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会在硬件条件得到一定提升的情况下,软件仍保留了熟悉的味道,在开始的一个多小时所有的议程大概可以概括为这样的一句话:各科室代表以枯燥的语言,有选择性地概括着这一个季度大多早已广为人知的“大事”。
由于这些事在我即使是作为病人都有过耳闻,后续的处理也着实稀疏平常,我对此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正在与脑中的瞌睡虫做殊死斗争时,前排的院长撑着桌子,缓缓地站起了身,我见状顿时一机灵,强打起精神,看着他慢悠悠地,走到了台上,发言的位置。
作为医院的高层领导,大多数会议上,院长只做建设性的评论或指导,抛开我错过的那些场季会不讲,看到院长直接上台发言的状况,对我来说是第一次。首先注意到他的手上没有携带任何的像是发言稿之类的东西,唯一拿着的一张纸,也明显是一张病理报告单。
看着他低头调试话筒的模样,我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在我停职的状态下,还特意让护士来通知我参加会议,不会是要当众批评我吧?
院长在我越来越紧张的眼神中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各位同仁,大家下午好。我在八年前接了前吴院长的位置,担任H院主院院长的职位,这么些年,听别人做报告的时候多了,自己亲自讲的机会倒是少之又少。跟同志们交流的情况,可能也算不上好,这的确,是我的问题。”
见院长说得不免慨叹,同事们都相继安慰似地鼓起了掌,有些人更是直接摇头开口否认,会议室都场面由此变得热闹了些。我跟着拍着手,皱眉看着台上,心中仍有些忐忑。
“工作在管理阶层,我做得算不上得心应手。”院长在掌声渐渐歇时再度开口:“再加上我们职业都特殊性,很多时候会因为手术,忽略了交流的重要性。”说到这儿时,他突然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继续道:“前些日子我遇到一个同志,带给我都印象很深刻,因为这是我少数几次遇到因为对交流到需要度高到可以克服生理的阻碍的情况。虽然这严格意义上算不上交流,因为全程只有她尽了表达都义务,而我更多的,仍如以往般,只是个信息的接收者。”
院长说到这儿低头意味难辨地笑了笑,随后抬头又道:“除了交流的问题,单就从事医药行业的这么多年来众多经历坦白地来讲,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他在台下众人又要下意识开口否认的时候抬手制止,“那些奉承的话,还是先放一边,听我说完吧!”
他手指摩挲着被他放在台面的那张报告的边角,继续开口道:“当代是国内医患环境动荡得最厉害的一个时代,这一点毋庸置疑,近八年,医院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或好或坏,或小或大,数不胜数。而比较不容乐观的是,我们与病人之间的关系,在大形式上看来,是走下坡路的。我刚从业的那段时间,那种医患间一片祥和的氛围,的确是一去不复返了。”
院长抬头扫视着台下的众人,语重心长地道:“作为体系的一份子,我常常在想,我们医疗这个圈子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所看到的明明都是大家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工作的样子,为什么有总是时不时的,有外界对于咱们的负面的报道,而这些报道的真实性,又到底有多少?”
他看着我们摇了摇头:“在座的诸位都是经历了高等教育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优秀的人才,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我觉得我不需要多言。当然我也愿意相信,你们都是合格的医务工作者,未来的医患关系会是什么样,还是由各位决定,我在这里对你们寄予厚望。”
“了解我的人应该都知道,”他又看了一眼那份报告单,抬头后开口道:“在领院长这份职业之前,我只是检验科一个小科长,每天做的工作,无非是通过显微镜看着各种病理切片,分析判断病人的病情。在很多同事看来,这相对起来,是一份闲职,没有手术的压力,也没有出现纠纷的担忧。在我看来,病检关系重大,单从治病的角度,一份精确的病检报告,往往能够决定疾病治疗的方向,甚至,决定手术的成败。”
说着他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所以各位在检验工作的同事,我希望你们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不管是血检,尿检,还是更甚的活检,都容不得马虎,所承担的责任,也并不比其他的科室要轻。”
下意识觉得他是在跟我说,我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见状也撇开眼,叹了口气,继续道:“相信大家听到现在也不难明白,我对医检是有感情的,可以说,成为一个医者的这么些年,能够在病检上做出一些,还能说得出去的成果,是我最骄傲的事。”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前几天,我抽空又看了一个冰冻切片,标本是在咱神外科长一个开颅手术中取到的。”
听到这儿,我与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神外科长,入眼是一张严肃而紧张的脸,隐隐的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眼中淡淡的悲哀。院长的声音继续响起:“当时有事,切片是几天后才做好的,我看了之后的得到的结果算不上明朗,初步来说,就是我们常说的脑部神经瘤。虽然始发部位不能确定,但至少可以根据异型性,基本可以判断为恶性肿瘤了。”
“这个标本的来源,”院长拿起了手上的单子,将其放在投影仪下,“就是我。”
我首先是看向投影的幕布,入目是报告单结束部分,病理医师一栏一串简洁的书写文字:肿瘤已进入后期,无手术治愈可能,建议保守治疗。
季会在此后的二十分钟内草草结束,室内的众人相继起身向外走去,院长回到了他之前坐的位置上,亲力亲为地,整理着桌上的资料。路过的同事想他投去或尊敬,或担忧的目光,但他浑然不觉,一脸认真地做着这以往本是由他的护士做的事。
我坐在原位没有动,静静的看着斜前方那个此时看来苍老莫名的背影,心中难掩悲哀。直到他回过头来看着我,招招手让我过去,我才后知后觉地动了身,低着头走到了院长的身边。
“坐吧~站着干嘛?”他将整理得工工整整的资料叠放在桌子的一角,动作缓慢地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我听话地挨着他坐下,斟酌着该说些什么,正要开口之际,今天发言频率颇为可观的院长,又一次掌握了话语权:“刚刚我说的话,你都听懂了?”
我愣了愣,下意识回答道:“您生病那事?”说完我才反应过来我误会了,看着院长投过来的略带笑意的眼神,我忙改口道:“哦哦~您是说检验科,听懂了,都听懂了,我以后会在科里好好干的。”
他闻言点了点头,想到什么又开口道:“你这耳朵,上次不是听不到吗?我之前还考虑着要不要给你配个手语翻译,听唐生说才知道,你已经好了。”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配翻译也没用啊,我也不会手语啊~这病就是这样,反反复复的,不过只要注意点儿,也没什么大问题。”
院长闻言也抿嘴乐了会儿,随后拿起那叠资料,一边起身,一边又说道:“既然听到了,我也就不多啰嗦了,明天就去检验科工作吧!培训应该也不需要了,轮转在哪儿都呆过,是吧?”
我跟随着起身,后知后觉地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资料,随着他往会议室外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身旁院长的脚步有些蹒跚,犹豫着,我开口道:“院,院长,你真的,不打算接受治疗了吗?”说着我顺势伸手搀扶着他的胳膊。
他任我搀着,没有避开,快要走出通道的时候,才开口道:“不治疗了,剩下这点儿时间,还是多在家呆着。”
我闻言低了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之际,院长感慨着又开了口:“你跟我女儿,是怎么结的仇啊?”
一听他问这个,我顿时满心惶恐,支支吾吾着回道:“也,也不是结仇,就,就是对于有些事情,有不同的意见罢了。您不用....”
他摆摆手制止了我,开口道:“意见不合不就是矛盾吗?你也不用太紧张,说实在的,希瑞她长这么大,我跟她的关系,还不如现在我跟你这样的亲密。我作为父亲,其实也是个不合格的。”
我闻言沉默了一阵,有些没想到,斟酌着才又说道:“我跟令爱,应该是从见的第一面就互相看不顺眼了吧!当时我还在实习,出外勤时遇到她,因一些有关病情处理的小问题,产生了争辩。大概是两个人性格相冲吧,后来的相处也从来没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