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卜
二十一、卜
唐天宝年间,正是传奇天子唐明皇李隆基在位的时候,国势强盛,威加四海,人民安居,到处都是一片升平景象。
在京城长安的寻常巷陌之间,隐居着一个卜者,他的名字,叫柳少游。
柳少游出身世家,神情洒落,天资聪颖,身形瘦削,远远望去,犹如一竿飘潇的秀竹,观之令人忘俗。
人都说,柳少游的心,生有七窍,不管多难的事,只要稍加点拨,他马上就会领悟。父祖辈也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以柳氏的“千里马”许之,希望他象别人家的子弟一样,昼夜温书,『吟』诗作赋,广泛结交,有朝一日,到考场上博取个功名,入朝为官,从此撒开四蹄,纵横驰骋,重拾柳氏一族早已失落的光荣与梦想。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被家中长辈寄予厚望的孩子,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对奇门遁甲、五行八卦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而且每言必中。久而久之,柳少游神算子的名头不胫而走,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算命打卦属于下九流,乃是贱业,柳氏家族虽然气象不如从前,毕竟门第高华,谁也不愿意让这个孩子干这一行,那不仅是自甘沦落,而且,有辱门庭,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可是,在家中长辈前仆后继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甚至是胁之以威,都无济于事之后,也只得长叹一声,听之任之了。
柳少游的卜法,名动京师。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云集于柳氏门前,一时之间,柳少游家所在闾巷车水马龙,门庭若市。那队伍排的,柳家连门都推不开了。谁也没有想到,渐渐走下坡路的柳氏,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引起朝野的侧目。
登门求卜的人每每奉上重金,请神算子为他们指明晦暗不清的前路,来人虽多,所卜的事项大同小异,大多集中在功名、仕途、财富、姻缘、甚至是生死上。
柳少游来者不拒,凡是登门求卦的,不管礼金轻重,皆一视同仁。
这也为他在占卜界博得了极好的名声,卜的极准,又不看人下菜碟,门前的车马更是络绎不绝。
每天为他人指点『迷』津,而自己的前路,又在哪里呢?
送走上门的客人之后,少游常常会有诸如此类的感叹。
同别人一样,他也对未知的人生充满了好奇,私下里,他也曾用龟卜、蓍草,摆开阵势,测算自己的未来。
可是,每一次,都以失败而告终。他的人生,仿佛隐藏在『迷』雾中的山峦,就算是极尽目力,也终归是看不分明。
这是一个秘密,没有人知道——上窥天意,下知鬼神的神算子,对自己的生老病死,竟然是一片茫然。
——冥冥中一切早有天定,知道了又能怎样,若是凶卦,提前预知,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少游这样安慰自己。
这样想想,也就释然了。
他的生活,渐渐走上正轨,置产筑屋,娶妻生子,同芸芸众生,没有什么两样。
似乎日子就会这样如流水一样慢慢地淌过去,无止无休。至少柳少游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还是有一件事,一个人,打破了这种宁静与恬淡。
天宝七年的某一天,柳少游正在家中闲坐,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外朗声求见。
少游放下手中的书卷,踱出门去,到得庭院,只见一人站在院子当中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槐之下,手中捧着一匹缣帛,惊见其青衫拓落,眉目分明,气度颇佳,一望之下,顿生好感。
仔细看去,“咦!这人面相熟稔,好像在哪里见过?”少游心里暗忖。“究竟是在哪里呢?”一时之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少游每卦必中,回头客不少,也许,这人就是一个。他这样想道。
把这人引入厅堂之后,两人落座,寒暄了一会儿,便引入正题。
“请问尊驾意欲卜富贵、前程、姻缘,还是……”
“愿知天命!”那人答得甚是干脆。
少游取出蓍草,进行占卜。来人就在旁边静静地等待。
渐渐地,几案上陈列的卦象由隐晦变得明晰。柳少游的脸『色』也逐渐由明朗转为凝重。终于,他极不情愿地回过头来,对来人悲叹道:
“君卦不吉!”
那人听了,肩头微微耸动了一下,神情有些落寞,也不说话,凝神等待柳少游说出下文。
柳少游心中不忍,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和盘托出。
“君卦不吉,大限就在今天日暮时分!”
那人听后,先是面『色』惨白,继而仰头望天,嗟叹良久。看他的神情,似是悲欣交集。
柳少游知道,这个时候,无论什么样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他能做的,也就是陪在这人身边,令这个将死之人不感到孤单而已。
屋子里面死一般的寂静。
那人楞怔了一会儿,渐渐回过神来。对少游说:
“我已经一天没喝水了,您——能给我点水喝吗?”
对于一个垂死之人来说,什么样的要求都应该尽量予以满足吧,更何况,这样的请求并不过分。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饮用尘世中的清水,日暮以后,若是再感到口渴,便只能畅饮黄泉了……
柳少游隔着帘子吩咐下人,赶紧到厨房里端些水出来。不一会儿,仆人提着水壶,应声而至。
掀起门帘的刹那,就见仆人神『色』大变,浑身颤栗,嘴唇发抖,原本红扑扑的脸也变得煞白。
柳少游看出仆人神『色』有异,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把他吓成这样。亏得柳家的仆人见过大场面,平时也训练有素,过了一会儿,那仆人终于冷静下来,但目光犹疑,眼珠子在两个人之间不住地转来转去:
“老……老爷,这……这水……给谁喝呀?”仆人虽然强作镇定,说起话来,仍是磕磕巴巴。可见这一惊非同小可。
柳少游抬手指了指客人,说:“真是少不更事的混账,当然是给客人喝了!”
那仆佣将清水斟到茶盏当中,恭恭敬敬地端到客人面前,退至柳少游身后,侍立一旁。
客人将清水一饮而尽。留下缣帛,告辞而去。
虽是初见,心下却有莫逆之感,只恨这人命短时蹙,不得相交,少游望着那人瘦长的背影,感慨不已……
家僮将来者送出门去,迈出院门,没走几步,那人便如烟云一般消散在暮霭当中……
家僮『揉』了『揉』眼睛,左看右看,哪里还有此人的身影!
正在此时,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哭声,凄凄惨惨,悲悲切切。混『乱』错杂,萦绕在耳边,久久不去。
等他凝神声音的源头时,这哭声也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隐遁到云层深处,再也无迹可寻了。
仆人满腹疑窦,回到屋内,见柳少游正倚着桌案,若有所思。咳嗽了一声,问道:
“老爷可是认得此人?”
柳少游答道:
“这人我好像见过,可是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了,难道,你也见过他?对了,刚才你进来倒水的时候,神情惊恐,举止失措,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仆人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将门外所发生的事跟少游细述了一遍,最后吞吞吐吐地说:
“老爷,您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少游反问道。
“那个人……那个人……他跟您长得一模一样!连耳边的胎记,都分毫不差!”
少游一听,如梦方醒,喃喃道:
“怪不得,怪不得……”
下半截咽进了喉咙里:怪不得我总觉得似曾相识,怪不得我同这个人有莫逆之感觉,原来,那个奇怪的客人,就是——我的魂魄啊!
为了进一步确认自己的推测,他吩咐家僮到后房看看那人带来的缣帛,家僮应了一声,跑进内库,一会儿的功夫,又跑了出来,愁眉苦脸地向柳少游禀告:
“老爷,那人带来的卜资,是白纸做的!根本就不能用!咱们上当了!不如,不如去报官吧!”
柳少游却挥挥手,令家僮下去。家里的小童迟疑地看着他,觉得主人有些不对,可是,究竟是哪里不对,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柳少游呆呆地站了了一会儿,对着空空如也的厅堂,叹息道:
“神魂舍我而去,我的死期到了!”
向窗外望去,此时日影西斜,暮霭沉沉,人家屋顶上的炊烟袅袅升起。
——临终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可爱!可是,这一切,都将与我无关了!
日暮时分,这个名扬京师的神算子,平静地停止了呼吸。
没有人知道,在他生前,曾经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卜了一卦,——为他自己!!
他的神算生涯,到此可以圆满地画上一个句号了。
就是走到地府,他也可以自豪地对幽冥间的鬼魂说:
柳少游这一生,从来没有失算过!
(出《广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