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七八年。
七八年的时间可以带来什么变化?
它让一个青春年华的女人变得死气沉沉, 让一个无名小卒成为了边关大将,让满目疮痍的天下伤口逐渐愈合,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成长为了一个胸有丘壑的帝王。
“还有两年, 朕就应该亲政了。”
九层云塔之上, 陈宁云看着远处的天空道。
“只怕太后不肯还政于陛下。”
陈宁云身后的太监说。
“母后嘛……”陈宁云停顿了一下, “的确是抓权抓得紧了些。”
“那陛下是否要早做安排?”
陈宁云嗤笑一声:“你这狗东西倒是应了那句话, 皇帝不急太监急。”
“还请陛下恕罪, ”太监立刻跪在了地上,他跟着皇帝也有五六年了,怎会听不出陈宁云语气中的不喜, “奴才只是为陛下担忧,绝无他意啊!”
“起来吧, ”陈宁云意兴阑珊的说, “小禄子知道你哪儿比不上周轩吗?”
“奴……奴才自然是比不上周公公的。”
“你没他聪明, 没他会说话,更加不知道什么话该说, 什么话不该说。”
小禄子连连磕头:“奴才知错了,知错了。”
“行了,让你起身就起来。周轩哪儿去了,整日的见不着人影?”
小禄子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周公公诸事缠身,奴才也不知道……”
小禄子话还未说完, 就看见周轩的身影从楼梯口出现了, 吓得他赶紧闭上了嘴。
周轩的模样还是没怎么变, 冰冷、严肃、一丝不苟。
他向陈宁云行了个礼:“陛下上次交代给奴才的事已经办妥了, 太后说一切从简便是了。”
陈宁云点点头:“母后还是这般节简, 不过也罢,就顺着她的意思罢。这差事你继续办着, 母后喜欢什么你尽管去寻摸。”
周轩点头应下。
还有半年便是钱云三十四岁的生辰,她既然是太后,那过生也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
这天夜里,陈宁云收到一封边关来的紧急军情。
他一开始先笑,逐渐的那笑就冷了下去,脸上的神色也让人捉摸不透。
小禄子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只把自己当个摆设。
“送给母后的大礼……有了。”
半年后又是春至,还是三月,雨纷纷扰扰纠缠不休。
太后的生辰虽说办得简单可仍旧热闹非凡,光是念礼单就让贵圆差点哑了嗓子。
白日里乱七八糟的流程按部就班的走完后,已经到了黄昏。
“今日天公不作美,”陈宁云向钱云来敬了一杯酒,“不过澜沧台那边倒是干净,有观天台挡着雨下不到那里去。”
钱云来饮下酒:“陛下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陈宁云含笑看着,“说来有些惭愧……不知母后可记得儿臣十岁那年,您曾答应过要带儿臣去放风筝?”
钱云来的神色略有动容。
“母后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钱云来没有回答他,只是看了看窗外的天。
“陛下想去澜沧台吗,今天?”
陈宁云含笑点点头:“今天母后心情不错,便成全了儿子多年的心愿吧。”
钱云来放下酒杯定定的看着面前的人,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这个孩子已经成长到让她觉得陌生的地步了。
“好。”钱云来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答应了。
萧贤走上前扶住了正欲起身的钱云来:“太后,今儿还没用药呢,不如下次再陪陛下去澜沧台?”
钱云来摇摇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澜沧台的地的确是干的,又吹着风,陈宁云的风筝很快便放起来了。
“这只风筝看起来很旧了。”钱云来支开了众人,和陈宁云单独站在一起。
“是很旧了,”陈宁云说,“这是当年周轩准备的,儿臣一直留到现在。”
“是嘛,”钱云来看着越飞越高的风筝,“当初……是哀家的错,忘了与你的约定。”
陈宁云回以一个灿烂的微笑:“母后说什么呢,那些事儿臣早就不在意了。”
他似乎兴致颇好,一边笑着一边将风筝的线交到了钱云来手里。
“母后可要好好放,别让它掉下来。”
钱云来看着天上的风筝一言不发。
“怎么了母后,”陈宁云站在她身后同她一起看着在风中摇摆的春燕,“自从七年前卫家长子死后您就一直郁郁寡欢,就连陪儿子时也无法使您一展笑颜吗?”
钱云来转过头看着他。
“小心风筝,”陈宁云扯了扯线让燕子飞得更稳了些,他看着他的亲生母亲,“前段时间儿子收到了一个消息,是边关来的。”
钱云来眉头一皱。
“母后对卫家人还真是在意呢,”陈宁云幽幽轻叹目光转冷,“不管是卫家哪个儿子,都让您这样挂怀。”
“你想说什么?”
“儿臣只是一直不明白,”陈宁云时不时的拽拽风筝线,让他的小燕子飞得稳稳当当,“为何……母后就是不肯分给儿子一点注意呢。是因为我曾经认贼作母,还是因为我害死了自己的同胞兄弟?”
钱云来偏过头去:“陛下想得太多了。”
“难道不是吗,”陈宁云嗤笑着问,“还是因为母后您也为自己的下贱而羞耻,所以才无法面对朕这个混乱天家血统的杂种?”
钱云来目光如电的看向陈宁云,可对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被她一句话就能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了。
他紧紧的握住钱云来冰冷的双手,不让她放开风筝线。
“母后想问朕是怎么知道的,这还用问吗?您看看朕这张脸,想想您每次面对卫青林和卫白苏的神情,听听大臣们私下的言论……母后啊,母后……朕真是佩服您,您可以杀了父皇诛了权倾一时的贵妃、刘德,竟然还能悄无声息的使这陈姓天下换了姓名,真是好手段。”
钱云来已经从初时的惊讶冷静了下来,她并非聋子瞎子,这些年朝中的流言她又怎么不知道,这个儿子私下的举动布置她亦看在眼里。
“母后为何不说话?”
“说什么,”钱云来问,“你不是都说完了吗?”
陈宁云忍不住发笑:“母后真是好定力,您就不想问问边关有什么消息?”
钱云来垂下眼睑:“……什么消息?”
陈宁云不肯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点神色变化,他一字一顿。
“是件大事……朕的护国将军卫白苏,在出关追击边夷时,惊了马匹不甚掉下山崖……身亡了。”
钱云来猛的咬紧了牙关:“……是你干的?”
“朕怎会是那样的人,”陈宁云漫不经心的道,“什么下黑手,暗地处置都不适合一位将军,朕只不过给卫将军送了一封信,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你……让他去死?”
“算不上吧,”陈宁云说,“只是卫将军果然为国为民,他这样做倒是让朕十分省心。想来,他对朕的爱护之心倒比母后多些,若是易地而处,母后可会愿意如此保全朕?”
钱云来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连恨意都已经从她身上消磨殆尽,她只觉得荒唐、觉得可笑,觉得无力至极。
“母后何必如此伤心,不过朕还有一点问题,朕同宁中究竟是……呵……卫青林和卫白苏哪位的儿子。这两人都对母后痴心一片,一个年少情深,一个矢志不渝,母后当初究竟是跟谁颠鸾倒凤然后珠胎暗结呢?”
钱云来冷冷的看着天,看着那只摇摆的风筝。
“你就这样恨我?”
陈宁云叹了口气:“或许吧……儿时恨过、怕过也有所期待,可是如今想来都不值一提,朕既然是皇帝,便不该耽于这些东西,着眼天下收揽大权方是正事。”
钱云来嗤笑:“说得不错,你既然敢对我说这些话,想必已经有了十全的把握。”
“母后圣明。”
风筝已经飞得很高了,高到陈宁云足够满意的地步,他满足的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猛然扯断了风筝线。
没了牵挂,那只风筝很快被风带着飞向了天空,逐渐消失在钱云来的目光中。
“不必放了,七年前便该完成的事终是落了幕。还有一件事要禀告母后,朕已经选出了皇后。是晋国的嫡公主,不日便要完婚,听说她是晋国第一美人呢。晋国既然肯送公主来和亲,看来的确是被打怕了,不管是他们还是边夷,朕都会一步一步的握在手中。”
钱云来突然笑了。
“晋国的嫡公主……原来如此……原来……是你呀。”
陈宁云皱眉看着她。
钱云来又想起了那本小说,备受打压的亡国皇子异军突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以一己之力重建了王朝。
她不记得主角叫什么名字了,也不记得他是怎么成功的了,倒是记得那位着笔甚多,几次和主角失之交臂的敌国公主。
“哈……哈哈哈……可笑……”
“朕不觉得有何可笑之处。”
“你自然不觉得,”钱云来慢慢闭上双眼,“我以前也不觉得,甚至多年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在这样一个世界……直到父亲死了,哥哥在战场上闯出了名号……可我又很快忘了。南柯一梦,大梦三生……可笑……何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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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宁云皱起眉:“母后难不成想装疯卖傻吗?”
钱云来没理他,她呆呆的出神,一个人沉默的站了好久。
陈宁云失去了耐心,他对远处的宫人招招手:“来人,将太后送回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