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图书馆的大门敞开着,白玉兰在夜色中自顾自幽香,淡蓝色的路灯下有人抱着旧吉他弹唱:“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更加珍惜自己,没有你的岁月里,我会保重我自己……”
范良和我站在树影里,看人们路过,停留,或者不停留。
“你说,他是故意唱成这样,还是不记得歌词?”我反手抱着自己手臂。范良不做声,环着我的腰走上前,在打开的吉他黑盒里放下一张五元纸币,拉着我走远。
第二天他开车,载着他的父母和我,回我父母家。
汶川地震已经过去一年有余,纪念仪式、表彰大会、哀悼怀念……人们渐渐从伤痛中挣扎着恢复平静,然而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我打开书桌的第二个抽屉,有一封国际邮件静静躺在那儿。把信笺展开,回忆像旧胶片,一帧一帧倒退着重叠……
“谁是家属?有没有她的家属?”医生在简陋的帐篷医院一边带手套一边吼,我和范良迎上去,说我们是朋友,伤者是志愿者。“她的双腿粉碎性骨折,伤处软组织和血管都呈现坏死症状,更重要的是,她的腰部受到天花板的猛烈撞击,很可能压迫神经造成下肢瘫痪。”医生严肃的看着我们作出结论:“要立即给她动手术。”
“她不能瘫痪。”我抓住医生的手臂,范良抓住了我。
“你们先出去。”医生走向帘幕:“我们会尽量保住她的腿。”
起重器械并没能及时赶到,言旭的精神越来越恍惚,大部分时间是半昏迷的,我不断的叫醒她,可她太累,也许是太疼,总是闭着眼睛。骤雨,暴晒,周围陈腐的气味,她睡去的时候我就像行走在地狱边缘的孤魂。
两天两夜后,起重器械从旁开来,马达声,电锯声,夹杂着叫嚷,唯独言旭,无声无息。救援组把她从废墟里抬起来时,我坐在一堆乱石上,我没有勇气上前,看她血肉模糊的身体。我怕她失去呼吸,我怕她不会再笑着说,小樽,我给你买了提拉米苏……
“小樽……小樽……”我睁开眼看到蓝色的帐篷胶顶,范良拍拍我的脸:“你醒了。”
“小旭呢?”我坐起身,猛的头晕,又摔下来。范良扶着我,才发现自己在白色的床单上。
“还在另一个帐篷里动手术。”他递给我一瓶水:“你晕过去了。”他看看表:“好多个钟头。你也太久没休息了。”
正说着,一位护士走过来,告诉我们手术结束。我想问结果如何,她已经转身去照顾别的伤患。幸好我们很快找到了主刀医生,他说……我们尽力了。但是她的腿,恐怕……
“恐怕什么?”我再次抓住医生的手臂。
“她的伤太重了,下半身都没有知觉。”医生眼里露出同情:“恐怕以后都需要特别看护。我是说,”他望了望我:“如果家属同意,我们建议截肢。”
“你胡说!”我抓着他衣服大叫大嚷,恨不得揍这庸医。“你胡说!她不会有事的,她还那么年轻,她是志愿者!她是来救人的!!!”
医生也许处理这样的场面太多,镇定的叫范良带我去休息。“我还要给别的病人动手术。希望你们尽快决定。”
“手机在哪儿?”等医生离开视线,我控制住不让自己的声音抖得太厉害。
“你要干嘛?”他从裤兜里掏出我的手机。“我给安璇打过电话了。”
“不对……去找言旭的手机。她几个同学也在外边,问问有没有人知道她家里电话。”我静气凝神,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我要给她爸打电话。她爸有能力让她得到更好的治疗。快去。”
“小樽。。”敲门声响,记忆一瞬间散去。我放下信笺,打开门,范良站在门口,温和的笑:“你好点了么?我先送爸妈回酒店,再过来……”
“我没事。你开了大半天车,不用再过来了。”和范良走出客厅,双方家长都坐在茶几前,看我们出来,爸爸举高紫砂壶,给六只小紫砂杯都斟上茶。
“叔叔阿姨,真对不起,难得你们来一趟,我……我可能有点晕车。”我坐在妈妈身边,范良坐在我身边。
范叔叔呵呵笑着说:“没事没事。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见外。”范阿姨满脸关怀的问:“现在好点了吗?”
我还没回答,范良已经站起身:“爸,妈,我先送你们回酒店吧。大家都累了。让小樽休息休息。”
“你呀!我说在酒店和亲家公亲家母吃饭嘛,你又非要来吃家常菜,看把大家累得。”范阿姨戏谑着数落。
妈妈接话了:“诶呀,在家里吃也挺好。不累不累。明天再过来玩。难得来一趟,小樽睡一觉明天精神了领大家逛逛。”
送他们到楼下,看车子渐渐开远,车灯模糊不见,我往旁边侧侧身,挨进妈妈的肩上。妈妈拍拍我后背,好像她什么都明白。
晚上我做了许多许多梦,虚渺又真实,海市蜃楼的烟花璀璨,两河流域的心形花圃,美人鱼站在金色焰火的高台上,歌声魅惑人间,她在我耳边轻轻笑,小樽,你知道我为什么总给你买提拉米苏吗,我告诉你哦,提拉米苏的意思是,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
纷至沓来。
天快亮时我看到徐逸羽的背影,仿佛就在眼前,报社楼下,十字路口的街道斜斜的落日,又好像很远,模模糊糊的阳光碎片……
也许我没什么后遗症,所以梦境并没有地震,只是为什么醒来时枕畔发间湿漉漉的水汽,我睁开眼,又缓缓闭上。熟悉的房间,我知道我醒了,可我宁愿沉睡。永夜。
下午范良给我打电话,要回请我父母,在酒店的空中花园。我揉揉额头:“不用了吧,那里奇贵无比。又不是礼尚往来。你们带了许多礼物来,莫非我爸妈还要准备一大堆给你带回去?”
他说好啊,我父母带来的是聘礼,带回去的是你的嫁妆。
我想笑笑,却太牵强。
空中花园仿古欧洲建筑,玫瑰花在白色的圆亭周围绽放,幽幽的香,细碎的灯沿着同样白色的石砌扶廊。我和范良坐在白色的长椅上,看不远处双方家长围着圆桌闲话家常。
“昨晚上,我又梦见言旭了。”
服务生端着酒水饮料从我们面前走过,范良选了两杯果汁。“她和父母还在国外吧?”
“嗯。”
“她会好的。”
“有一天……我们还在地震灾区,她爸爸还没来的时候,”我接过果汁,只是拿着,并不喝,记忆又回到一年多前:“嗯,有一天,她躺在病床上,我坐在她身边,救援物质已经来了,我给她削苹果,一群小孩子都来看她。可能是她同学带来的,我不知道。那个小男孩,她救下来的那个,趴在她床头,叽叽咯咯的和她说话。她的眼睛亮亮的,她的手打着点滴,还安慰小孩子,说等她好了还给大家讲故事,给大家唱歌。”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滑下,有一滴,落在果汁杯沿,掺进我的手纹,已经冰凉无限……
“等孩子们都走了,她和我说,小樽,等我回到C城,就把车子卖了吧。你帮我捐来灾区,给孩子们筹建学校。”我抽泣着声音哽咽:“她说,反正她再也不能开车了,再也不能了,呜呜呜,出事以来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她哭得那么伤心,好像全世界都碎了。。。”
“可是她爸爸来接她了,她爸妈带她出国找最好的医生,他们一定会救她,一定会好起来的。”范良轻轻搂着我肩膀,温和的声音说:“我陪你等她回来。”
我摇摇头,有些话,不知从何说起。“你明知道,明知道,我喜欢的有别人,也许是言旭,也许是……”
“总之不是我。”他笑笑:“你答应我的求婚,是迫于父母的压力,或者说,是迫于你对父母的爱和责任。小樽,我看得出来。可是,我喜欢上你了。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和对安璇的仰望不一样。我想和你在一起,虽然我很清楚,我们的婚姻很难长久,但我会尽力。”
我再摇摇头,从兜兜里掏出一张折好的信笺,递给他:“上个月收到的信,当天晚上,你就求婚了。我……答应得仓促……是我不好。”
信纸是简单的纯白色,有压印成型的波浪暗纹,上边同样简单的一句话:
想看到你过得很幸福。旭。
范良折好信笺,放回我手心。他沉默了一会,转过身半跪在我面前:“小樽,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在一起,等她回来。”我还是摇头,他双手抓着我双肩,并不用力,只是让我也看着他,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无论是言旭,还是徐逸羽。我只是想陪你走过这一程,也想你陪我走过这一程。一直到,那个人的出现,让我放心的把你交给他。”
他俯身向前,轻轻的搂着我,我趴在他的肩膀上,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为了父母还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什么人甚至不为什么人,我只是,只是说不清,也许一个人跌跌撞撞太累了,正巧范良也是一个人跌跌撞撞,像我,像影子。像许久许久以前,在边境暗访的夜,我们是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
2009年秋天,我按着白色信封的地址寄国际快件,给言旭。说我即将和范良步入婚礼殿堂,希望她能看到,我努力微笑。坐在电脑前,打开□□,在逸羽的对话框里留言,再见了,亲爱,愿你心无一累的幸福。
一个月后,C城锦绣楼,我坐在安璇曾经端坐的新娘化妆室里,几个好朋友都围着我团团转,师姐去年年末结的婚,如今有些微微发福,我捅捅她的腰,她啪一下拍我的手。
父母亲朋在门外笑闹喧哗相互恭喜,范良敲敲门探探脑袋,又被众姐妹打了出去。再敲门,朋友们嘻嘻哈哈笑着要罚,打开来,竟然是安璇抱着未满周岁的小宝宝。
“小樽从小美人变成大美人了!”她赞赞。
我想起她坐在这儿说的话——有一天你会明白,和你踏上婚礼地毯的人,往往都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
又有人敲门,我们抬头看,姚远闪身进来:“小樽,有朋自远方来,你见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八十一章,算不算九九归真?是完结么。
就算完结吧。
还有最后一章,番外,元旦前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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