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六年的四月初六, 大吉之日,羽薰与靖国公府的嫡次子成婚,搬入在连岐城中早就修好的公主府, 岷皇赐她封号——丰乐。
到了四月中旬, 由国库出资的书院改建完成, 定名漱墨书院, 所收学生仅限孤儿。改建期间陆续找到的孤儿, 已经有十多个,这便开始在其中生活、学习。
安语然只找到教授识字断文的先生,但以她对教育的理解, 只会识字作文章是不够的,她只得亲自上阵, 教授这些孩子算术与绘画, 柯岭则负责教授射术。在书院, 无人知道她的公主身份,只知道她是“萧公子”的三妹, 都称呼她三小姐。
她几乎隔日就要出宫一次,借口是去丰乐公主府,连随侍宫女也不带,说是公主府还能少了人伺候不成?等到了公主府再借羽薰的车去书院,倒也一直未被怀疑。
宸妃有时会抱怨几句, 说羽薰未嫁前, 没见她常常去找羽薰, 现在却隔三差五就要去次, 每次都要呆上一整天才回来。宸妃有些疑心她是偷偷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在羽薰回宫时旁敲侧击地询问。羽薰早就被安语然拜托过,这时自然帮忙圆谎, 宸妃也就放了心,只道安语然是嫌在宫里气闷,去找羽薰说些闲话也好。
这日,安语然给孩子们上完算术课,带他们去后面的操场上跑步健身。门外进来个衙役,他知柯岭是这书院的负责人,拱手道:“柯公子,今日又来了个,是个孤女,就是年龄有些大了,不知道你们收不收?”
柯岭瞧了眼这衙役身后的女孩,大概十四五岁,将要及笄的样子。但他早听安语然交代过,不管年龄大小,若是无依无靠的女子,一概收留,便点头道:“留下吧。”
他对这少女道:“跟我来吧,先去找王妈。” 初来书院的孤儿,少不得先要洗个澡,换身衣服,多半还要先吃顿饭,所以都是先交给那几个老妈子操持一番,再编班的。
这少女虽然衣着破旧,头发与脸庞看上去却很干净,她一声不吭地跟着柯岭,路过操场时,正好被安语然瞧见。
安语然瞧见这少女面容时,吃了一惊,回头对身后的孩子道:“你带着他们继续跑三圈,之后自由活动。”她自己匆匆走向柯岭与那少女,喊住了他们。
那少女瞧见安语然时,乌黑的眼珠转了转,随后就微垂眼皮,规规矩矩地站在柯岭身旁。
安语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少女,问道:“你……是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抬眸看了安语然一眼,又垂下眼皮道:“小夜。”
安语然又细细地瞧了她一会儿,才对柯岭道:“你先带小夜去王妈那里吧。”
柯岭有些不解地点点头,转身朝书院后部的食宿区域走去。小夜也乖乖地跟了上去。安语然却盯着她的背影又看了许久。
让安语然这么在意的是,小夜的相貌竟然与绯青极其相似,看背影也有几分相像,只是绯青要比她高挑许多,声音也更为清甜婉转。
下午是绘画课,安语然心中挂念那个极似绯青的少女,给孩子们布置了题目后,就匆匆赶去食宿区,向王妈问了小夜的所在。
之前书院里有六个女孩,小夜被安排和另外两个女孩住在同一间房里。安语然敲了两下房门:“小夜,你在里面吗?”
小夜开了门,瞧见是安语然,有些意外地张大了双眸,随即回转身,自己走到床边坐下了。
安语然见她已经换上了干净衣服,便一边跨入房中,一边问道:“吃过饭了?”
“吃过了。”
“我姓萧,你可以叫我萧姐姐。”
小夜甜甜一笑:“萧姐姐,听王妈说,在这里每日要上课的是吗?”
安语然亦微笑起来:“是啊,你以前曾学过识字写字吗?”
小夜摇头道:“小夜没有学过,很难吗?”
“不难。”
“小夜都这么大了,怕是学不会了。”
“学得慢也不要紧,每日都学会一些新东西,长时间积累下来,就很可观了。”
与小夜又聊了几句后,安语然问道:“小夜,你可认识一个叫绯青的姑娘?”
小夜眨眨眼:“不认识啊,萧姐姐为何要这么问?”
安语然有些失望地说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与她有几分相像。”
小夜反倒好奇起来,偏着头问道:“与我很像?那是萧姐姐的朋友吗?”
安语然点头道:“是好友,可惜好久都没见着她了。”她眼前浮现起绯青那清丽出尘的摸样,小夜只是相貌与她相似而已,气质性格却全然不同,也许只是巧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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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不但长得娇俏可人,说话也乖巧讨喜,让安语然颇为喜爱。下了课,安语然常常找她一起吃午饭,这种特殊待遇似乎引起了其他学生的不满,没隔几日,便闹出一桩事来。
缘起很小的一件事,那天吴先生教他们练书法。小夜正照着字帖临摹的时候,一个学生为了取水,从她身边走过,碰到了她的手,那个字就写坏了。
本来写坏就写坏了,换张宣纸再写就是了,小夜却疑那个学生是故意撞了她的手臂,两人为此争执起来。小夜气不过就把墨泼在那学生的字帖上,那学生激怒之下打了小夜。
因为知道安语然对小夜的态度有些特殊,且她此时正在书院,吴先生就把两人带到她的休息兼办公处,将此事告诉她,并让她来处理。
安语然见到小夜脸上的淤青,就有些生气了,她训斥那学生道:“无论如何,你动手打人终是不对!何况你是男孩,天生就力气更大,怎么能对女孩动手呢?练习射箭也好,锻炼身体也好,都是为了让你们身体强健,碰到危险时能够保护自己,甚至保护别人,不是为了让你有力气对同学动手的!为了惩戒你这次犯的错,罚你负责清扫教室五日。”
她看到那个学生眼中的不满与委屈,承认自己确有些偏心,小夜在这次纠纷中也有错,所以又对小夜道:“他虽有错,你也不对,他只是不小心碰了你的手臂,你怎么能用墨泼了他的整本字帖?”
小夜本就一脸委屈,此时被她训斥了一句,气的跺脚:“萧姐姐,明明是我被打了,你怎么反倒说起我来了?就泼他一本字帖,他凭什么打我?”
安语然正色道:“我是就事论事,你确实做得不对。他出身孤苦,爱惜物事,若非你泼坏了他的字帖,他又怎么会动手?”
小夜眼中流露出几分怨恨的眼神,什么话都不说,转身就跑,安语然喊了声“小夜!”,她却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房间。
这天中午,小夜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吃午饭,安语然在门外劝她出来,她却说了句:“这么难吃的东西,亏你们还天天吃得这么香,我忍了很久,再也不吃了!”
安语然开始觉得奇怪,小夜身上有种大小姐脾气,并不像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她找到王妈,问她小夜平时地言行如何。
王妈抱怨道:“哎,她呀,脾气大得很。第一天来就问,怎么让她和别人睡在一间,说是要一个人睡,不然晚上睡不着觉。又嫌饭菜难吃,吃不了几口就指桑骂槐,还说是不是谁克扣太多银两,才买了这些好像猪食一样的吃食。这真真是冤枉人啊!”
安语然吃惊道:“怎么,她竟然这么说?”
王妈道:“三小姐,这事千真万确啊,仆妇不敢胡说。昨日她又抱怨饭菜不好,刘妈气不过还了句嘴,说‘你也不是什么娇小姐,摆什么架子?’。她抄起一盆菜就朝刘妈扔过去了,好在那时菜已经不烫人,刘妈只是沾了一身的油腻。要说这姑娘啊,她也就是在您面前显得乖巧懂事,平时对我们可是另一付面孔,怕是仗着三小姐对她的喜爱呢,要不是您今天问起,仆妇也不会多嘴说这些事的。”
安语然听得直皱眉,稍后又让柯岭抽空去衙门询问小夜的来历身世,却一无所获。她便决定与小夜好好地谈一谈。
这会儿已经快到傍晚时分,她知道小夜从中午起,一直关在房里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就特意带上了一盒望江楼的十八锦花色点心。
小夜瞧见那盒点心,轻哼了一声,似有些不屑。
安语然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头,饿了小半天,却看不上这么精致的点心,这女孩眼界不是一般的高啊。她将那盒点心放在桌上,坐到小夜的身边,问道:“小夜,你原来家住何方,家里是做什么的?”
这些孤儿,多半经历惨事,才会与家人生死离别。安语然原来担心多问过往之事,会让这些孩子伤心,因此不会主动去问他们过去的经历,但面对表现有些异常的小夜,她就不得不问个清楚了。
小夜沉着脸,却爽气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我原来住在锦城,家里是经商的。”
安语然入宫数月,闲暇时除了读一些游历笔记、地理图志,也时常和羽澈交谈,话题时有涉及国事民生,此时对岷国已经多了不少了解,知道锦城是岷国东部较大的城市,离昰国较近。她疑惑地问道:“锦城离这里很远,你是如何到连岐来的?”
小夜垂下头,低声道:“父亲为了一笔大生意要来连岐,我偷偷跟着出来,父亲发现我时,离家已远,只得同意我随行了。我本以为可以一路玩个痛快,谁知快到连岐时,路上遇到了劫匪……父亲被杀了,钟叔带着我趁乱逃走,半路上他让我偷偷藏起,自己把劫匪引开,也被杀了……我等劫匪离开,才从藏身之处出来,一路走到了连岐……”
安语然一边听一边点头:“那真是可怜,难为你这么小的年纪,就要经历如此惨事。”
小夜说的时候,眼圈已经红了,这会儿听安语然柔声安慰,便揉了揉眼睛,斜靠在她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安语然轻轻环着她,低头看着她顺滑亮泽的黑发,想起她刚来那天干净的脸庞,心中一丝同情都没有。
这么狗血的桥段,若是真的,倒确是惨事一桩,但她却不信小夜说得是实话。要照小夜的性子,正在生她气的时候,她刚才这么问,小夜不但不会和盘托出,反而应该赌气不言才是。所以,这会儿所说的,必然是假话,而且她回答得这么流利,自然是早就编好的,只等她开口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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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同室的两个女孩回来了。
安语然又安慰了小夜几句后就告辞离开,刚准备离开书院,柯岭叫住了她,递给她一封信。她一边问:“给我的信?”一边接了过来,低头一看,信上并未署名,也未写着给谁。
她心中疑惑着是谁会给她寄信,一边打开了信封,将信纸轻轻一抖,展开阅读。她先看了眼信末署名——“逸手书”,确实是游逸的笔迹。
她不由得心跳快了一些,自上次望江楼争执以来,就没有再见过他。偶尔一个人静下来时,她会想,他是不是一生气跑回莲国去了,毕竟他的生意都在莲国,就算不为赌气,也是该回去管管的。
这会儿收到的信却并非通过驿站所寄,也就是说,他留在了连岐?
她迅速将信上内容扫了一遍,嘴角漾起一抹微笑。原来是他约她明日出游,她是隔日有课,明天刚好有空。她心中不由得有些甜蜜,有些期待起来,收起信笺,抬头望了一下天色,希望明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