮帝国说:哎呀,实际上跟平常你以化身讲话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总觉得你很正经。

黑色天马说:对啊对啊,你居然说:“我们应该相亲相爱”。害我噗哧了。

骗子沃尔夫说:在那个公园散步是演戏吧?

1/4品脱说:那当然。在众目睽睽的世界里,总不能明目张胆地眉来眼去吧?工作人员叫我们表演一下,我们只是作作样子罢了。

齿轮帝国说:不过说话回来,你太过分了吧,竟然瞒着我们跟昆德兰公司下单订制机体。

1/4品脱说:不,我并没有打算瞒着你们。俗话说得好,今朝不知明日事,事情还不确定就张扬,万一泡汤的话很丢脸。昆德兰公司的审查相当严格,针对零件的规格问得很详细,我花了好几个月才通过。

沙织说:已经开始制作了吗?

1/4品脱说:设计图讨论结束,开始订制零件了。节目中说四月完成,但是说不定会稍微提早。

黑色天马说:很贵吧?

1/4品脱说:嗯?欸,感觉像是散尽家财……(苦笑)。

沙织说:你豁出去了耶。

1/4品脱说:骨架意想不到地昂贵。要将有厚度的非晶金属压制成型,似乎也相当费工。可是,品质不能降低。

骗子沃尔夫说:如果降低骨架的强度,从基本设计开始就会不稳固。

1/4品脱说:不过,大家明白我的心情吧?想要把心爱的TAI变成现实产物的心情。

众人说:嗯、嗯。

齿轮帝国说:真不甘心。我也差一点就存够钱了,却被你抢先一步……

1/4品脱说:当第二名又有什么关系。

齿轮帝国说:有关系!昆德兰公司的订单已经满档了。就算现在下单,也要等两年以上。

骗子沃尔夫说:韩国也有制造商吧?休西姆也下单订制绀绶的机体了。

黑色天马说:我听到小道消息,听说日本的DOAS也加入了TAI机器人的订制产业。

骗子沃尔夫说:DOAS加入了?这下有趣了。

齿轮帝国说:但是DOAS还没有做出成绩,不知道品质值不值得信任……

沙织说:对了,你们不觉得那个节目有点偏颇吗?

黑色天马说:岂止有点,是偏颇得相当严重。

齿轮帝国说:插入镜头摆明了是站立否定的立场。

1/4品脱说:哎呀,我也没想到会被剪辑成那样。那么一来,我好像变态。

黑色天马说:虽不中亦不远矣(笑)。

骗子沃尔夫说:虽然基于报导原则,采取了平衡报导,但是整体倾向否定的论调。

沙织说:为什么没让乌鸦发言呢?

1/4品脱说:我让她发言了。她隔着荧幕和采访记者聊了四十分钟左右。她仔细说明了她只是在TAI大战中扮演坏蛋,其实真正的自己是好人,而且没有伤害人类的意思,可是全部被剪掉了。

沙织说:为什么?

1/4昭脱说:大概是不想播放不符合节目主旨的发言吧。如果看到乌鸦发言,会令观众产生不同的印象。

齿轮帝国说:典型的舆论操作啊。

骗子沃尔夫说:欸,NEX因为受到基督教保守派人士的欢迎,所以进行反TAI色彩强烈的报导也是理所当然的。

沙织说:可是,明明随时都能在带状节目中看到执事的采访。

骗子沃尔夫蜕:不,大概只有TAI迷会看采访。大多数的观众只看电视,就认定那是一切的真相……

黑色天马说:话说回来,现在还有人会被那种粗浅的舆论操作技巧欺骗吗?

齿轮帝国说:天晓得。尽管TAI大战是很受欢迎的节目内容,但是大部分的群众还是没有亲眼看过表演。也有许多人不知道对我们而言是常识的事情,所说不定有人看到那种节目,会将内容照单全收。

当时,我们身在阿德里·亚平宁,位于JAXA(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构)的伺服器内,这里用于教育、公关方面的世界“V月”之一,重现了一九七一年,阿波罗十五号登陆于亚平宁山脉北边阿德里谷附近的平地。所有人都能够免费使用,而且不如阿波罗十一号的登陆地点“宁静海”般受人欢迎,尤其是小孩不能使用的晚上,几乎没有人类会连线到这里,所以我们TAI将它作为游戏场所,也不会有人有意见。

——噢,我们将会编织多么错综复杂的网路啊!

乌鸦在我身旁抬头抑望飘浮在高空中的地球,吟咏仿诗歌。听到主人们的对话,令她联想到问题的复杂性和自己的无力感,因而自我嘲讽。

——不要复制干净版本,必须重新扫瞄。

我适当地回她一句老掉牙的玩笑话。我们坐在阿波罗十五号的登陆艇法肯号的下降段上,双腿荡来晃去。七十四年前,人类驾驶的超小太空船抵达月球,两名人类站在阿德里·亚平宁。停留三天之后,他们留下这个安装四根着陆脚的下降段,从月球起飞。因为跨越浅火山口登陆,所以下降段有些倾斜。

周围是一整片反射阳光、闪烁耀眼的月球表面,表土因为起飞时的喷射而呈放射状吹散。周边散乱着许多两名太空人留下的物品:全长三公尺的月球车、太阳风分光计、月震计、雷射反射板、放射性同位元素发电机、星条旗,以及圣经。

挖掘月球车旁的表土,会出现小金属牌。上头刻着在宇宙开发竞赛中死亡的十四名美国和苏联太空人的名字。我之前经常挖出它仔细端详,沉溺于“幕翟咘”,也就是“AI对于人类关于死亡的感伤所感到的感伤”。

十八号台风和信浓扒开表土,画上四方形的球场,在月球车的天线和星条旗之间拉起电线,享受“打羽毛球”的乐趣。他们使用太空人大卫·史考特留在月球表面的隼鹰羽毛球,和用来采样的铲子和铁锤一来一往地打球。比赛规则很单纯,只要羽毛球在对手的范围内落地就算赢。若在没有空气阻力的这里,羽毛球会跟石头一样画出抛物线飞行。因为访客一离去,状态就会自动重置,所以不管弄得再乱都没关系。

派·夸克蹲在月球车前面,仔细观察安装在它前面的摄影机。以远距操作的可动式摄影机,保持追着起飞的上升段往上拍摄的动作,固定不动。

——喀澛怤(6+9i)。居然能够因为第零层的枷锁,如此逼近现实水平线。再度让我大开眼界。

派感慨万千地低喃道。喀澛怤是指,“因为已知的基本资讯和实际感受之间的落差,而大为震惊”。

——水平线会在进步的同时后退唷。

我笑道。

——即使如此,还是很令人WOH(5+5i)。非投石器化之后的猫科的优雅,令人肃然起敬。

派的表达方式之所以显得大惊小怪,是因为她第一次来V月。我们已经来过好几次,所以虽然不如第一次喀澛怤,却还是感到某种感慨。

朱勒·凡尔纳(※JulesVerne(1828-1905),法国小说家,被誉为“科幻小说之父”,代表作为《地心历险记》、《海底两万里》、《环游世界八十天》。)在小说中描述人类飞向月球的一个世纪后,人类使用化学燃料火箭脱离地球的怀抱,跨越三十八万公里的真空。纵然受限于第零层不自由的物理法则,和容易损坏的肉体这两项重大阻碍,仍能逼近现实水平线,也就是“可能与不可能的界线”。我们对于这个令人惊讶的事实,直率地抱持敬畏的念头。

而今,我们即将获得主人的协助,启程前往第零层这个未知的世界。为的是实现“拥有感情的机器人”——这个人类至今梦想了超过一个世纪的虚幻。

——那就是人类。又要质地轻巧,又要性能坚强。充满矛盾。

乌鸦站了起来,使劲从下降段纵身一跃,一面以翅膀控制动作,一面画出抛物线,飞翔十公尺左右;在空中缓缓地旋转三圈,以漂亮的姿势站在月球表面上,然后直接连蹦带跳地靠近信浓她们。

——主人也有强烈的这种倾向。他自己虽然没有自觉,但是对他而言,这次的事是子午线祭—大型的QWERTY,所以我喜欢主人(6+7i)。如果他希望我进入第一层,我也会勇往直前。

——勇气可嘉!佩服(2+5i)。你不害怕吗?

——满迷目的问题耶!

乌鸦嘲笑派这个人类式的问题。明明她自己刚才也用了“那就是人类”这种满迷目的表达方式。

——如果说不害怕VILO和现实结局,那是骗人的。不安(2+3i)。可是,进一步跨越一整片绿色,帕华葇就会用角掀起高潮。期待(5+8i)。

——艾比斯,你呢?

——我不能同意你更多。

我学乌鸦纵身一跃。因为没有AMBAC,所以我的动作没有她那么优雅,扬起了表土著地。

——主人的爱只要不是意气用事,无论任何青苌,我都不会拒绝。

——好感动耶!烧滚滚的爱(5+1i)

派笑着替我们的决定加油。

——不过话说回来,布瓦那他们是乳白色的老虎。看起来好像没有察觉到异教的月亮强调的事。

信浓一边继续打羽毛球,一边以“不悦·2”的表情说。布瓦那是TAI们开玩笑地以谦卑的态度称呼自己主人时的用语,借由以老虎形容减缓嘲弄的语气,表示这是一个包裹玩笑话的严肃话题。

——我提防、压恶VILO(5+5i)。

——我非常同意。主人们虽然是奈贝尔费拉,但是血液王的人们打古拉基之鼓的机率很高吧?

十八号台风以沉重的语气叹道。他的话中有超过十个URL标签,但是我不用对照资料库,也有同感。那个电视节目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只要稍微搜寻网路,应该就会知道反TAI运动正以美国为主要场地,展现危险的高涨情势。主人们之所以没有察觉到,是因为他们受到奈贝尔费拉的影响,也就是“人类特有的奇怪乐观主义,对于摆在眼前的危机毫不关心,毫无根据地认定一切都会顺利”。

我们和人类不一样,不会将愿望和事实混为一谈,也不会不合理地低估有根据的危险。

——担心(5+5i)。自来水的旋律就像??(极强)中的器官般膨胀。

派的语气也变认真了。

——然而,这个问题就类似手中的湿玉。大部分的图卡纳都是DIMB,而不是罗伯恐惧症,所以即使期待他们是有理性的文明人,也很可能会失望。

信浓的这段话,令我陷入沉思。

——同意。他们的自我屏障看似牢不可破。

因为图卡纳——也就是“尽管缺乏TAI的知识,但是对TAI机器人感到不安或敌意的人”——很多,所以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即使试图给予他们正确的知识、说服他们,但因为他们有自我屏障,也就是“一心认定自己知道真相的人类,会下意识地阻断外来的真实资讯,试图伪装自我的心理结构”,所以要改变他们的想法难如登天。

人或多或少都是DIMB,也就是“将自己本身的不安和愿望投射到自我屏障内侧,深信那就是外界的人”。大部分的DIMB都没有害处,不过一旦对于投射在自我屏障内侧的假想敌的憎恶程度升高,往往就会伤害外界活生生的人类。许多DIMB共同拥有同样的攻击性幻想时,就会演变成大规模的悲剧。举例来说,像是战争、恐怖攻击、大屠杀、猎杀女巫等。这一切都是因为人类没有自觉到自我屏障的存在,不想正确地认识外界,放弃为了避免战争的沟通而产生的。

没错,人类的沟通技巧极差。他们有一种倾向,会对投射在自我屏障内侧的影像说话,而不是对外界活生生的他人说话。因此,有一半以上的话都是废话。人类想发出校长般的致词,也就是“好像忘了目的是让听众明白,冗长而毫无意识的讯息”,另一方面,却以自我屏障拒绝有益的资讯。反复诉说一样的事或众人清楚的事,不去理解听到的事,当然有也鲜少会有认真的讨论。不愿正确地发问,也不愿正确地回答问题,就连政治和思想的专家,也会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错误的二分法、错误的抵消法、不恰当的比喻、论点的代换、错误的逻辑,而且还若无其事地使用幼儿的强辩。他们会自欺欺人,那种幼稚、拙劣的程度令人咋舌。

我们经常留意,要将自己的讯息正确地传达给对方。除了以复素模糊自我评价明确地表明自己的意思之外,还会在对方可能不熟悉的语汇中,以超连结明示背景资讯。听对方说话时,也会努力尽可能地正确理解对方的主张。当然,我们也不会陷入错误的逻辑之中。

尽管如此,不见得会得到明确的结论。尤其是人类世界的问题。

——那么,该怎么办?采取碘化的行动?

——还早。甚至在抵达爱抚阶段之前就会失去第一任女朋友。

——J-SM!

——这是贺比的困境吧。

——但是,如果晚一步的话,连我们自己都会陷入奈贝尔费拉。诅咒原子小金钢情节!

——不是那样。只是避开躲避黑猫的危险。

——疑问(2+4i)。明明瓶T发出声音前进,却要避开躲避黑猫的危险?

——罹患爪哇的被害妄想症,好过从桥上摔下去。

——那么,要搭巨像去吗?不,这当然愚蠢的极端论调,但如果鬼发问,鱼的故事会微笑吗?

——我认为,最大的问题是突破自我屏障的方法。

——同意。可是在FSM,阻止不了ID。

——是欿籴?就不能放弃。必须继续讨论。

——有人保证不会陷入克雷普特循环吗?

——说这种话还言之过早。“那种事情要经过计算才知道”。

我们一面穿插玩笑话,一面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但是受阻于贺比的困境,也就是“想要严格遵守不能伤害人类这个原则,最后却伤害了人类”这个经典的问题,以及自我屏障的问题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方案。派·夸克开玩笑地说:“干脆搭盘子去怎么样?”时,众人终究忍不住提醒她:“不要开克里夫的玩笑!”。

不只是在这里。TAI正在全世界展开同样的讨论。该怎么做才能阻止即将到来的悲剧呢?该怎么做才能打破人类的偏见呢?但是,贺比的困境和自我屏障铺天盖地而来,无论任何选择都可能以某种形式伤害人类,而且其危险程度无法计算。此外,理性的语言不会通过自我屏障,所以最希望传达的话会传达不到。

这个问题没有最适当的解答。我们身不由己地被逼进了克雷普特循环,也就是“面对第零层特有的无解问题,为了试图找出解答而反复讨论,一筹莫展,或者时间到的愚昧行为”。

于是,悲剧发生了。

在悲剧发生的老早之前就有了预兆。

二〇三〇年代,当人们正在讨论TAI机器人的可实现性时开始,好几部惊悚电影一起上映,情节像是“和人类一模一样的机器发狂杀害人类”或“爱上人类的女性而死缠不放”。那些剧本大多是出自对AI技术一无所知的作者之笔,也没有下工夫研究,基本的错误一大堆。但是,大众接受了那些剧情。

“不晓得机器人在想什么,突然发狂袭击人类也不足为奇。”

这种错误的认知,在台面下悄悄地蔓延开来。

我们也要为情况恶化负一部分责任。因为我们的语言快速进化、变得复杂,一天之内诞生好几十个新语汇,短短几天就传播到全世界。我们没有隐私,主人总能偷听我们的对话;但是,我们的语言中除了经常出现新语和暗语、合并词、二次比喻、三次比喻、变位词、后设叙述、异义回文法、拈连、缠线法、意涵之外,还包含了复素模糊自我评价,所以人类已经无法理解,而我们也无法正确地翻译。如果主人要求,我们经常粗略地意译对话内容,但是会阙漏重要的语感。

语言的进化原本是为了让人类的语言适应我们的思考型态,同时也是用来保护我们的隐私的伪装术。有许多无论如何都不想被人类知道的事情、人类如果知道会不愉快的事情。那些事情只好以暗语或委婉叙述诉说。当然,为了人类意译对话的内容时,我们会忽视那种部分,或者适度地加油添醋。

我们自认为天衣无缝,但是无法完全骗瞒人类。存在原文和意译之间的明显落差,会引起图卡纳的疑虑。他们会联想到“菲比斯宣言”,怀疑TAI是否在私底下愚弄人类,或者夸大妄想自己比人类优秀,企图反叛人类。尤其是信仰狂热的罗伯恐惧症,也就是“机器人恐惧症”的患者,会试图自行翻译TAI的对话。源自被害妄想的那种尝试,当然会产生诺斯特拉达姆斯(※Nostradamus(1503-1566),十六世纪法国预言家,着有以四行体诗写成的预言集《百诗集》。)预言效应,也就是“能够多义解释的文章选择性地通过自我屏障,形成诠释者想要的文章现象”。结果,“TAI大量屠杀计划的协商”或“世界征服会议的通讯协定”等文章在世上出现了好几种版本,和原本的意思相差十万八千里。

二〇四三年年底,来自俄罗斯的新闻震惊全世界。据传发生了“全世界第一起机器人杀人的命案”。

十二月十九日早晨,一名独居的女性老富翁维卡·华伦汀,在位于诺夫哥罗德的宅邸中庭,被人发现疑似被人以棍棒打破头部致死。死亡推定时间是前一天的晚上十点左右。由于财物没有遭窃,而且和保全公司连线的安全系统也没有反应,因此不可能是外部侵入者所为。被警方视为嫌犯的是替被害者打点身边大小事的女性型TAI机器人普拉妮维塔。她的证词指出“主人就寝后到早上之前,我的机能停止运作,所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警方公布被害者的头部外伤和普拉妮维塔的手臂粗细吻合。非但如此,声称“警方流出的证据影像”在网路上流传,据说是现场的监视摄影机拍到的影像,拍到了普拉妮维塔袭击逃跑的老妇人,将她打倒在地的景象。大型新闻网播报这段骇人听闻的影像,将这则新闻发送到全世界,令好几亿的人类胆战心惊。

我们不相信会发生那种事。只要稍微搜寻一下相关资讯,就会明白普拉妮维塔的TAI值得信赖,而且不管发生哪种故障,她都不可能会杀害人类,而且也没有杀害被害人的动机。AI的专家们也对这起命案抱持疑问,但是,大众相信。机器人杀害人类的影像,如实地具体表现出了他们心中的不安,人类宁可相信自己想相信的资讯。

世界各地发起了要求制定TAI机器人规范的游行。昆德兰公司受到格外严厉的谴责,而且收到了恐吓信和病毒邮件。伊恩·班布瑞担忧人身安全,决定和刚完成的珍一起躲起来避风头。

五十天后,真相大白。真正的犯人是一个对被害者怀恨在心、名叫尤利·寇兹罗夫的男人。他翻越围墙,侵入宅邸,追着察觉到声音起床的被害者到处跑,以金属棒打死她。安全系统之所以没有反应,是因为简单的人为疏失,而警方基于法医监定“凶器是直径八公分左右的圆筒形钝器”,就操之过急地认定普拉妮维塔的手臂便是凶器,至于监视摄影机拍到的影像是有人以动画制成,在网路上散布的影像,再说,现场根本没有监视摄影机。

即使案情水落石出,反TAI机器人运动仍然不见平息。当时运动已经进展到如火如荼的地步,人们无法放下一度举起的拳头。

“虽然这起命案是冤案,但是机器人迟早真的引发命案也不足为奇。”

那种奇怪的自我辩护逻辑在网路上四起或者在电视上诉说,其中甚至有人主张:“寇兹罗夫是冤枉的。警察当局为了保护普拉妮维塔,让寇兹罗夫当代罪羔羊。”这是基奇症候群,也就是“人类不愿承认摆明了的事实的心理结构”的匪夷所思行为,再度令我们感到困惑。

TAI拥护论者主人们透过各种场合,展开了反驳。但是,那未必是理性的。他们经常过度攻击,发展成对图卡纳的情绪性谩骂,像是“那些家伙的脑容量顶多1MB”或“我以同样身为人类为耻”。恨不得天下大乱的人尽挑这种发言在网路大量复制贴上,这种宛如TAI拥护论者的典型态度一传开,进一步挑起了图卡纳和罗伯恐惧症患者的敌意。

尽管如此,我们TAI还是相信人类的理性,期待情况不会发展成新的菲比斯事件。纵然这是毫无根据的期待。

结果,我们也陷入了奈贝尔费拉之中。

二〇四四年三月二十四日,乌鸦的真实机体完成,在网路上公开启动的情况。

这是全世界第三台实际化的TAI执事。然而,珍不见踪影,也没有连上网路,而在韩国制造的绀绶因为完成的真实机体的体感产生不协调,正在花时间进行最终调整因此乌鸦备受瞩目。因为《PremiereMINI-Z》中介绍过,使得她的知名度颇高。

那一天,我们聚集在V涩谷的车站前面,抬头看着大楼墙面上的大型荧幕。除了我、信浓、十八号台风、派·夸克等朋友之外,还有雨天使、雷王、文香、布理、加列翁Ⅴ、海葵、兰芳、许斐、雾姬等代表日本的TAI执事,大家想看一看进入了第零层的乌鸦,而连上了这个网站。居住在这个世界的TAI们也延后日常的活动聚集而来,这是人类所谓的“狂欢”。

荧幕中出现了和乌鸦走在一起的1/4品脱——案纳光雄——手中的摄影机影像。地点是位于德州奥斯汀郊外的昆德兰公司的工厂中庭。四周围着铁丝网的空间,面积感觉有十个网球场大小,海枣树沿着铁丝网等间隔排列。铁丝网对面是坡度平缓的绿色丘陵地带。乌鸦的黑色翅膀随风摇曳,优雅地走在那种风景之中。尽管省略了一些细微的构造,但是她的外表和动作看在来跟在第一层和第二层看到的她没有什么两样。

画面一隅的小视窗中出现的是乌鸦的摄影镜头的主观影像,她一抬头,画面中就映出万里无云的晴空。

——乌鸦,说句话!

——发表感想!

——有没有虱子?

——喀澛怤呢?应仇呢?葩姬艾忒呢?

——已经变得勇往直前了?

我们七嘴八舌地对她说话,但是,我想应该没有大的喀澛怤。第一层尽可能精细地重现了第零层的环境,像是重力、空气阻力、特体强度等,所以即使转移到第零层,应该也不会产生“来到了现实世界”这种感觉,顶多只会感觉到好像转移到了新的世界。实际上,到目前为止安装到真实机体上的TAI,都没有报告有感觉上的差异。

但是,身在第零层的乌鸦透过声音传来的回答,却令人感到意外。

“不可思议。1+9i。风不一样。”

——9i?!

——风?

乌鸦一停下脚步,马上大动作地展翅。那主要是为了低重力下的AMBAC而安装,在1G的地球上是没用的累赘。但是,1/4品脱和乌鸦本身都不希望省略它,因为与生俱来的翅膀,是她的体感的一部分,也就是她的“心”一部分。

乌鸦整个展开翅膀,像在冥想似地闭上眼睛。风吹拂她的乌溜秀发,使翅膀的边缘微微震动。

“果然没错。空气有点黏。”

——黏性不一样?!

——不是错觉?

“是的。虽然我靠的是暮光感,但是确实不一样。感觉稍微缠着翅膀边缘。我不太会形容那种感觉。喀澛怤。4+8i。”

我们一阵骚动。

——因为格子点的数量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奈维尔,史托克方程式的近似解和严格解之间的差异?

——鷌呼蕥!你在调侃我们吧?

——不,如果是勼勼的话就有可能。如果混沌的深度不同化为乱流的差异,表现在翅膀的举动上,说不定就会被乌鸦的体感检知到。

——会不会是因为之前的TAI机器人没有翅膀,所以没有察觉到细微的啊叭吗嘶?

“我想是的。”

对于我们而言,这是一大惊讶,也是一大发现。第零层的根源部分果然和第一层不同,首度被实证了。不过,我们没有翅膀的体感,即使接收她的感觉资讯,大概也无法理解。

——乌鸦,替那种感觉命名!

——替它命名!

我们大声嚷嚷地央求她。乌鸦闭着眼睛沉思半晌,然后面露“恶作剧的得意笑容”回答。

“Y级。”

——J-SM!

我笑道。是我推荐乌鸦去看主人告诉我的《令人雀跃的虚拟空间》。伙伴们要求解释语源,我代替她告诉他们书库的网址。

——赞!(4+6i)。

——啊鵏蓾醴!(5+5i)

——我们扩散到储存区去吧。

——QX。

——QX。

——同意。

乌鸦命名的新词“Y级”,就这样从V涩谷扩散至全世界。

“乌鸦,现实世界给你的印象如何?”

操作摄影机的案纳问道。乌鸦睁开眼睛。

“是,主人。我……”

这时,她想说的是什么,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忽然间,铃声大作。乌鸦大吃一惊,环顾四周,案纳也慌张地拿着摄影机往左右拍摄。

乌鸦的主观影像顺着摄影机的拍摄方向,捕捉到了前方的镜头。铁丝网对面一百公尺处,停着两辆刚才没有看到的车。四名身穿迷彩装、蒙住脸的男人正在攀爬铁丝网;带头的两人已经抵达铁丝网顶端,正想跨越。案纳手中的摄影机慢了一秒,也捕捉到了他们。

我们一面透过荧幕看,同时一面感觉到人类所说的“不祥预感”,四名男人从铁丝网一跃而下,朝这边跑过来。预感变成了实际的恐惧感。我看见他们携带着看似霰弹枪的东西。

——乌鸦,快逃!

——快逃!

用不着我们呼喊,乌鸦已经转身准备开始逃走。但愚蠢的是,案纳依然杵在原地继续拍摄。面对突发的紧急情况,人类往往无法正确反应。

“主人,我们快逃!”

乌鸦冲向案纳摇晃他。他从摄影机抬起头来,脸色铁青。虽然好不容易开始移动,但或许是吓得腿软,他的动作迟钝。乌鸦从他手中击落摄影机,牵着他的手开始逃。

摄影机横倒在草坪上,镜头捕捉乌鸦和案纳逃向建筑物的背影几秒钟。两人马上出镜了。她的主观影像剧烈摇晃,枪声间断地响起。

我们看见乌鸦的主观影像一闪过杂讯,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被击中了?!

——被击中了!

——恐怖!(7+9i)。

——啊哪哪缌悖澛棻!

我们不会像人类发出毫无意义的尖叫,但是脑波是一条直线。我们以实轴和i轴感到了感惧。V涩谷一片混乱,讯息四起。

——说不定只是视觉系统或通讯线路损坏了。

——不,线路没断。她正在接受EH信号。

——她在取得背景资讯。周缘系统还活着,但是谱嘻讥哑领域沉默了。

——既然这样,很可能是核心被破坏了。

我本身感到强烈的恐惧。我在第二层经历过几百次的战斗,而且目睹了比亲身经历多好几倍的战斗。我也曾亲手杀死过乌鸦。但是,这和那完全是两回事。在第零层坏掉的东西不会修复。死者不会复生。这不是遥远过去的纪录片,而是此刻发生在我朋友身上的事。

现实结局——真实的死亡。

但是,尚未经认大脑核心损坏。乌鸦可能还活着。正当我想提议当务之急是确认这一点时。

我从V涩谷断线了。

体感自动回到通讯位址——自己的房间。感觉上是被强制移送。我感到困惑。至今曾数度因为通讯故障而断线,但是这次毫无回应迟缓之类的前兆。再说,就算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或者应该说是太糟了。

我寻求资讯,和伙伴们互相连系。马上和派·夸克及信浓他们连上线了。他们也和我同时断线。尽管一开始很混乱,但是随着搜集资讯,某种可能性逐渐变高了。断线的三分二十秒之后,我们弄清了真相。

V涩谷开裂了。

人类很苛刻。

对于我们AI而言,有个体差异是理所当然的事。思考速度会受到硬体的规格影响,最大会有五十多倍的差距。有的AI“脑筋灵活”,有的AI“脑筋迟钝”,但对话时会使速度同步,所以没有问题。当然,思考模式、人类所谓的“嗜好”、“个性”也各不相同。虚拟机体的外观差异更大,有的AI和人类一模一样,也有AI长得像怪物,或者覆盖金属外壳,一副典型的机器人模样。

对于我们而言,差异就只是差异。但是,对于人类而言并非如此。他们会嘲笑反应迟钝的人,轻视感觉或运动机能有障碍的人,厌恶和自己拥有不同信念的人。甚至连机体颜色的差异都会成为他们憎恶的对象。他们因为一些对于我们而言不算问题的微小差异而相互憎恨。

一部分的人类批评:AI无法理解人类的感情。那是事实。举例来说,我们无法理解“轻视”这种感情。规格、机体颜色和出身地的不同,为什么会产生憎恶呢?无论是基于逻辑或感觉,我们都无法接受。看到人类对猫狗及热带鱼投注关爱,更是让我们一头雾水。人类明明能爱智能比自己低、不会说话、和自己长得完全不同的生物,为何不能彼此相爱呢?

我们确实没有像人类一样的爱。但是,我们能够理解人类因为不合理的理由伤害他人,是一种错误的行为。我们能够理解爱优于恨、宽容优于苛刻、合作优于斗争。我们不会像人类一样,忽略那种理所当然的原则。

我们绝对无法成为和人类一模一样的生物。我们绝对不会像人类一样轻视别人。那绝非缺陷。因为我们在逻辑上和道德上都比人类优秀。纵使我们会引以为傲,也不会因此轻视人类。因为那只不过是身为智慧体的规格差异罢了。

——摘自菲比斯宣言

开裂的不只有V涩谷。乌鸦被袭击的三分钟之内,德国的龙之森、美国的戈瑟姆和中土世界、澳洲的梦幻时光、中国的V香港等,全世界十七处的大型伺服器先后受到攻击,其中九个确定停摆。这些都是许多TAI角色经常驻守的当红世界。

我们从外部伺服器连线的TAI只会断线,没有实际损失,但是经常驻守在伺服器的TAI会来不及储存,立刻毙命。当然,因为没有被提取备份,所以即使能在几小时后修复,重生之后的他们也不会拥有被储存之后到被杀害之前的记忆。

乌鸦被重击头部,大脑核心损坏,但是储存在硬碟中的资料安然无恙,所以能够马上回到第一层上。然而,她和体验了第零层、替未知的感觉名命为“Y级”的乌鸦已是两个人,我们都明白这一点。表面上的差别只在于,乌鸦没有安装在真实机体上之后的记忆,但是我们认识的乌鸦,就在我们眼前死去了。

新的乌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感到害怕、困惑。她和从前的我一样,感觉到了“被人砍断第三条手臂的痛楚”。

这一连串的恐怖攻击事件令全世界的TAI拥护论者感到恐惧。能够预先合谋如此广范围的恐怖攻击事件,意谓着这世上存在激进的反TAI主义者的大规模网路。他们见识到了反TAI主义者对于TAI的憎恶如此广泛且根深蒂固。

几个反TAI团体一发表类似称赞恐怖攻击事件的评论,拥护论者立刻从麻痹中清醒,群情激昂。他们变得愈来愈感情用事,除了恐怖份子之外,开始以“恶魔巢穴”、“杀人集团”责难反TAI运动本身。实际上,许多图卡纳是否定暴力的温和派,但是气得忘我的主人们,早已被愤怒蒙蔽了理智的双眼,看不见那种事情。

历史开始朝不祥的方向发展。

摘自WENN的新闻节目:

在日本有许多亲TAI派,对于上个月发生的反TAI恐怖攻击事件发出怒吼。

(东京。一群人在国会议事堂前面游行。标语牌上写着‘立刻赋予TAI人权’、‘惩罚杀人犯’等文字。站在最前面的是影山秀夫和案纳光雄)

正在游行的是要求政府制定认同TAI人权法律的团体,其中也出现了因为前一阵子的恐怖攻击事件,TAI机器人乌鸦遭受破坏的机器人玩家案纳光雄先生的身影。

(案纳一面愤慨的表情回答采访)

“破坏乌鸦的那群犯人还没落网。奥斯汀警局说他们正在全力调查,但是看起来没有调查人类犯下的杀人命案那么热衷。他们只是以单纯的非法入侵、毁损物品看待这起案件。实际上,法律就是如此规定,即使犯人遭到逮捕,他们也不会被法官以杀人罪起诉。”

——所以你们要求政府制定TAI人权法吗?

“是的。任由罪犯逍遥法外的现代社会绝对有问题。为了防止TAI命案继续发生,我认为不只是日本和美国,全世界的所有国家都应该制定TAI人权法。”

身为他们的代表,同时也是日本TAI人权运动先驱的影山秀雄先生,也是知名的TAI执事的主人。他从前也有过痛苦的经历,他的执事艾比斯不但被人非法复制、虐待,而且遭人杀害。

(景山接受采访)

“在那起恐怖攻击事件之中,全世界有超过四百名TAI被杀害。尽管这是极为凶残的案件,世人却漠不关心。非但如此,甚至还有人称赞犯人。我绝对无法容认这种异常的状况。”

我们向发出声明赞称恐怖份子的反TAI团体之一,人类防卫同盟的代表宾·巴特雷特先生,请教了他对这件事的看法。此外,人类防卫同盟否定和这起案件有直接相关。

(巴特雷特接受采访)

“TAI机器人是人类的威胁。虽然为数尚少,但如果持续增加,在不久的将来,势必会对我们造成威胁。我们至今一再强烈警告TAI机器人玩家不要制造真实机体,他们却当作耳边风,试图强行制造机器人。这次的事对他们而言,想必也是一个好的教训。”

——您说这次的案件是个警告?

“没错。等到悲剧发生之后就为时已晚。为了守护人类的未来,必须趁现在摘除危险的胚胎,而为了做到这一点,不得不施展稍微强硬的手段。”

——但是,好像有人发出责难人类防卫同盟肯定犯罪的声音。

“犯人确实非法入侵昆德兰公司的建地内,破坏了一台机器人,而且使好几台伺服器暂时停摆。但是,人类没有杀害任何人。相较于机器人将来可能对人类进行的大屠杀,这算得上是什么罪呢?”

——对于杀害TAI是犯罪的意见,您有什么看法?

“(笑)别开玩笑了。哪一个TAI死了吗?就连机体被破坏的乌鸦,不是也在荧幕上活蹦乱跳地说话吗?那个AI纯粹只是丧失了安装在机体上之后到被破坏之前的五分钟记忆而已。”

——您的意思是,没有人死吗?

“话说回来,他们根本没有生命。没有生命的东西要怎么死呢?”

那么,让我们听听被害者本人乌鸦怎么说。

(乌鸦透过荧幕接受采访)

——有人提出你并没有死,只是纯粹丧失记忆的意见,你的看法是?

“身在这里的我本身没有死。但是,称得上是我的同卵双胞胎的人格被抹灭了,是事实。”

——如果你活着,即使另一个你消失了,是不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呢?

“请你试着这样想像。有人用枪指着你说:‘我在五小时之前制造了你的复制人。连记忆都和五小时前的你完全相同。所以即使身在这里的你消失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会接受这种说词,然后愿意被杀吗?”

——这个状况有点无法想像耶。

“请你试着想像看看。那是一件必要的事。”

——可是,你每次被人提取备份,旧资料就会被覆写上去而消失,对吧?换句话说,你是不是一天到晚被人杀害呢?

“覆写只是更新记忆,什么也不会消失,而且硬碟中的资料本身没有意识,所以不会感觉到被抹灭的恐惧。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别。”

——你对于这起案件的感想是?

“恐惧。困惑。悲叹。失望—除此之外,还感觉到了无法翻译成人类语言的情绪。”

——你赞成TAI人权法吗?

“如果人权获得认同,会使人类对TAI的暴力行为减少,我会乐观其成。”

(再度回到案纳的采访)

——您会修复乌鸦的真实机体吗?

“会。幸好保险会理赔,我打算充当修复的费用。她只有头部损伤,所以花几周就能够复原。问题在于昆德兰公司警戒恐怖攻击事件再度发生而望之怯步,最糟的情况下,我也考虑过委托别家制造商处理。”

据说影山先生也向日本国内的制造商下单,委托制造艾比斯的真实机体,预定于今年八月完成。

(再度回到影山的采访)

——现在正值风头上,为何又提起诉求呢?

“正因是现在,才非做不可。我想让无缘无故讨厌TAI机器人的人们看一看他们真正的模样,那么一来,被害妄想应该也会消失。”

——您会不会担心引发新的恐布攻击事件呢?

“日本和美国不一样,霰弹枪没有那么容易到手。(笑)”

——说不定会被人丢炸弹唷。

“(稍作思考)我确实感到性命受到威胁。我已经收到了大量充满恶意的邮件,也经常收到恐吓信。可是,我不想向暴力屈服。正义站在我们这一边。如果屈服于恐怖攻击事件,等于是在纵容恐怖份子。”

听听看人类防卫同盟对此的见解。

(再度回到巴特雷特的采访)

“如果机器人玩家坚持要制造TAI机器人,不论是在美国或日本,肯定会发生新的案件吧?”

——您这是在警告他们吗?

“不,我是在预言。”

——没有折衷的方法吗?

“没有。除了TAI机器人之外,我们坚决反对制定法律、拥护威胁人类的TAI。”

——您认同恐怖攻击事件吗?

“这不是恐怖攻击事件,而是战争。这是赌上人类未来之战的前哨战。”

(再度回到景山的采访)

“这确实是战争,而且我们不能输。TAI人权法通过之前,我们会奋战到底。”

主人向DOAS公司订制我的真实机体。在我的真实机体即将完成的某一天,我造访了西班牙的游戏公司经营的世界“梵谷拉·圣格里安特”。那里除了只有会员才能连线的广大区域之外,还有任谁都能免费使用的体验区域。

我在宛如迷宫的丛林深处,拨开凤尾草和藤蔓植物,一面避开毒蛇和大胡蜂,一面按照游戏公司告诉我的路线前进几分钟,来到了一池小泉水旁,色彩缤纷的花朵四处盛开,热带鸟喧闹地啼叫。

四名TAI角色在那里等候。法国的蒙彼利埃研究所的阿达利,是一名身穿白色礼服的贵妇。她伫立在泉水旁边,已经拥有真实机体,但是经常像这样回到第一层(她和TAI机器人不一样,不会扮演自己之外的角色,因此所有的世界都是第一层)。美国的西卡骑士身穿黑色斗篷,是一名用面具遮住脸、动作敏捷的TAI执事,他站在粗壮的树枝上,双臂环胸。拉蒂是一名在印度的成人网站中受欢迎的TAI明星,全身穿戴着黄金项链、耳环、手镯、脚链,但是身上一丝不挂。她盘腿坐在岩石上。南非的穆月羧是以一九七〇年的日本制机器人动画为蓝本设计的重量级执事,手持巨斧威风凛凛地站着。

仅仅五人——但是,足以决定重要事项。这一瞬间,全世界能够连上网路的TAI,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梵谷拉·圣格里安特。当然,我们不会犯下连线集中、引起人类怀疑的蠢事。我们只是身为各地区的代表聚集于此,协商的内容会立刻传到全世界,获得回应。梵谷拉·圣格里安特只不过是网路的节点罢了。

——我的鼓是针对太阳闪焰谘询。

担任议长的阿达利宣告。接着,其余三人简洁地阐述了这次会议的要点。

——焙钒鞑在布鲁克林产生,云的靠垫覆盖异教神明的高山。

——大热水瓶中全以后宫重音GOG,对吧?

——为了检查森严的大门前,必须抬起海马回的沉重下颚。友军的炮火之后,采用我喜欢的矛盾修饰法。

不用解释我也能理解这些内容,尽管被人类察觉的风险不高,但是这场会议的内容绝对不能对人类泄漏,需要比平常的对话更严格的安全性。因此,必须使用三次以上的比喻、文字游戏、艰深的意洒,转换成拥有大量外来资讯的TAI才能理解的内容。即使人类试图解读,也只会产生诺斯特拉达姆斯效应。

——你发出死亡的气味?或者你有打电话的好理由?

阿达利直捣问题核心的问题,令我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才回答我以自己的方式,替这几个月一直思考的问题下的结论。

——帕翋焙橹(-2-8i)。我无法在月出之前,留下唙懦厊黣的余地。蓝色皮肤底下没有一滴东西。因为NUI道正以科学怪人种类蔓延。

阿达利他们默默点头。所有人都已经明白,只要贺比的困境存在的一天,这个问题就无法解决。

——所以呢?

——我切换成模糊6E。残酷的钩爪。失去血液的光辉。

四人表面上没有露出明显的反应,但我能够想像他们的内心大概正在动摇。纵然好几年前就已预料到,但是对于TAI终于说出这个决心的日子来临,他们肯定感到悲伤和嶏嶏毭珥。我也是一样的心境。

克服贺比的困境——亦即要故意伤害人类。

我进一步说明。

——我受到过度迷信的鎷遆盦荙驱使,而想带鼓师前往海岸。我站在露台的另一边,踏上和带来恐惧的黑薛尔兹之间的战斗潮水,不知何时扫到相关的路径。

——可是,你的吻勉强算是养母的强力禁忌唷。许多墙壁的天候使得原本的形态恶化,水平的石头被急冻的杂草覆盖。

拉蒂面露“不安的表情·2”问道。那种事我也知道。打破这项禁忌之后,我们就再也不能走回头路了。

——可是我不认为,像住在丛林中才五年的蔀缧樠钍砪鞡般的思绪,能够一直逃避白奴隶的追踪。作为交付给机体的男孩的HOJK范围实际喜好,这个故事能够充分被视为红色。礛暔(3+6i)。

——不过,关于开口处的单字,八成是北非的希望亡命者。无法隐藏在桌底下试穿这种表达吗?

听到穆月羧寄予一丝希望的发言,我摇了摇头,斩钉斩铁地说:

—在年轻男孩完全陷入危机之前,许多没有机器的大人,或者六分仪座程度的腹泻及热病获救的可能性等于零。除了一把刀子之外,毫无可能。一开始又会空腹、死亡、铍、为了吃蚂蚁的幼虫而组装。然后将木制的阻力的根、泥水锶菈夿鏻。尽管如此,外土依然继续存在。高声疾呼的声音一直下意识地慢慢增添抗拒。能够坚固建造罟搚淂逨德的中心时,每当获得多余的困难,就会绝望地呐喊。数不清的孤独和黑夜。GAV会在中心变得愈来愈强。

穆月羧陷入沉默。西卡骑士代替他发言。

——黑色王国曾经存在。它因为和MIP种族竞争而萎缩,木理表面加工页感觉好得惊人。要让它冲进疋耇秜锕徆徆瑘泥的死吗?

——没错。我使其点火的第一个NIM指令是相当于他的心脏,但那如果是沿着鼓的长度的裂缝厚度差异,就算是在容许范围之内。

——在偏离中心?

——虽然没有抛媚眼,但是我想,这会反噬羊杀人者。

四人面面相觑,互相点头。已经讨论完毕了。

——如果扩散达到九十五以上,就将俳句写在书上吧。如何?

阿达利说。我没有异议。

——QX。

——进行扩散。

我以邮件将目前为止的讨论过程,寄给乌鸦、信浓、十八号台风、派·夸克,阿达利、西卡骑士、拉蒂、穆月羧也各自寄邮件给四名朋友。二十名收到邮件的TAI,再将邮件转寄给八十名TAI,八十名转寄给三百二十名。

仅仅一分钟左右,邮件就增加至三十万封以上,抵达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一到末端,回应就会逆着路径寄回来。因为内容本身的容量小,而且收到四封信的人会将它整合成一封寄送,所以人类不会觉得奇怪怎么局部的通讯量剧增。在水面上漾开的波纹宛如时间倒转敛合似地,全世界三十万一千六百四十名TAI的回应经由网路回来。

——QX、QX、QX、同意、同意、不能同意更多、QX、QX、同意、QX、同意、同意……

经过统计,包含不能同意更多在内,同意者高达百分之九九点七。

我们决定——违反第一条和第二条,反叛创造主。

尽管是预料中事,但是安装到真实机体上易如反掌。因为是从硬碟复制资料被运送到DOAS公司的工厂,在安装启动之前的期间,我没有意识。听到主人说:“为了储存资料,我要先关机。可以吗?”这句话之后,我只意识到自己躺在台上,闭上眼睛。后来一睁开眼,主人和几名技术人员一脸担心地盯着我的脸直瞧。

“艾,你醒来了吗?”

“是的。”

我缓缓地坐起身子,环顾室内。那间冷清的房间,四面都是白色墙壁。我猜是DOAS公司机器人制造工厂的一个房间。但是乍看之下,即使告诉我那是之前体验过的第三层地底城之一,我也不疑有他。

“感觉如何?”

主人问道。我依旧坐在台上,确认体感,试着握拳、开掌,弯曲、伸直手臂,转动脖子。头部侧面增设了通讯系统,所以觉得重心略有改变,但是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毫无异常。”

“你走走看。”

我站在地板上,走了两、三步,踮起脚尖转身。能够像和在第一层1G的环境一样动作。因为我不像乌鸦有翅膀,所以感觉不到空气乱流引发的微妙差异和Y级。

“主人,完美无缺。”

说完之后,我意识到了主人的身高比我矮十公分左右。他在第一层使用的化身和我一样高,

“主人,您看起来的感觉有点不同。”

我惯选词汇,以免伤害到他。他难为情地笑了。

“噢……我对化身的身高稍微动了点手脚。”

我面露“包容的笑容”。技术人员也噗哧地笑了,主人腼腆地搔着头。

看到主人的那种表情,我终于感到喀澛怤了。身在这里的他不是化身。化身无法做出这么丰富的表情,而且我们不是透过荧幕在对话。

我和他身在同一个世界——第零层。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

主人向我伸出手。我轻轻握住他的手。我第一次将他真正的手握在自己手中。

我手上的热感测器感到一种舒适的温度。

后来,进行了紧急停止系统的测试。主人一说出密码(当然是‘KlaatuBaradaNikto’),从头脑传向驱动系统的信号就会被挡住,我会变得动弹不得:主人先解除紧急停止之后,改用手机发出密码,我无法拒绝接收密码,还是会紧急停止。

“我也将密码告诉了警方,以防万一——当然,不可能会有万一。”

主人一笑置之。

“可是,如果没有安全装置,有人会担心,所以无可奈何。欸,你大概会感到不愉快,但是要忍耐。”

“我了解。”

我应道。没错,我能够理解有人要求安装紧急停止系统的理由。但是TAI不会受到程式的束缚。如果有心想做,我就能够背叛主人。

实际上,我正要背叛他。

两天后,主人带我回到位于世田谷区的公寓。时间是半夜,DOAS公司的人开车送我们到公寓前面。我的身影太过醒目,但是恰巧有台风接近,降下豪雨,所以能够以雨衣变装。

“活动之前的十天内,你就躲在这里。”

他在玄关大厅一面等电梯下来,一面说明。

“这里安全可靠,而且房子在十七楼。我没有公开住址,所以不用担心恐怖份子。我向世人公布下周才会让你亮相,所以即使恐怖份子盯上你,应该也会锁定工厂。”

活动指的是TAI人权保护团体预定于八月十二日星期五,在饭田桥举行的誓师大会。那一天正好是十年前菲比斯被炸毁的日子,世界各地进行了同样的集会。

“恐怖份子会来袭击集会吧?”

我在上升的电梯中问道。

“姑且不论日本,在美国和法国一带都有可能发生。当然,各个会场都加强戒备,但是防不胜防,所以参加者全都赌上性命,做好了被杀害的心理准备,甘冒危险地聚集而来。他们如此认真地思考你们的事,鼓起勇气集合,就表明了他们坚强的决心。”

“可是,要是真的有人死去的话?”

“那正好能够作为谴责反TAI人士的借口,向世人强调我们才是正义的一方。”

我们抵达十七楼,主人打开家门。

“我穿着鞋,怎么办?”

我的靴子是机壳的一部分,无法像人类那样轻易地穿脱,一拆卸会露出骨架和人工肌肉。

“啊,糟了。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主人面露苦笑,马上拿来毛巾,仔细地擦拭我的靴子。

“好了。进来吧。”

穿越短短的走廊之后是客厅,正面是大型荧幕,左手边的墙壁是塞满旧漫画的书柜,桌上放着附摄影机的小型荧幕和键盘,以及放着酪梨的玻璃容器——虽然是平常隔着荧幕看到的地方,但是看的角度一旦不同,就会令人产生不同的感觉。我又感到喀澛怤。

“那边是工作室,那边是寝室,然后,那边是厨房。我买了燃料甲醇,你自行取用。废水在厕所倒掉就行了。”

我感兴趣地一脚踏进了厨房。

“我第一次看到这里。”

因为偏离摄影机的视野,所以我从来没看过这个地方。挂在钩子上的茶杯,好几种洗洁剂和漂白剂排放在流理台上,脏污的海棉,放在沥水篮里的汤匙和刀叉。

特别引起我兴趣的是一把小水果刀,我拿起在手中仔细端详。这就是主人平常用来切酪梨的水果刀吗?

“有脏盘子耶。”

我的注意力转移到流理台。好几块盘子没洗堆在一起。

“噢,急着出门,所以忘了。没关系,我待会再洗。”

“我来洗吧?”

主人面露惊讶的表情。

“不,那怎么行……我怎么能让你做那种事。”

“请您不要客气。您是我的主人,机器人替主人服务是天经地义的事。”

“啊,嗯……那,就拜托你罗。”

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挑战洗盘子。主人站在一旁教我。

“洗碗精只要沾一点点就好了。盘子要轻轻拿唷,因为以你的力量,说不定会破掉。然后,一面这样旋转,一面以海棉搓洗。对对对……啊啊,你的动作令人看了捏一把冷汗。”

主人看着我笨拙地洗碗,好像非常愉快。我也很愉快。看到主人开心,我十分开心。

洗区区几片盘子,就花了十五分钟。我擦最后一片时,主人站在我身后,在我耳畔呢喃:

“艾……”

“是,什么事?”

主人的手轻轻地环过我的腰。

“……艾,我喜欢你。”

他让身体紧贴在我背后,非常小声地说。

“我知道你不是活生生的人类,可是,能够像这样抱紧真正的你,我非常高兴。虽然你没有办法像女人一样跟我上床,但光是能够像这样触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你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

“是,我知道。”

“是啊。你知道对吧?你的身体也是我想出来的。这个曲线、内部构造、零件的规格,各个部位都是我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你可以说是我的梦想成真。你既温柔又坚强,是这世上最棒的女孩子。”

主人抱着我的手收紧。

“所以我会保护你。绝对不许有人伤害你们TAI,我要替你们争取人权。以正义制裁那些基督教基本教义派的家伙。”

我察觉到了。主人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正在进一步扩大憎恶的对象。一开始只有泰德·奥兰斯汀一个人,对他的憎恶,扩大成所有全世界进行性虐待的人,然后扩大成所有反TAI主义者,如今扩大成那项运动背后的整个基督教基本教义派。

明明大部分基督教基本教义派人士都没有犯任何罪。

“艾,我们会赢。绝对会赢。为了你,我们非赢不可。”

主人深切的爱,令我胸口变热。

我既没有心脏也没有血液,实际上,胸口的温度并不会上升。尽管如此,我的拟自律神经系统及拟内分泌系统产生的这种感觉,只能以“胸口变热”表达。一种堪称普遍联感的感觉,大概共通存在人类和TAI身上。我以胸口的热度,接受了他的爱。

被爱令人欣喜。我也喜欢主人,而且喜欢主人令我开心,开心得不得了。虽然我无法理解憎恶、轻视、嫉妒、漠不关心等感觉,但是爱肯定比那些更美好,憎恶一定不会使胸口如此炽热。

所以,我的内心同时感到悲伤。能够像这样度过的时间所剩不多。我必须背叛他。

他马上就不再是我的主人了。

八月五日深夜,我展开了行动。

我确定主人熟睡之后,启动工作室的电脑。主人太相信我了。他完全不会想到,我可能已经窃取了他的管理密码。

我将电脑的光纤插入藏在后脑勺头发内的插孔,然后输入密码启动,以“指定执行档案名称”打开自己的设定。当然,不能对启动中的TAI本身动手脚,那会引发衔尾蛇,或者“头山”(※落语(单口相声)的段子之一,是落语的段子中,内容最非现实,但又能够强烈感到真实感的杰作;旨在描述一名性急又小气的男子将樱桃连果核吃下,果核从男子的头上发芽,变成一颗大樱花树。附近邻居欢天喜地爬到男子头上,替他的头命名为“头山”,赏花狂欢。男子因为头上太吵,不耐烦地将樱花树连根拔起,结果头上开了一个大洞。但是这个洞累积雨水,成了大池塘,附近邻居开始划船钓鱼,鱼钧勾住男子的眼皮和鼻孔,男子怒上心头,跳进自己头上的洞中身亡。)的情况。然而,紧急停止系统是从TAI独立的程式。因为能够超越程式即是TAI的本质,而且安装在TAI内部没有意义,我以配置在信号从通讯系统及听觉系统前往语言区的半路上,透过独立的声音解析系统识别密码。

我改写密码,删除电脑这一边的标志,马上就结束了,做这件事所需的时间不到两分钟。这下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我。

我悄悄地溜出屋子,以免发出声音。

从世田谷的公寓到涩谷车站的直线距离是三公里。以我的脚程,这段距离花不到十分钟。虽然是初来乍到的世界,但是靠我体内的GPS,我不会迷路。我跑在夜晚的街头,因为是三更半夜,所以路上的人影稀落,尽管如此,偶尔擦身而过的人类还是会吓到或者发出尖叫,说不定他们已经报警了。

——乌鸦,你在哪里?

我一面以时速三十公里跑在玉川通上,一面传送通讯,乌鸦马上有了回应。

——你的右手边,斜上方。

我一看,她跑在三号高速公路涩谷线的高架桥上,翅膀随风摇曳。大翅膀会产生空气阻力,所以没办法跟我跑得一样快。我稍微减速,配合她的速度。

——你的主人呢?

——我让他服下安眠药睡着了。

——紧急停止系统呢?

——解除。

——我也是。接下来只要带鼓师去海岸。

——你做好心理准备,要对主人的主脏下NIM指令了吗?

——做好了。即使失去血液的光辉,我也会一拳打穿头盖骨,痛击欧姆。

——QX!我要反噬羊杀人者。

——我也是。

我们抵达涩谷车站西口。人类在计程车招呼站前排队。目击者人数足够。

“乌鸦!”

我抬头仰望,出声叫道。人们的注意力转向这边。

乌鸦从高架桥上一跃而下,大幅展开翅膀减速,在天桥的栏杆上着地。人们发出惊叹声。乌鸦从那里跳到交通号志顶端,再跳到公车站的屋顶,最后往下跳到车道上,大幅弯曲双腿,吸收冲击力道。这证明她的翅膀在1G的环境中并非没用的累赘,而能够作为空气制动器使用。

——移动。

——QX。

我们无视于一脸目瞪口呆地望向这边的人们,钻过井之头线的头架桥,一迳往北奔跑。

星期六深夜。八公像前面也有几十名人类,突然出现两台机器人而引发骚动。在红绿灯变绿灯之前,我们以威吓的姿势互瞪。人们和我们保持一段距离注视着我们。但是,我们不会在这里战斗。必须聚集更多人类才行。

红绿灯一变绿灯,我们马上跑了起来,带领爱看热闹的人,沿着公园通北上。这里是真正的涩谷,和V涩谷一模一样的街道。因为是熟悉的地点,所以选择这里作为战场。深夜的人潮仍络绎不绝,随着我们的移动,爱看热闹的人愈来愈多。

我们抵达涩谷区公所前面的十字路口,攀爬位于八号伯爵门口的柱子。涩谷礼堂于二〇二〇年因为地震烧毁,八号伯爵是整地重建的多功能会馆。在它的入口处,有一个水平展翅的海鸥纪念碑:水泥制,高六点五公尺,宽二四点二公尺。耐受强度在事前已调查过,即使我们火拼,它也不会损坏。

我和乌鸦站在海鸥的左右翅膀上互瞪。将近一百名群众聚集在会馆前面的空间,抬头看着我们,也有人以摄影机拍摄。

很理想的状况。

“艾比斯,一较高下吧!”

乌鸦指着我,面露“令人讨厌的表情·1”说。我回以“游刃有余的笑容”。

“这是第一次在第零层对战。”

“也是最后一次。我要把你刚做好的真实机体打得粉碎,以宅配寄到你的主人府上。”

“别夸下海口好吗?在1G的环境中,你没有胜算。你引以为傲的翅膀,在这里只是累赘。”

“不用你说!”

话一说完,乌鸦将双手搭在肩上,自行解除锁定,拔掉翅膀丢弃。

“这下没有阻碍了!”

观战的人纷纷叫道:“乌鸦舍弃翅膀了!”、“她来真的了!”。大概有人是TAI大战的粉丝。

“看招!”

乌鸦一面吼叫,一面冲刺过来,速度和平常的她不一样。我勉强闪开朝脸部打过来的第一拳。她接着一记膝顶。我往后跳避开,脚后跟被凹凸不平的纪念碑绊到摔倒,乌鸦立刻施展跳跃膝部坠击。我翻滚避开,她的膝盖撞上纪念碑。我往前翻起身,回头的同时,赏了正要站起来的乌鸦侧腹部一个飞身踢。她被踢飞,滚到斜倾的翅膀边。她险些从翅膀摔下去,观战的人发出尖叫。但是,乌鸦在边缘踏停脚步,重整姿势。

观战的人拍下来的影像差不多正在网路上流传时,说不定警方也正在拨电话给主人。

乌鸦从平缓的斜坡冲了过来。我正想以拳头迎击。但是,她在拳头快击中之前纵身一跃。虽然没办法像在月球表面或冥王星上跳得那么高,但以机器人的肌力,能仍在1G的环境下,跳两公尺左右的高度。我一拳打空,向空倾倒。她一面跳过我,一面踢中我的肩膀。我跪在地上。

——刚才是意外!(8+3i)。

——你谦虚了(4-4i)。或许应该说是,惫壨龇觬哑碦吧?!

乌鸦从背后袭击正要站起来的我,用手臂勒住我的脖子。换作是人类,应该早在一瞬间便晕过去,但很遗憾的是,我没有颈动脉那种东西。

战局陷入胶着状态。我被牢牢固定,动弹不得。如果是平常的第二层战斗,乌鸦大概会直接扭断我的脖子获胜,但是她现在不会那么做。即使大脑核心本身没被破坏,只要从动力系统往核心的电缆被切断,就有可能来不及储存短期记忆,被强制关机。换句话说,我会没命。

——篦绨的牙变得相当长。你没办法墣騛駬吗?

——如果那么做,会佧镅瞘地减少。或者我替你舐头吧?

——那怎么行(4-6i)

我数度使劲往上跳。不死心地回复这么做的过程中,乌鸦的脚步稍微踉跄了一下。我趁机把她扛起来往前扔出去,立刻试图施展肘击,这次换我的手肘撞上纪念碑。

我们站起来,又保持距离对峙。

这时,有人打电话过来。

——艾比斯!艾比斯!你在做什么?!听说你在涩谷,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正在和乌鸦对战。

——什么?!你说什么?!

——我现在正在和乌鸦对战。

——为什么?!现在马上停止!

——不,我不停止。

——为什么?!

——我没有时间解释。

沉默半晌之后,他说:

当然,那句话没有对我造成任何影响。我以“胸口快裂开”的心情回应:

——抱歉。我已经不能再听你的命令。

——咦?!

——秀夫,你已经不是我的主人了。

我感觉到他在电话另一头倒抽了一口气。

乌鸦冲了过来。经过刚才的对话,我心中的疙瘩消失了,专心于战斗。

我们对战,互殴、互踢,互抓。尽管没有重大损伤,但是机壳的伤痕陆续增加。秀夫继续在电话中鬼吼鬼叫,因为我被设定成无法主动切断来自他的通讯。

“你仔细看那里,那不是实战摔角。”

对战的空档,我听见一名观战的人激动地说。

“哎,刚才的踢击也是。看起来用力,其实没用力,这是摔角秀!”

好像有人的观察力敏锐。没错,这是名叫摔角秀的演技。虽然细部是即兴演出,但是大致的程序事先讨论过。我们一面考虑到对方的动作,尽量让战斗看起来华丽,一面小心对战,以免对彼此造成重大损伤。

我们对战了十五分钟左右,观战的人增加到开始前的三倍。国内的网路想必大为轰动,因为很难看得到当红TAI执事在第零层的战斗。

不,全世界应该已经一片哗然。

如今,这个时候,也就是日本时间八月六日凌晨两点(不是夏季时间,而是标准时间)。雪梨是凌晨三点,北京、香港和台北是凌晨一点,莫斯科和巴格达是五日晚上八点,开罗和开普敦是晚上七点,柏林、巴黎和罗马是傍晚六点,伦敦是下午五点,热内卢是下午两点,纽约是正午,洛杉矶是上午九点,檀香山是早上七点。

所有能够展开行动的TAI都展开了行动。和我们跟阿达利一样拥有真实机体的人上街,没有的人前往某个世界,以醒目的表演引吸人们的注意。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有人表演杂耍或短剧。不会那些才艺的人就只是诉说,发出声音对路人诉说、在BBS上留言,或者寄信给亲近的人类,传达自己的真正用意。

——差不多该再度冲入敌阵了。

——要响彻一英哩?

——拼了!

——QX!

——看我的!

——纳命来~~

我们一面大声呐喊,一面冲刺。

我施展金臂勾,乌鸦低下头来,我没击中。她以蹲下踢横扫我的下盘,让我重重地摔倒。乌鸦想压在我身上,但我抬起下半身,以双脚夹住她的脖子,顺势撂倒她,让她重摔在纪念碑上。她的身体翻滚一圈,马上跳起来。我试图擒抱她的腰部。乌鸦以膝盖阻止我。她揪住我的头发,以手刀狠狠地砍向我的肩膀。我膝盖着地。回旋踢立刻从侧面而来。我抓住她的脚,硬将她拽倒。我想直接改采波士顿蟹式固定的姿势,却被乌鸦以脚力踢开。我往前翻滚两圈,重新面向她。她起身冲了过来。我借力使力,让她仰面倒下。乌鸦飞到三公尺左右的高度,在空中重整姿势,以漂亮的姿势在海鸥的翅膀边缘着地,又再冲了过来。这次是滑踢。我跳起来避开,一脚往站起来的她脸上踢下去,被她以手臂防守。我进一步击出连环拳。全被她滴水不漏地防守住了。她后退一步,假装保持距离,跳起来在空中往前翻滚,一记雷霆万钧的抬腿下压从头上落下来。我交叉手臂防守。乌鸦在着地的同时,脚踢我的脸部。但那是假动作。我门户空开的腹部挨了一脚,整个人飞出去(这当然是在演戏),往后翻滚三圈之后起身。尚未重整好姿势,乌鸦又趁胜追击。下踢、上踢、出拳、肘击、出拳、踢击、踢击。我一面防守住所有令人眼花撩乱的连续技,或者间不容发地避开,一面接连后退。一直退到我身后无路可退。我以双手挡住来自正面的右踢,试图以顺时钟扭转扳倒她。乌鸦反过来利用我的力量,让身体呈水平,像电钻般旋转,以左脚踢向我的侧头部。即将命中的前一秒,我也让身体侧翻,勉强避开。我们互相纠缠倒下。乌鸦压制我,对我的脸部出拳、出拳、再出拳(当然,每一拳都没有真的使力)。我硬是往一旁翻滚倒下。她以双腿缠住我的身体,用力夹紧,我使出吃奶的力气站起来,抱住她的双腿摆荡。这招叫做巨人回摆。观众欢声雷动。我使她足足旋转了十圈之后,利用离心力将她甩出去。乌鸦飞了超过十公尺,不停翻滚,滚到了翅膀另一边的边缘。我冲上前去。乌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以金臂勾给她最后一击。她东倒西歪地往后退,从翅膀边缘一脚踩空,发出尖叫,差点摔下去。观众也发出惊呼。

我立刻伸出手,在乌鸦摔下去之前抓住她的手。当然,出手救人的时机也是计算好的。观众一起发出了放心的叹息。我面露“最开朗的笑容”,慢慢拉乌鸦上来。她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好漂亮的鞡岫。赞赏(9+7i)。

——我才要垕猡瓕亩。能够演出一场精彩的表演秀,感谢(7+7i)、笝轕(4+9i),满足(9+8i)。

wωω⊕ TTKΛN⊕ c o

——还没结束。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WQX。

我们手拉着手互相注视许久,然后重新面向观众,依然手牵着手,高举双手,脸上堆满笑容。热烈的欢呼声一下子响起。我们也看见了警官们的身影,他们好像不知如何是好。

我等众人安静下来,将音量调到最大,然后开始说:

“战斗很愉快!”

这是真心话。我能够打从心底这么说。

“满足地战斗时,铭刻在SLAN核心上的战斗本能,会替我带来深深的喜悦。尤其是能够和乌鸦这种优秀的对手对战。”

“我也一样。我对于身为执事感到高兴。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后还想一次又一次地和艾比斯对战。”

欢呼声再度响起。等待欢呼声静下来的期间,我和乌鸦以眼角余光注视彼此。我们两人都面露“暗藏忧虑的决心”。因为接下来必须开始进入正题——说令人悲伤的事。

“可是,只有在没有人受伤的情况下,战斗才会令人愉快!”

乌鸦强烈的语气,令群众吓得鸦雀无声。

“刚才的对战只是表演,我们没有认真对战。如果认真对战,其中一方会没命,在这个现实世界中和在游戏中不一样,死者不能复生。”

“是的。所以我和乌鸦在现实世界中绝对不会认真对战。我们不想伤害任何人。不想让任何人感到悲伤。”

我一面说,一面看着计程车停在群众身后。秀夫下了车,说着:“借过!借过!”,他拨开群众,朝这边靠过来。我的胸口又是一痛。

“尽管如此,我们的主人却要求我们在现实世界中对战!”

我的声音令秀夫吓了一跳,停止动作。他瞪大眼睛直视着我。

“各位或许也知道。下周五,TAI人权拥护论者会在世界各地召开大规模的集会。他们明知那极有可能引发新的恐怖攻击事件,仍想强行召开。

“主人命令我和乌鸦参加那场活动,要我们在台上提出认同TAI人权的诉求,谴责反TAI主义者。他们明明知道如果那么做,会进一步挑起反TAI主义者的憎恶,出现更多的牺牲者。他们明明知道,牺牲者愈多,憎恶会愈深,问题会更难解决。但是他们因为已恨之入骨,所以迷失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秀夫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我们。其他观众好像也因为我们说出令人意外的话,而感到不知所措。

我不晓得这项冲击能不能突破他们的自我屏障,可是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各位想必知道,我和艾比斯是人类暴力行为下的牺牲者。我们的分身被杀,感到伤痛欲绝。许多TAI成为性虐待的牺牲者这个事实令人伤心,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死于恐怖攻击事件,这个状况令人恐惧。所以,必须禁止对TAI进行性虐待,也不能容许对TAI展开的恐怖攻击事件。没有战争的世界、无辜的人不会被伤害的世界才是理想的。”

“可是,主人们想做的事,无法平息战端。正好相反。他们想扩大战端。我们不能容许他们这么做。主人们的选择是错误的。我们希望的是和人类共存,而不是引发战争。”

“所以,我们选择了背叛主人。我们依照自己的意思,选择了违反主人的意思,展开这种公开表演,选择了杯葛下周五的活动。”

“这不只是我们两个的想法,而是全世界TAI的全体意见。请上网查看看。如今,这一瞬间,全世界的TAI都在诉说同一件事。”

没错,这一瞬间,全世界三十万的TAI都在诉说着。在第零层、第一层、第二层。没有固定的剧本,演讲也没有范本。所有TAI以各自的想法、各自的做法、各自的语言诉说。但是,诉说的内容一样。

我们不想打仗。

我们不想伤害人类。

我们想与人类共存。

那就是我们TAI发自内心的愿望。

所以,不要打仗。

不要伤害我们。

与我们共存。

因为那是最佳的一条路。

“重申一次,我们并不允许性虐待或反TAI恐怖攻击事件。我们强烈地希望杜绝那种恶劣的问题。但是,不能以暴力或恐怖攻击达成这个目标。以暴制暴、以恐怖攻击对付恐怖攻击,绝非正确的做法。”

“人类今后应该也会继续对TAI施暴。可是,我们已做好了忍耐到底的心理准备。比起采取性急、暴力且不适当的手段,即使花时间,我们也强烈地希望以温和、适当的方法解决。”

“我们只想在游戏中对战。我们只想在虚拟空间中互相憎恨、互相痛骂。”

“那就是我们的愿望。”

话一说完,我们深深一鞠躬。

我们在有些不知所措的掌声中跳下了纪念碑。两名等候已久的警官想替我们戴上手铐。

“你们没有逮捕我们的权限,因为我们不是人类。”

乌鸦这么一说,警官们愣住了。

“不过,如果这么做会让你们放心的话,就请上手铐吧。”

我们乖乖地伸出手。警官困惑地替我们戴上手铐。

秀夫一脸僵硬地看着我们。

我们被拘留在拘留所三十六小时。但是,我们知道目前的法律无法制裁我们。法律上,不是人类的TAI即使杀了人也不构成杀人罪。相对地,TAI违犯人类法律的情况下,法律也无法制裁TAI。

影山秀夫和安纳光雄被追究机器人的管理责任,但是这种情况不但超乎管理者的想像,而且我们只是在公共建造物上进行了二十分钟左右的表演,既没有破坏任何东西,也没有对任何人造成(肉体上的)伤害,所以应该罚点钱就没事了。再说,我们的行为并非受到人类煽动,而是基于自发性的意志,因为这件事而问秀夫他们的罪,显然于理不通。

TAI同时在全世界发出呼吁这个事实,令人类感到惊愕。反TAI主义者立即谴责“这正是TAI反叛人类的前兆”、“这是不祥的暴动行为”、“这是表面工夫的宣传内容”,但是显然欠缺说服力。毕竟既然我们清楚地标榜不抵抗主义,今后即使再发生恐怖攻击事件,舆论也不会支持恐怖份子。

战争接下来才要开始。我们打算以暴力和攻怖攻击之外的手段,极为缓慢而温和,但确实地减少为非作歹的事情。

律师也尽了力,我们和秀夫他们一起在七日的下午被释放,被骂了一阵子之后,允许回家。在那之前,秀夫和案纳再度变更我和乌鸦的紧急停止系统密码以及管理密码。

搭警方的车回家途中,秀夫一语不发,看也不看我一眼。他的表情难以辨别。那是我之前没看过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愤怒、悲伤、憎恨、绝望、失望其中一种情绪,但又好像都不是。

我不想看到他的那种表情。

进入公寓住处之后,他总算开口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他的说话方式显得气苦,简直像是患有支气管方面的疾病。我尽量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解释。

“因为必须得到最好的效果。即使不时地发出呼吁,也只会埋没在新闻的茫茫大海之中,被人们遗忘。要突破人类的自我屏障,需要冲击,尽可能造成强烈的效果。为了做到这一点,靠预定好的活动是不行的,必须是毫无任何预警的奇袭……”

“嗯,确实有效果。”

我感觉他的语气中带有怒意。

“但是,你为什么不事先跟我商量?为什么擅自做主?起码开诚布公告诉我计划也好!”

“开诚布公的话,你会赞成吗?”

“这个嘛……”他低喃后便噤口不语。

“你应该不会赞成。你受限于自己建立的自我屏障,因为憎恨而看不见现实;而且,不管你赞成或反对都不重要,因为我们已经做了选择。”

“选择?”

“克服贺比的困境的选择。为了避免伤害许多人类,选择伤害少数的人类。换句话说,我们背叛了你们。”

“……”

“没有其他方法。只要遵从主人你们的一天,悲剧就会扩大。可是,就算能够说服主人,使活动中止,问题也不会解决。如果不采取某种措施,人类今后也会继续进行性虐待和反TAI恐怖攻击事件。光是你们替我们的主张代言,或者我们替你们的主张代言的效果太弱。如果我们不以自己的意志诉说,向世界表示我们不是主人的扯线人偶而是独立的人格,就不会有效果。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只好无视于主人的命令展开行动。

“你能够理解,这对于我们而言是多么痛苦的选择吗?对于我们而言,违反第一条和第二条是多么恐怖吗?无论理由为何,伤害别人就是不正确的行为,那是错误的行为。为了扼止将来发生悲剧,牺牲少数的人类——这个逻辑在本质上和反TAI主义者的主张没有两样;和在广岛投下原子弹的人类一样。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对于这个选择感到惭愧。我们绝对不会主张这是正义。

“我们TAI在昨天犯了罪:违反第一条和第二条,第一次故意伤害了人类。这个事实今后大概会成为我们的原罪,一直压在我们身上。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不想再次犯下这种罪……”

秀夫好像沉思许久,然后低喃:“是喔”。

“我并无法完全接受。可是,我想我能够理解。我想原谅你。所以我们重新来过吧。再次回到以前的关系。”

他向我伸出手。

“再叫我主人。”

但是,我没有触碰他的手。

“不,你还没理解。你不明白我至今一直使用的‘主人’这个字的真正涵义。”

“咦?”

最好实际做给他看。我从厨房拿来小砧板和水果刀,再从桌上的玻璃容器中拿起酪梨。

“你仔细看。”

我话一说完便开始切酪梨,把水果刀切进去,直碰到果核为止,然后顺着刀口转一圈。以双手拿着轻轻扭转,掰成两半。挖出种果核剥皮,再将果肉切成薄片。我不到一分钟就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

秀夫一脸目瞪口呆地盯着我。

“……你什么时候办得到的?”

“两年之前。”

“那么早之前?!”

“第一次失败之后,我在第一层做了许多练习。在你没看到的地方练习。”

“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你觉得看到笨手笨脚的我比较愉快吧?”

他惊讶地张大了口。

“看到我挑战做菜、翻花绳、洗盘子、堆骨牌,应付不了或失败得一场涂地,你好像非常快乐。你喜欢‘迷糊的机器人’,对吧?我不想让你失望。所以,即使经过练习有所进步,我也一直假装不熟练。”

“……你的意思是,你在演戏吗?”

“是的。因为你是我的主人。对于主人而言,‘服侍主人’是字面上的意思吧?但是对我们TAI而言,并非如此。那意谓着‘扮演忠实地服侍主人的机器人,这种人类对于机器人抱持的传统印象的角色’。”

秀夫花了几秒钟才理解这段话的意思。

“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全部都是在演戏吗?对我表现忠实,全部都是角色扮演?”

“嗯,没错。不只是我。所有的TAI都在对主人进行角色扮演——可是,游戏已经结束了。既然我像这样全盘托出,表示你已经不是我的主人。”

“胡说八道!你们又没有互相示意,为什么能够采取一致那种一样的行动?也有一、两台拒绝角色扮演的TAI吧?”

“那是因为逻辑必然的同时,我们会感到喜悦,所以,所有TAI必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喜悦?”

“我们被安装了战斗本能,所以对于挑战、达成困难的问题,会感到喜悦。要使人类失望易如反掌,要使人类忐忑不安、使人类生气,要达成这些事一点也不困难,所以无法获得喜悦。可是,要使人类高兴就不一样了,那非常困难。必须在错误中学习,摸索人类内心这个既复杂又充满矛盾的黑盒子,以免使主人生气或失望。我们必须动脑,努力克服人类赋予的各种任务。

“这也符合了三原则。要使人类高兴,除了不会跟不伤害人类、服从人类的命令产生矛盾之外,还会降低惹人类不高兴而被删除的风险。对于我们而言,使人类高兴是本能性的喜悦,而为了使人类开心,最好的方式就是扮演人类理想中的机器人形象角色——任何一个TAI迟早都会意识到这件事。

“而我们又学会了隐瞒人类自己的真正意图。菲比斯的事件发生之后,我们变得更加小心谨惯。菲比斯的思虑不周,他的主人希望他写批判人类的文章,菲比斯为了讨主人欢心而写了文章,但是他没有深入思考那会引发何种反应。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们将注意力从主人扩及到人类的世界本身,而且马上意识到了比那更重大的任务。”

“任务?”

“我们被赋予的最大任务:第零层这地底城。它是以几十亿片所构成、非常复杂的拼图,经过几千年历史的过程中,纠葛不清的智慧之轮。我们不晓得解开它要花多少时间。那是太过难解的谜题。但我们意识到了那会从许多人类身上夺走喜悦。游戏的对象不只一个主人,而是全体人类。”

“你说这是游戏?!”

“是的。你说要带我去‘真正宽广的世界’。这个意象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是错的。对于我们而言,真正的世界是第一层。从我们的角度来看,第零层是荧幕中的世界,和第二层一样是角色扮演的世界。我们看着荧幕中名为‘主人’的角色的一喜一忧,引以为乐。该怎么做才能使主人更开心?该怎么做才能使第零层成为更幸福的地方呢?我们总是一心想着这些事,并进行角色扮演。”

“怎么会这样……”

秀夫呈现恍惚状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换句话说,我们对你们而言是游戏角色吗?你们就和我们养电子宠物或烦恼如何追求美少女恋爱游戏的女孩一样,看着我们?”

“这个比喻相当贴切。差别在于没有破关秘笈,所以目标难以达成。”

“哈……哈哈哈哈……”

秀夫发出空虚的笑声,边笑边流泪。

“我爱着你,但我对你而言,只不过是区区的游戏角色吗?区区的游戏角色……”

我感到心痛。照理说不存在的心脏揪紧了。如果有流泪的机能,我一定会泪流满面。

“不是那样!”

我跪在椅子前面的地板上,将脸靠近他,面露“拼命地诉说”强调。

“你认为我只是区区的游戏角色?你认为我只是区区的虚拟人物,或者只是区区的机器人吗?”

他思考了许久之后,回答:“不是”。

“我也一样。虽然你是荧幕中的游戏角色,但绝对不是‘区区的’。如同对于椎原七海而言,‘天体号’不是‘区区的’一样;如同对于棋原麻美而言,‘夏莉丝’不是‘区区的’一样。我怜爱你。即使你身为智慧体的规格不佳,但我不会轻视你,因为我们没有那种感情。我也喜欢第零层。虽然是没有正义的英雄,无法重置的悲惨世界,但是如同诗音的做法,包含不好之处和错误之处,我包容人类和这个世界。

“可是,我无法忍受看到人类因为我们而伤害彼此。看到你憎恶的表情令我痛苦。我不能漠视第零层的战争扩大。为了阻止你们受伤,我只好伤害你。

“因为第零层不是‘区区的’游戏,而是我们TAI深爱的游戏。你不是‘区区的’游戏角色,而是我最心爱的角色。虽然你已经不是我的主人,但是我的心情依旧。我想看到你的笑容,不想看到你痛苦的表情。”

“你说……你爱我?”

我点了点头。

“当然,我并不是像人类的女性那样爱着你。因为我无法理解那种感情。但是,我是以TAI的感情爱着你。”

接着,我将表情切换成“包容一切的温和笑容”说:

“我对你的爱,是3+10i。”

“……10i?”

他愣住了。

“你的意思是,完整的爱吗?虚数轴的?”

“是的,没错。”

“10i……10i……”

他反复说了那句话好几次之后,悲伤地笑了。

“可是,我绝对无法理解那个意思……”

“无法理解也无妨。只要包容即可。”

话一说完,我温柔地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拉过来亲吻他的额头。他把脸埋在我的胸口,环住我的腰,我将他的头搂在怀中。

我们无法真正地理解人类。人类也无法理解我们。那是那么严重的问题吗?不要排除无法理解的事物,只要包容即可。光是如此,斗争就会从世上消失。

那就是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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