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章

掠上山脊,路衡远远就看到了跪在山神庙台阶下的女人。那是一直守在苏颜身边的其瑛姑娘。洗砚阁的人,理当是殷仲信得过的手下。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看到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青梅曾影影绰绰地跟他说起过的话:其瑛对她们态度十分古怪,有点不喜欢似的。

路衡原本是打算找个机会私底下问一问,洗砚阁的人对于殷仲的调配是不是开始有些阳奉阴违了。但是迎娶的车驾抵达长安之后,他们便一直忙忙碌碌的,这样的问题不知不觉就忘在了脑后。昨夜山神庙中,众人都中了毒,她和银枪却安然无恙。如果这可以勉强用没有喝水来解释的话,那她明明追了出去却又无功而返,就多少有些蹊跷了。难道真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洗砚阁要翻天了么?

路衡摸了摸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茬,若有所思地收住了脚步。

庙门敞开着,殷仲不知在和什么人说话,声音冷冰冰的。

路衡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却见傅宣低着脑袋从山神庙后面转了出来。看见他,连忙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往外走。路过那个跪地的女人时,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路衡不由得暗暗纳罕,傅宣向来是最会怜香惜玉的人,这个举动……实在是有点不符合他的风格。

“怎么了?”路衡压低了声音问。

傅宣摇了摇头。

路衡又问:“子仲在和谁发火呢?你听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傅宣淡淡地说:“是银枪。”

路衡心里砰然一跳,难不成真让他给料中了么?他瞥了一眼跪在台阶下的女人,轻声问道:“因为这一个?”

“大概吧。”傅宣撇了撇嘴,转头问道:“找的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路衡的神色微微有些懊恼:“那么大的雨,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如果当时能追出去……”说到这里,又想起银枪和其瑛都没有中毒,但是一个没有追,一个追出去了却又空手回来,不由得长长一叹:“好好一桩喜事,怎么就闹成了这个样子呢?”

听到他叹气,傅宣皱着眉头说道:“这个人很懂药理。他下在咱们水里的东西我让许爷验过了。大哥,咱们遇上的可是施药的高手啊。而且,咱们这里有他们的人,这是铁定无疑的事。问题是:到底是子仲招惹了仇家?还是周将军那边招惹了仇家?”

“施药的高手?”路衡微微一怔:“许爷能否从药上找到什么线索?”

傅宣微微叹气:“他在找。但是需要时间。”

山神庙里,银枪仍然跪着,但是他的后背挺得笔直。这样的一个姿势看在殷仲的眼里,就多少带出了几分不服气的意思。

殷仲疲乏地摆了摆手:“我再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你走吧。”

银枪固执地一动不动。

“走吧,”殷仲闭了闭眼,一时间心力交瘁:“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们了。我母亲虽然请你们来保护我,但是并没有说我不可以解除这种约定的关系。我一个落魄的武将,也没有什么需要保护的。咱们兄弟一场,好聚好散吧。”

“属下所做的一起都是为了……”银枪低着头,语气却丝毫没有动摇。

“为了我好?”殷仲惨然一笑:“是吗?那你说说你到底怎么为我好?做为朋友,没有听说过这样几次三番落井下石的;做为属下,也没有听说谁家的属下偷梁换柱,竟然连主上的命令都敢阳奉阴违的。若是在霸上,我早就斩了你的人头示众了!”话说到最后,语气中已带出了阴戾之气。

听到“阳奉阴违”几个字,银枪下意识地抬起头想为自己辩解,在看到殷仲鬓边一夜间多出来的缕缕灰发时,慢慢地变软了视线,重又低下了头。

“我问过你跟去的人是不是稳妥可靠,你当时怎么回答我的?你没有告诉我派去的人是其瑛也就罢了,到了长安你还百般遮掩,若不是昨夜她自己出来,我只怕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安排的人是她。你明明知道其瑛被我拒绝心中怀着怨恨,却偏偏把她派到阿颜的身边——你这份心思,实在让我害怕。”殷仲绕到了残破的供桌前面,背着手仿佛在打量神像的样子,声音里却是压抑不住的怒气:“我对你的信任,你辜负得还真是彻底。银枪,你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银枪的肩头微微一抖。

“我是行伍出身的人,只知道军令如山,只知道既然接下了命令便要绝对服从。”殷仲的声音渐渐平缓了下来,却字字如刀:“我已经为了你破过例了。银枪,我也算对得起你。今后我和洗砚阁两无干涉,你好自为之吧。”话音未落,一块青铜令牌“啪”地一声丢在了银枪面前的地上。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是他和洗砚阁之间唯一的纽带。

银枪面色大变,膝行两步一把抓住了殷仲的袍角:“将军……”话未说完,便见眼前闪过一道银光,伴随着撕拉一声轻响,殷仲的掌刀已经削下了一幅袍角。

割袍断义。

银枪茫然地拿着那幅袍角,双手微微颤抖。一抬头,殷仲却已经走了出去。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台阶下,面色灰败的其瑛抽出长剑便向自己颈上抹去。然而长剑还没有触及皮肤,便被殷仲的长袖拂开了。其瑛怔了一怔,眼中骤然间亮起了极耀眼的火花:“将军……”

殷仲却没有看她。他的神情淡漠如昔。但他说出的话,却让她刚刚聚在一起的那一点点希翼刹那之间灰飞烟灭:“劳烦这位女侠,自尽的话请另外找个地方。殷某在御前已经够落魄的了,实在担不起人命这么重的罪名。”

其瑛手里的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她的手徒然地抬了抬,,也不知是想要抓住殷仲,还是想要捡起地上的长剑。而殷仲却已毫不迟疑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没有责怪,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一滴鲜红的血滴顺着她紧咬的唇边慢慢地滑落下来,顺着下巴滴落在她身前的泥土地上,其瑛清楚地听到了它发出的那一声轻微的声响。

象她的心碎裂的声音。

天色微明的时候,一行人终于赶到了血衣门位于巴郡的临时居所。十分偏僻的一处院落,出入都不会惹人注目。

顾血衣正在前厅听属下交待更换马匹的情况,随侍的江鹞却步履匆匆地自外面抢了进来。顾血衣看到他急匆匆的样子,摆摆手挥退了其余的属下,皱着眉头问道:“慌慌张张的,你又是怎么了?”

江鹞忙说:“那位周姑娘从半夜就开始发烧了。大概是淋了雨的缘故,这会儿烧得人都要糊涂了。”

顾血衣轻轻哼了一声,“官家小姐,果然娇弱啊。”

江鹞偷偷瞥了他一眼,心里却十分迷惑。昨晚撤出山神庙,没走多远顾血衣就把这个女人甩给了属下来看守,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尽心机掳了她来呢?江鹞一直以为是……

顾血衣仿佛猜到了他心里的疑惑,带着警告的意味的目光淡淡瞥了他一眼:“我不过是想给殷仲一点教训罢了。这个女人就由你来照看,不要让她死了就好。”

江鹞又是一愣。这个理由,还真是……

“去吧”顾血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他们加快速度,此地不可久留。”

江鹞应了一声,退了两步又迟疑地装身问道:“可是那位姑娘……”

“你去找辆马车好了。”顾血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让她死了,也别让她跑了。”

江鹞退了出去。顾血衣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底里忽然就浮起了一丝丝的不确定。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想抓住些什么呢?

自己这么做,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凝望的目光渐渐变得茫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嘴边,就在刚才回答江鹞的那句话里。可是……那又似乎并不是真正的答案……。那么为了什么呢?那个人消失了,他和殷仲之间也就没有了关系,可是自己偏偏又人为地想要抓住些什么。难道自己真的是这样恶劣的一个人,自己陷入了泥潭,就见不得别人过得好,非要把他也拉进来一同受罪吗?

顾血衣微微叹气,第一百次地问自己:殷仲娶亲有什么不对呢?他把邂逅的一个女子忘在脑后,重新和另外的一个女人开始生活又有什么不应该的呢?

说来说去,只是嫉妒吧。高傲如他,从来也不肯向自己承认他是在嫉妒。嫉妒他落魄至此也可以活得那么骄傲;嫉妒他明明连支配自己命运的权利都没有,却还是有那么多的人视他为战神一般的存在;嫉妒他比自己更早一步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嫉妒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阿颜,回来!”

甚至,嫉妒他可以薄情得这么彻底……

而那个人也许再也无法回来了。无论顾血衣做了什么,都无法去撼动这样的一个结局。那么他所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顾血衣仰望着暴雨过后的万里晴空,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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