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玥提出要去看一个人,怀宸心中自然明白是谁。
他说子玥在这里不可能认识什么人,又说懒得看。这是一语双关。
其实,他自己也想去看,但又不好说。刚才两人走出政务中心时,他心中就为此事而纠结过一阵子。
“你前任老丈人因胃穿孔而动手术,现在还在住院。老公真的不想去看吗?”心地善良的子玥,温柔地盯着自己的男人。又说:“虽然吴婷负于你,但应该与老人家无关吧?”
怀宸眉头紧蹙。他心中感激子玥的理解,更感动于她的善良。
他心说:子玥说得对,吴婷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但她父母和她兄弟,对自己一直都不错,自己跟他们的关系也十分融洽,为什么不能去看望老人家一下呢?更何况老人家是处于困难当口,连医药费都是靠借来支撑。曾经是女婿的自己,怎能见死不救呢?
“我与吴婷的事,是与她家人无关,但是......”怀宸还想说不去的理由。
“没有什么但是。”子玥捂着他的嘴唇,不让他说下去。“千万不要把吴婷对自己的伤害,无意中转嫁到她家人身上。虽然别人不会说什么,也不会想到要去说什么,但对于我善良的老公来说,就不同了。如果不知道她父亲动手术住院还好,就因刚才在政务中心,你的学生无意中提到了这件事。当时我就注意到你那忧虑的脸色,充分暴露出了你那不安的心。我就断定,你很想到医院去看望他老人家。否则,心中一定会有一种负罪感。只是担心自己心爱的老婆我接受不了,才索性不去。对不对?”
怀宸无言以对,呆呆地望着子玥,突然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感激地在她那饱满而柔嫩的额头上亲了吻。
“那就买两斤苹果和一盒牛奶去看望老人家,然后再回我们家。”怀宸建议。
“苹果和牛奶要买,还必须送一点救命钱。”子玥认真地说。
“送一千元,怎么样?老婆如果同意,我现在就去取。”
子玥轻拍挎下包。“刚才给爸妈存钱时,我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怀宸再次把她抱进怀里,喃喃地说:“子玥,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谁叫你是我男人呢?别说了。先去买苹果和牛奶。”
两人先到水果摊买苹果,接着又在一家小超市买了一盒最好的牛奶,一路上有人跟怀宸打招呼:
“怀老师,您好!”
“怀主任,好久不见了,还好吧?”
“怀局,现在哪里做事啊?”
............
也有人在背后悄悄议论:
“可惜啊!如果怀局不被那个女人陷害,现在不是副州长,坐在柳江县的第一把交椅上,应该是他,绝对不会是那个姓陈的了。”
“是啊!听说害我们怀局的那个女人,又与姓陈的勾搭上了。”
“那个死不要脸的女人,迟早要遭到报应的。”
“怀老师课上得好,县外、州单位以上的不敢说,县内各单位都有他的学生,这才叫做桃李满天下啊!”
“怀老师多才多艺,课上得好,毛笔字在县内可说是一流,钢琴古琴弹也得好,特别是他一口流利的英语,县机关没有第二人。”
“怀局身边那个女子好漂亮啊!如果是他的老婆就好了。我看两人非常般配。天生一对!”
............
这些议论,怀宸和子玥或多或少,都能听到一些,但两人没有心思去关心,也没有必要去关心。再美的褒奖不会是无缘无故,但再坏的贬责也不会是无中生有。
怀宸抱着一箱苹果,子玥提着一盒牛奶,走进县医院住院部三楼一间普通病房。
病房里有五张病床,全都躺着病人。三男两女,年纪都在五十岁以上。
吴婷父亲就躺在进门右边靠墙的病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有些斑驳的医用棉被。床头柜上置放一台病人监护仪,监护仪有规律地发出“嘟...嘟...”的响声。输液架上吊瓶里的药水,正一滴一滴,慢慢地从老人家那只惨白而消瘦的手背上注入体内。旁边立着一瓶蓝色的氧气瓶,一根白色输气管,从瓶口气压仪出气头直接延伸到老人家的鼻孔里。
老人家双目紧闭,嘴唇微开,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显得十分憔悴,直叫人心酸。
床边坐着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他头发有些蓬乱,面色有些困倦。应该是看护亲人,尽了一片孝心,才有他的这副模样。
年轻人不像临床陪护人那样玩手机,他一会儿观察监护仪和老人家的面色,一会儿调整控制输液流速的滑轮,还时不时用手轻轻地压压老人家身上的棉被,应该是担心老人家着凉。
这位年轻人就是吴婷的亲弟,名叫吴冬。
感觉有人走到床边,吴冬茫然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怀宸和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已经站在自己身后,正把手上的礼品递上来。
“哥,是你啊!”吴冬慌忙站起来,分别接过两人手上的苹果和牛奶。
吴冬没有称怀宸叫“姐夫”,从来就称他叫做哥。
吴冬又感激道:“能来看老人一眼,就已经让我们一家人感受莫大的荣幸了,还带来礼品,哥的情至意尽,一般人是难以比拟的啊!”
吴冬的话,虽然是发自内心,说得也很真诚,但怀宸无心去理会这种恭维,而是直接走到床边,轻轻的握着老人家露在棉被外,没有插吊针的另一只手,俯身观察着老人家的面色。
“爸现在好些了没有?”怀宸问吴冬。
“胃病犯大了,昨天刚做手术。”吴冬站在一边解释。“以前有哥经常关照还好,这三年多来,爸为了节约几个钱,不吃药不打针,还被我姐气昏了几次,不然也不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你姐就不要提她了。”怀宸连忙打住,不让他说下去。“我看爸的脸色很不对,明显就是缺乏营养。又是刚做手术,要想尽一切办法给爸补身体,不能这样亏待老人家。”
“你也知道我在外面跑生意,赚不了几个钱,能糊口养家,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原以为爸那点工资应该够两个老人家花了,想不到我那没心没肺的婷姐,每个月还软磨硬缠着老人家要钱,哪里还有钱补身体啊!真是气死人了。”吴冬突然又说:“哥,我姐不仅诬陷你,还把房子变卖,花掉你所有的积蓄。而你却没有记恨她,我们一家人欠你的太多了。真是对不起啊!”
“一家人,还能记什么恨?有什么仇?你是不是把我当外人看待了?”怀宸有些不高兴盯着吴冬的双眼。
说到这里,突然听到老人家艰难的两声咳嗽。
怀宸急忙转过身,紧紧地握着老人家的手。“爸,你哪里不舒服?”
老人家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艰难地睁开的双眼,喜出望外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真的是怀宸啊!”说罢就要坐起来。
怀宸不想让他动身子,但老家人还是倔强地坐在床头。怀宸只好小心把他扶好,再要来一个枕头给他垫在身后。
老人家刚坐好,又说:“你怎么还有心情来看我这个泥巴都已经埋到脖子上了的废人啊?”
“爸,不管怎么样,我也是您曾经的女婿嘛。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怀宸的话情真意切。“一个小时前,也是偶尔从别人那里听到您住院做手术。女婿来晚了。真是对不起啊!”
“我一家人欠你那么多,特别是该死的吴婷害你坐牢,害你没有了工作。我这老头子,为自己生有这么一个害人又害己的败家女而感到惭愧和心痛啊!”老人家反过手来捏着怀宸的手,又一字一顿地说:“吴婷那个害人精,已经让我一家人羞愧得无地自容。我这快要死的老头子,完全就不值得你来看。你怎么这样傻嘛!唉!我这辈子遇到你这样的好人,我死也算是心安了。”
“爸,您千万不能这么说。”怀宸十分痛心。“其实,以前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最主要的是,没有关心好吴婷,没能给她带来她想要的幸福生活,更没有关照好爸和妈。我对吴冬兄弟也有歉疚之心,没有安排好他的工作。是我对不起你们一家人啊!”
站在一旁的吴冬听了这话,赶忙插说:“哥,工作上的事,我从来就没怪过你。原则上的事,我懂。你给了机会,我却考不取,是我本领差。我也接受现实,心中也很坦然。现在是法治社会,讲的是公平竞争。如果你开后门让我有了一份工作,人家不敢当面说你为自己的小舅开后门罢了,端起那本不该属于我自己的饭碗,总被人戳脊梁骨。那种让人诚惶诚恐的日子,更不能让我心安理得。真的,工作的事,绝不怪你。”
吴冬说得不错。当年他职校毕业,为了能使小舅有碗饭端,怀宸就创造条件,让他一起参加竞争国有林场一个职位。可谁曾想,考试成绩一下来,吴冬的分数却是十五个竞争者倒数第三。怀宸是县里典型的清官,他不可能为小舅而一手遮天,违反原则而破格录用。
就为此事,怀宸还念念不忘,自责连连。吴婷也因此事,还把他臭骂一顿,说他既无能又无情。
“吴冬说得没错,是他自己不争气。他从来就没怪过你,我们一家人都没有怪过你。你这样自责是不应该的,更是无辜。”老人家想了一下,接着又问:“你爸妈他们还好吧?”
“好着呢!”怀宸笑着回答。“昨天我家关秧门,两人还亲自下田插秧呢!”
“那就好。”老人家又问:“听说思宇去年高考是全州理科状元,分数已经超过北大录取分数线,结果只被高原大学录取。她是自己不会填写自愿,还是其他原因?”
怀宸肯定不能把实情告诉老家人,只好说:“是她自己选择的。读省内大学也不错。只要她喜欢就可以了。”
“现在她成绩怎么样?应该还好吧?”老人家对外孙女一直是很关心。
“成绩还算不错,还获得一等奖学金呢。”
“这姑娘将来一定有出息。”老人家又道:“幸亏有你的教育,如果按吴婷那个德性,肯定是毁了孩子的前程。”
“这怎么说呢!”怀宸不免有些感慨起来。“也许是思宇固有好学上进的天性吧!”
“我和你妈一直想到莲花寨去看思宇,可吴婷坚决不允许我们去看罢了,还说是你爸妈从路边捡来的野孩子。真是气死人啊!天下哪有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嘛?”
吴冬也说:“我也很想去看思宇,可我姐就是不准许。她那脾气,你也知道。如果违背她的意愿,非要大吵大闹不可。真对不起!哥。”
“思宇是一个很懂事的好孩子,谁对谁错,她心中自有数。对外婆外公,还有自己的舅子,她一直都是念念不忘,就是不能原谅亲生她的妈。当然,思宇非要那样做,也是情有可原。不说,你们比我更清楚。现在这些话都不要说了。”怀宸转过身来对吴冬说:“先好好做生意。如果哥还有能力抬头的那一天,到时不会忘记兄弟。但有一点,一定要诚实做人,凭良心做事,决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
“这一点,请哥放心。但愿哥能有那么一天。”吴冬接着问:“现在哥在哪里做事?”
“噢!对了。我也想问你这事呢......”不等怀宸回吴冬的话,老人家就抢先说。“吴婷害得你没有了工作,收入也没有了,你的那点存款也被她拿去还赌债了。一无所有的你,还能找到事做吗?我一直担心啊!”
怀宸望了望一直站在身后的子玥,笑着对老人家说:“我目前在北京找到了一份工作。如果干得不错,不久的将来,应该有重新抬头的希望。”
老人家看了看子玥,又望着怀宸,狐疑地问:“这位年轻漂亮姑娘,是你的......”
怀宸不等老人家说下去,忙把子玥拉到前面来,介绍说:“她叫王子玥,是我媳妇,也是您的儿媳妇。是她收留了我,也是她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如果没遇到她,我这辈真的就完蛋了。”
子玥也赶忙道安:“大伯,您好!”又转向吴冬:“兄弟,辛苦了!”
老人家激动地伸出一只手来,捏着子玥的一只手,又把目光在子玥和怀宸之间来回游动片刻,然后惊喜万分地说:“天庭饱满,面目和善,难得的旺夫相。恭喜......”老人家突然打住,露出为难的脸色。“可是,我没什么礼物送你们,抱歉啊!”
“爸,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我俩只希望您尽快恢复健康,平安出院回家,就是送给我们最大的礼性了。”怀宸说罢,给子玥一个眼神。
子玥会意地从包里拿出两沓钱,一共两万。怀宸心中一凛,想不到要送这么钱。
但他不由分说接过钱,毫不犹豫地放在老人家手中,说:“我和媳妇没什么东西送给您老人,这点心意,就当作支持您一部分营养费和住院费之用。”
“天啊!送那么多礼性......”
“从来没见到被自己女儿害得那么惨的女婿,居然还有这般度量,真是难得啊!”
临床的两位女病人突然议论开来。
怀宸友好地朝两位议论的女病人看去一眼,回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一朝岳父万代尊。作为女婿,孝敬岳父大人,天经地义。没什么大惊小怪!”
“孩子!”
听到一声低喊,怀宸转过身来,重新面对前岳父大人。只见老人家从一沓钱中抽出一张出来,然后把余下的全部推回来,动情道:“有了这一张,我就心满意足了。其余的,我不能收。”
“那怎么行!”
怀宸把钱拿过来,直接塞进吴冬的手里,严肃而认真,几乎是以下达命令的口气说道:“必须收下,好好对待我们的爸。不然,从此我再也不愿意见到你们。”
见吴冬不敢再推辞,怀宸接着说:“刚才兄弟也说过,你做生意养家糊口不容易,你姐每个月还抠要老人家那点本来就不多的退休金。听说爸这次住院动手术,你到处去借钱。对不对?如果往后家里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我会尽到自己的能力,能帮就帮。不能帮,我还是你的哥。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吴冬两眼早已泪如倾盆雨,重重的点头,突然“扑通”的一声,双膝跪在怀宸和子玥面前。“谢谢哥!谢谢嫂子!这笔钱,可是我父亲的救命钱啊!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的恩情啊!”接下来就是三个重重的响头。
怀宸和子玥慌忙把吴冬扶起来。
“兄弟言重了。”子玥说。“每个人都有困难的时候,但只要认真对待生活,真诚对待自己的人生,相信没有过不了的坎。这点钱,只是表达我和你哥的一片心意,也是孝敬老人家的一种不得已的方式。要说下辈子,谁都说不准是什么样子。说什么当牛做马,那就更不好说了。我们兄弟姊妹之间,不存在报答与不报恩的事。只要好好的孝敬父母,好好的对待妻儿,好好对待自己,那就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对吧?”
“呵呵......”
怀宸正想接着子玥的话要说下去,从病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嘲讽声。
随即是一对高跟鞋踩着瓷砖地板,发出不可一世的“哒哒”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