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今日都做了什么?”
“回皇上,皇后娘娘今儿个邀了舒妃娘娘、忻妃娘娘和循妃娘娘打叶子牌,午后又约了颖妃娘娘、恂嫔娘娘和青嫔娘娘看马戏,这会儿应该刚回翊坤宫。”夏平安躬身回道,将一碗温热的银耳百合羹递到皇上手边,“皇上,今儿个是十五,等下要不要去翊坤宫坐坐?”
皇上刚下手里的朱批,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体,闭目叹道:“算了,皇后见着朕,只怕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还是继续批折子吧。”他舀了一勺百合羹放进嘴里,顿时眼睛一亮,“今天的汤羹做得不错,谁做的?”
“是御膳房新分来的一个小宫女,姓魏。”夏平安说道,“她手艺确实不错,前几天给皇后宫里做了一道芦笋煨鹌鹑,皇后娘娘也赞不绝口呢。”
皇上又连着吃了几口,低声叹了一句:“倒是让朕想起以前额娘做的汤了……江南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没有?”
“老夫人一切都好,听说最近张罗着开了一家酒楼,生意很是不错,还开了一个学堂,专收女子……”
“轰隆!”
忽的平地一声惊雷响,整个养心殿都跟着震了一下,皇上险些砸了手里的碗:“怎么回事?”
翊坤宫浓烟滚滚,皇后灰头土脸地站在院子里,满脸挫败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小厨房,一旁的魏缈显然还没有回过神,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般,拿着铲勺呆呆地站在原地。
“有没有受伤?”皇后随手抹了一把脸,走到魏缈身前,微微俯身看她。
魏缈这才想起来害怕,圆圆的杏眼顿时水汪汪一片:“奴、奴婢……”她仰头看着皇后,满脸委屈巴巴,眼睛鼻子红彤彤的,更像兔子了。
“哎呀哎呀,别哭。”皇后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从婢女手中拿过手帕给她擦眼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做饭做得好好的,我非插一手做什么,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厨房杀手,还硬要凑上去……”
“皇、后!”
皇后猛地动作一僵,条件反射地就要逃,可惜步子还没迈开就被人揪住了后衣领,无法,她只好堆起笑容看向来人:“皇上,好久不见啊。”
皇上黑着脸扫视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魏缈身上,眼神微微一动,但很快就移开了视线,滔滔不绝地数落起皇后:“朕才几天没来,你又在作什么?嫌自己命太长了,想早点去见阎王吗?”说完,他又转头看向院子里杵着的一众宫女,横眉冷目,“都是死的吗?还不服侍皇后更衣梳洗!”
“你这么凶干什么。”皇后嘟嘟囔囔地被一群宫女簇拥着进了寝殿。
皇上有些心累地叹了口气,这才回头看向魏缈:“你不是皇后宫里的。”
“奴婢是御膳房的。”魏缈脚一软,扑通一声跪下,额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身体缩成一团,抖得像一团筛糠,“皇后娘娘说,想吃奴婢做的甜汤,奴婢便做好送了过来,皇后娘娘吃完后又说想学,就让奴婢在翊坤宫的小厨房里再做一份,结、结果……不小心弄撒了面粉,明火易燃,就炸开了。皇上恕罪,都是奴婢的错……”说到最后,声音不由带上几分哭腔。
皇上梗了一瞬,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是皇后吧?”
“不是不是,是奴婢不小心。”魏缈抬起头,连连摆手。
站在皇上身后的素琴抿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点头说道:“魏姑娘心善,是怕皇上责罚皇后娘娘呢。”她笑眯眯地弯起眼睛,转而说道,“皇上圣明,确实是皇后娘娘毛手毛脚打翻了面粉袋子,这才导致爆炸。”
魏缈看着皇上骤然沉下来的脸色,吓得脸色惨白,刷的一下就掉了眼泪。
皇上正想发作,瞥见魏缈可怜巴巴的脸后顿时忍住了,努力深呼吸才忍住了脾气:“平安,带她去养心殿。”
夏平安立刻上前领旨,将手脚发软的魏缈给带了下去。
寝殿里,皇后新换了一身衣裳,正坐在榻上吃糕点,见皇上进来,也不起身行礼,只笑着抬起手晃了晃:“快来,尝尝这凤仙糕,小姑娘的手艺是真的不错。”她将粉色的糕点往皇上那边推了推,而后眨着眼,笑得一脸暧昧,“这个怎么样?总该是你喜欢的类型了吧?”
“看着年纪很小,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皇上在榻上坐下,捻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糕点清甜爽口,几乎入口即化,“静姝,朕已经三十一岁了,大她一轮有余。”
“皇上三十一了,再不考虑皇嗣,只怕再过几年有心也无力了。”皇后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动作娴熟地躲开皇上扔过来的软枕荷包,然后歪倒在榻上,“你可是皇上,后宫佳丽三千,愣是把自己活成苦行僧。”她啧啧两声,摇头叹息。
皇上却突然沉默了,他定定地看着皇后,良久才开口:“你就这么想走吗?”
殿内倏然一静。
皇后脸上的嬉皮笑脸倏然褪去,她拉平了嘴角,收起了平日里的嬉闹,认真地看着皇上:“弘昊,我不想做紫禁城里的雀,我想做翱翔天空的鹰。我的灵魂不属于这个时代,更不属于你,你答应过我的,会放我走。”她眼眸微微闪动,盯着皇上的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
“朕知道了。”皇上紧紧绷着下颚,冷着脸站起身。
皇后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一贯没心没肺的模样,笑嘻嘻地说道:“皇上慢走啊,有空常来~”她看着皇上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门口,嘴角的笑容也慢慢回落下来,静默半晌,她将皇上吃了一半的凤仙糕一口一口地吃进肚里。
魏缈很快就得宠了,从官女子一路晋封到了贵人,清心寡欲多年的皇上就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将所有的雨露恩宠都浇灌在了这朵柔美的茉莉花上,让她绽放了别样的美丽。
有此先例,各宫嫔妃也开始蠢蠢欲动,可几番试探后,她们却发现,皇上深切浓烈的爱好似独属于魏缈,旁人谁都分不得。
很快,宫里就传来了喜讯。
“娘娘,永寿宫的魏贵人已经有孕两个月了。”素琴得了消息就第一时间告知了皇后。
彼时皇后正百无聊赖地翻着《孙子兵法》,闻言顿时眼睛一亮:“好好好,不愧是我看上的人。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太后。”她搓了搓手,眼睛亮得宛若夜幕的星,“轻书,去库房里挑些宝贝送去永寿宫,告诉魏贵人,有本宫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把孩子生下来要紧。”
而养心殿得到消息后,皇上并没有显得有多高兴,他只淡淡问了一句:“皇后知道此事后,可高兴吗?”“皇后高兴得不得了,流水似的给永寿宫送东西,对魏贵人殷切得很呢。”夏平安笑得见牙不见眼,“太后娘娘知道此事后也很高兴的,赶着就让人传消息去江南了,想来老夫人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
“那就好。”皇上垂眸低低地念了一句,便继续批奏折,“传旨,晋永寿宫贵人魏氏为嫔,赐封号令,提拔魏清泰为包衣佐领。”说完,他神思飘忽了一瞬,手中朱批顿在半空中,直到朱墨滴落才回过神来,“就这些了,去吧。”
“嗻。”夏平安应声退下,退到门口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皇上好像并没有很高兴。
夏平安脚步微微顿住,他看着坐在龙椅上的皇上,他的身影渐渐和记忆里的画面重合,不一样的是,世宗皇帝身边总有孝明宪皇后陪伴,而皇上,却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夏日漫漫的阳光从窗户外折落近来,拉开一道长长的剪影,无声地诉说着高处不胜寒的寂寥与孤独。
天启二十一年春,令嫔生下公主和静,晋封令妃,而后接连生下皇长子永璐,和皇次女和恪,晋封令贵妃。
天启二十五年冬,令贵妃于圆明园生下皇次子永琰,隔一年,生皇三子,却因胎里不足而夭折。
时至天启三十年,皇上下令南巡,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行至江南。
江南好风景,更何况如今盛世太平,更是繁花似锦一般的景象,哪怕初到这日伴着微微细雨,也丝毫没有影响这副山水画卷之美。龙舟缓慢驶入江河,两岸皆是冒雨跪伏的官员,一片肃然无声,再往远处看,是密密麻麻跪迎的黎明百姓,温润的风夹杂着雨丝迎面而来,天地都笼罩进了温柔的水雾之中。
圣驾往行宫驻跸后,皇上微服去了采莲庄,不曾想太后一早就到了。
“弘昊来了,快坐。”甄嬛捧着酒盏慢慢地喝着,见皇上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忙招呼他落座,“哀家和容儿正说到你呢,可巧你就来了,快尝尝你额娘新酿的荔枝酒,外头买都买不到呢。”
皇上抿唇喝了一口,清甜中带着醇厚的酒香,一口便回味无穷,不禁将整一杯都喝了干净:“比额娘年前送进宫的青梅酒更清甜一些,难怪凤仪楼的生意那么红火。”
“多年不见,弘昊说话倒越发讨人喜欢了。”安陵容笑眯了眼睛,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听你皇额娘说,你近几年一直独宠魏氏,是个什么缘故?”
皇上垂眸不语,转着酒杯又喝了干净,过了许久才有些挫败地开口道:“魏氏是皇后千挑万选后送到儿子面前的人,宠她多一些,皇后也高兴多一些。”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安陵容发了好一会儿的愣,许久,她才明白过来,伸手轻轻摸了摸皇上的头,温声道:“你留不住她了,是吗?”
“额娘,我真的不能留她在身边吗?”皇上突然抬起头来看向安陵容,眼底是柔软的脆弱,“我可以什么都不求的,只求她能在我身边。”末了,他又低下头,闷闷地说道,“额娘,儿子真的很喜欢她。”
安陵容与甄嬛无声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叹气。
“第一次听到静姝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个温婉娴静的姑娘,却没想到她竟是那般明烈潇洒,一身骑装纵马而去,拉弓射箭手到擒来,就像冬日里的一团火、夏日里的灼灼艳阳。”安陵容想起往事,不由会心一笑,“弘昊,我问你,你喜欢的是当年那个明艳的静姝,还是现在这个套在皇后枷锁里的静姝?”
皇上哑然,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但答案已然明了了。
“皇帝,既然留不住,就放她走吧,成全她,也是成全你对她的一番情意。”甄嬛也在一旁劝道,她在宫里日日都看着,纵使有昔年乌拉那拉宜修的恩怨在,她依然会感叹一句那拉静姝是个好孩子。
皇上泄气地坐在座位上,咬着酒杯闷闷地喝酒。
“叩叩。”
敲门声响起,皇后也是一身微服打扮,问过礼后紧张地看了一圈,见皇上已然醉倒趴在桌上,不由地松了一口气:“果然在这儿。”
“弘昊喝醉了,留下住一晚吧。”安陵容笑盈盈地让莳萝去准备房间,“你既然来了,那就一道住下,打发个人回去说一声就是。”
“唉,要是没什么要紧事,自然是要留宿的。”皇后却是摇了摇头,让人赶紧去准备醒酒汤,“额娘、皇额娘,西南传来急报,金川再起暴乱,四川总督阿尔泰不敌,已接连战败……”
“阿尔泰无用!”皇上顶着一抹酡红醉醺醺地醒过来,晃着脑袋摔在皇后怀里,“派……派傅恒去。”
“傅恒还在西北呢。”皇后拧着帕子给皇上擦脸,而后捧着他的脸认真说道,“弘昊,让我去吧。”
皇上猛地醒过神来,想也不想就要摇头,却被皇后用力地定住了脑袋。
“弘昊,我一定能赢,相信我。”皇后一字一顿地说道,眼底是热切的火光,“让我去,我想去。”
皇上抖着手,将皇后的手拉下来,而后用手掌包住她的手,深深地低下头:“好。”他最爱的姑娘想要展翅高飞,他不能做折断她翅膀的人。
皇后走了,她利落地剪去了她的长发,做一身男儿打扮,随着大军出发去了前线。
这一次的金川之战打得很是艰难,足足打了五年,死伤过万,耗银七千万两,终于在天启三十五年的秋天迎来了胜利。
而皇上也迎回了他心爱的皇后——一盒小小的骨灰。
“嘿,你是哪家的小郎君?竟生得这般好相貌,我叫静姝,小字飞鹰,你呢?”
“朕……咳,我叫弘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