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无奈

我抬头望了眼天,本想看看太阳的方位算一下时辰,可突然想起冥界之中是没有太阳的,也只得在心里约摸了个大概,想必这个时段,在外的鬼差们就该要押送近两日离世的魂魄回来了罢。

“你先回吧,我此处有客,稍后便也过去。”

听见说话声我侧首看向流云处,禁音的结界也正被他撤去,只是他的神色看起来却不比先前那般闲适平静,由此得知这着实是桩急事。

他面前那人应了声“是”后,便敛了朵云彩绝尘而去,亦同先前的神速无二,直叫人瞠乎其后。我深深觉得,如果此人不做个跑腿的委实是埋没了人才。

“先给九九仙子赔个不是,” 流云来到我身前垂目将我看着,面色颇有些腼腆,“今日真是十分不巧,因外界突发急事必由我亲自去处理,恐怕我是要对仙子食言了,只不知让这位仙官代我引仙子到四下逛逛,仙子可否愿意?”

我心想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哪里还用得着他给我道歉,我岂是那种锱铢必较的小气神仙?是以抬手拍了拍他肩膀,点头笑道:“愿意愿意,流云兄但去无妨,你若需带上仙官也是无妨的,倘或我不识得路的话自会问这里的鬼差。”

流云看看我放下的手,先是一愣,既而又笑意盈面道:“多谢九九,我此去一人方可,仙官就留下来给九九做个照应吧!”顿了顿,他看向一旁的仙官,续道:“我去些时日便回,你断不必寻我,好生在此处照应九九仙子才是正经,知道吗?”

闻言,那仙官明显一副泫然欲泣的形容,双唇一张一合欲言又止,我瞧他的模样就如同新婚之妇要送夫君上战场一般,我甚至都怀疑他会不会说出诸如,“夫君一定要早去早归呀,莫要让奴家思断肝肠!”抑或是,“夫君此去经年,务必要多多保重,若是消瘦了,奴家要心疼死的。”云云之类的话。

我兀自想着那副场景,浑身止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却不料那仙官到最后竟只是咬着唇角颔首以应,我以为甚是扫兴。

之后,流云同我道了别,便就此飘飘然腾云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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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冥界住了些许时日我才知道,原来,流云吩咐照顾我的那位仙官竟是个断袖,而且还有鬼差同我说他素来不能见到流云身边有女子出没,若是见到了,他必然会是怀抱满腔敌意尽力排斥之。我由此了然,怪不得先前他见到我时,会露出一副我曾与他结过梁子的形容,怪不得流云说要离开时,他便要泫然欲泣依依不舍,不成想这竟全都因着他是个断袖!

天大地大,白云苍狗,看来这世上不光是凤妍那女子会将我当成情敌视作仇人,如今就连身高七尺孔武有力的男儿都可能会了!这叫人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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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为了显示酆都阴司的庄严还是恐怖,酆都城内除了流云的这进院落外,其余的地方皆是寸草未栽,虽也是层楼叠榭高堂广厦,但却实是没有丝毫的美感可言,加之每日我还需要耗费许多仙力在周身设出结界以防被邪气所侵,故而时间过得真真是一日如同三秋,颇是有些磨人。

因冥界天空被极厚的雾瘴遮蔽永不能见日光,所以,流云的院落内种了许多的耐阴耐凉晚山茶,想是也有流云施了术法护养着的缘故,这一院子的茶花开得姹紫嫣红煞是好看,亦可算是酆都城内仅有的一处好光景。

此刻,我刚刚一觉睡醒从屋内出来站在一丛茶花旁赏玩,眼光不经意扫过流云的房间,却见其内仍是半点动静也无,话说他这一去已是十日有余都还未归还,而那仙官也有几日未见了,怕不是真的忍不住去寻他了吧。

瞅着时辰还早,是以我出了门就往奈何桥上行去,打算着先帮孟婆熬几锅烫,好让午后那些去转世投胎的鬼魂能每人喝上一碗,也好顺道在奈何桥上等着我要等的那个人。

说起孟婆,闻其名之人大多都以为她是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仙婆,实则她却是一位貌若春花明艳动人的女神仙,可自打她飞升之后就突然变得不善记忆,又因熬了一手好汤,如此,便被天君派到了冥界,专为那些将要下凡投胎之人熬制迷魂汤。奇怪的是,虽然迷魂汤的配制极是复杂,她的记忆又不太好,但是却对那些繁杂的配料过目不忘。至于她熬制的迷魂汤的功效如何,我也曾是亲身尝试过的,那真可谓是居家出游、杀人越货的必备良品!

“来了啊九九,怎的不多睡一会儿?”奈何桥上的孟婆见我姗姗而来冲我笑了一笑,她身前业已架起了几口大锅。

我移步到桥上施了个水咒,将桥下忘川河内未被封锁记忆的河水引到那几口锅内,拍了拍手道:“不知为何最近总是睡不踏实,睡醒坐不住便过来了。”

孟婆一面从广袖中取出几种我不知名的草药按量置入锅中,一面轻叹了一口气,道:“九九来此不过才等了十来日,别灰心,凡人最长轮回尚有百年的,还有些时日呢!若是你二人有缘,饶是天涯海角也定会再见的。”

“但愿如此吧!”我撇了撇唇角,颇觉无奈,心里更似有个无形的黑洞一般,只觉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便一天天掉的更深,我虽为仙身心知自己不会摔得粉身碎骨,但我却不能担保我的心也能同我的身躯一样结实,一样可以死而复生。

未时尽,申时初,一批批被鬼差押去轮回投胎的鬼魂们骆驿不绝的从奈何桥上经过,我仔细地辨认着每一个经过这里的鬼魂的气息与面貌,一个也不容错过,辨认过后再将一旁孟婆递给我的迷魂汤送入他们手中。我看他们前世有大商富贾,有劳苦贫农,有贼盗莽夫,亦有修行了几世再历一劫即可成仙的忠善之人,形形色·色……只是,无论前世曾是何等的荣耀、平凡或疯魔,一碗迷魂汤下去,他们的神态却都要全然归于沉寂,再无一丝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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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奈何桥上将一碗一碗的孟婆汤送出,时间亦如桥下的忘川河水一般一天也不作停留。我掐指一算天数,仅剩三天,我到冥界便要满百天了,有言道是凡人七十古来稀,活过百岁的更是寥寥无几,就算是颢玉此生投的胎是个异数,就算是恰好我来冥界之时又刚好是他投胎之日,那么天上一天凡界一年,此处再过三天,凡界的他也要满百岁了,若到时还未能寻见他,我……

不愿再看那些喝了孟婆汤后的鬼魂们木然的神情,我垂下头单靠他们所带的气息来辨认是否是颢玉,之后再将一碗一碗的孟婆汤递给他们,当然,也有一些不愿忘却前世而不肯服从的鬼魂,如是这样的,便要被鬼差施以强行,直到他们把汤喝下为止,毕竟,这些都是关乎六界轮回天地法则的要事,任谁也改变不了的。

“喝了吧,喝了便一了百了了。”我垂首看着锅内袅袅冒着热气的孟婆汤,靠气息辨认出身前此人并非是我所寻,是以便看也没看就习惯性地将手中的汤递了出去。

一旁的孟婆用手肘轻轻磕了我一下,低声道:“九九,是地君殿下。”

我一怔,赶紧把手收了回来,抬头一看,确是先前那消失了三月有余的流云,因他今日亦是着了一袭与鬼魂们的衣裳颜色相同的白袍,故而方才我只看到一角白衣就并未在意。

流云见我一脸尴尬,吃吃一笑后又倏地摆出一副煞是正经的形容,道:“若是九九仙子愿陪本君投胎到凡界走一遭的话,纵是让本君再多喝上几碗孟婆汤也是无妨的。”

流云这一笑我与孟婆看着倒还无事,虽说仙界并没有几个神仙像他生的那般好看,但左右我二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仙人,晓得何为淡定。可是,奈何桥上那帮尚未喝过孟婆汤等着去投胎的鬼魂们却了不得了,直看得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想必在凡界应是没有见过这等好看的人吧!

“不知……”我本欲张口询问流云来此地可有何事,若无事了就让他先回避一下,以免继续影响正常的秩序,谁知,我不过刚刚开口,却见流云身后猛然窜出个人影,对着适才那些倒抽凉气的鬼魂们就是一顿厉声相呵,骂道:“抽什么抽!尔等都把眼睛给我闭上,地君殿下的清光岂是尔等能亵渎的么?!一帮死鬼!”

“……”

我的眉梢不由自主的跳了两跳,裣衽一拜后,装没听见的与流云续道:“地君玩笑了,既然回来了何不回去歇息,来此可是有事?”

“无他,”他默了一忽儿,朝那仙官处看了一眼,“先前我交代他好生照顾九九的,不料他今次竟连我的话也敢违背!我在外忙这数日对九九甚为担心,是以一回来就立马前来此处,眼下见你好好的,我便也能个放心了。”

原来竟是为的这个,我冲他一笑,道:“多谢地君,不过九九虽修为不高,但怎的还算是个神仙,地君镇日里宵衣旰食诸事缠身,不敢劳地君再为九九挂心。”

“若我说我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呢?”

“这……”我不置可否,垂下头的刹那察觉似乎有一道拳拳的目光将我盯着,我捏了捏额角,想我与流云先前不过只一面之缘,一定是我多想了,嗯,一定是我多想了!

如此一来,我赶忙抬头干笑两声补充道:“呵呵,些许时日未见,流云兄越发的喜欢开玩笑了呢!”

他看着我沉默良久,我在心中捏了一把冷汗,生怕他会再反问一句“如果我不是开玩笑呢?”如此的话,那我要如何作答?我是点头、摇头、还是默不作声?可我想无论是我做出这其中的哪一种行为,肯定还是会被一旁那仙官就地正法!我不能含郁而终,我还有大仇未报!

“九九,你出汗了。”

我睁大双眼看着面前的流云正携着他雪白的衣袖朝我额头方向拭来,思及此,我迅速抬手抹了抹额头,不着痕迹地将流云的手挡在了半空,他怔了一下,既而慢慢收回手臂道:“不管如何,都是我没有照看好仙子食言在先,待仙子将冥界的事办完,烦请仙子同我说一声,我定为仙子设宴赔个不是,也好除我心里不安。”

我看他言之切切,再这般纠缠下去多是无益,只好点了点头:“多谢流云兄,但给我赔不是之说还是免了罢,九九离开此处之前,定会陪流云兄畅饮一番,这般可好?”

闻言,流云莞尔而笑:“好,那今日我便不打扰了。”话毕,他便转身离去,直到行至奈何桥头时又回身提醒我道:“九九一言为定,切莫爽信于我!”

我复又点点头,回道:“自然不会,本仙子从未爽信于谁。”

如此,他方满面春风施施然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