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梨斥责道:“大白天日的,尽胡说些什么!温家上上下下也有五六十口子人,花园里头人来人往的,就算午时清净了一时半会儿,又怎么会有鬼!这些混话快别说了,若是再叫我听见,可是要拿了你送到老太太面前去打板子的!”
奶娘见她不信,急得要死,赌咒发誓道:“我一把年纪,还会胡说八道?姨娘以为我是那等乱说话的人么!千真万确是在花园里突然昏迷过去的。”
香梨见她所言似乎不假,不由得沉思起来,自言自语道:“这就怪了,卿姐儿若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沈大娘却又是为了什么?”
奶娘正哭着,忽然止了声,把手从脸上拿开,死死盯着香梨:“沈大娘她怎么了?”
香梨道:“她自回来后,就嚷嚷肚子疼,我还当不打紧,叫她回去躺一躺再说,谁料回去后却疼得更狠了,上吐下泻,不一时便昏昏沉沉的认不得人了,我慌得不得了,正要叫人去请大夫呢,可巧,却原来卿姐儿也病了……”
奶娘道:“上吐下泻,分明是吃坏了东西的症候……莫非是在三姨娘那里吃了螃蟹吃坏的?”
香梨叹一口气:“人家明明劝她来着,叫她不要去碰那只凉蟹,她非要吃,吃坏也怪不着人家,是她自作自受……等大夫来了,叫他给卿姐儿瞧好之后,再去我那里给沈大娘也看一看。”
奶娘若有所思:“那只原是给卿姐儿吃的,卿姐儿吃了几条腿肉,沈大娘吃了半只蟹黄……莫非是那只蟹有什么古怪?”
“谁知道呢。”香梨一甩帕子,“走了,我还要回去瞧瞧沈大娘,一把年纪了,却因为贪吃,要受这一遭罪,真真是可怜。”
听的奶娘在身后自言自语:“是了,她们都要拦住沈大娘,因为那蟹是转为姐儿一人准备的,谁料还是叫沈大娘吃了半只下去……”忽然又咬牙切齿起来,“定然是那螃蟹有什么古怪。我要去和夫人说去,我要去和老太太、五爷说去!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噢——姐儿,都是我害了你——”
香梨甩着帕子,招手唤来婆子,领着诸人往内院折返而去。婆子问她:“姨娘不是还有是事情要同仇先生说么。”
香梨笑吟吟道:“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更要紧的,得回去交代一下沈大娘。”
沈大娘醉了酒,回到自己所居的厢房内,鞋子一脱,连棉被都没来得及扯过来,即刻倒床睡去。不知过去多长时候,睡得正香,忽听有人在耳边唤自己名字,慢慢睁开眼睛一看,是香梨身边一个名唤碧瑾的贴身丫环。这碧瑾年纪虽轻,却极会察言观色,口舌又灵便,平素最得香梨欢心的。沈大娘揉了把眼睛,微微欠起身子,口齿含糊道:“可是姨娘回来了,叫我出去伺候?”
碧瑾先不答话,将沈大娘扶起来,拿个大靠枕过来,塞到她背下,叫她安安稳稳地半躺在床头,其后才拿帕子掩了鼻子道:“姨娘回来了,本想进来说话的,你这一屋子腌臜酒气,熏得受不住,又出去了,在窗外站着呢。”
沈大娘忙坐直了身子:“有什么事情,吩咐我一声不就得了,还要姨娘亲自在窗外候着我老婆子?”
碧瑾在她床头矮身坐下,笑吟吟道:“姨娘的确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做,端看你愿不愿意了。”
沈大娘听她说得郑重,心里暗暗吃惊,嘴上说道:“姨娘吩咐的事情,我还有不愿意的?只是眼下还醉着,待我叫人去煎些醒酒茶来喝……”
碧瑾伸手按住她,道:“这桩事情,并不用起床。”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她的床头。床头樟木箱上,放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是几只红澄澄的挂霜柿子。
沈大娘张口结舌:“这,这是什么意思?”
碧瑾笑道:“沈大娘聪明人,何必问得这样清楚?姨娘说你酒醉后必定口渴,特地给你送了几只柿子来,想要请你吃柿子呢。”
沈大娘慌道:“这,这是什么话,这怎么成?便是连三岁孩童也知道,螃蟹与柿子不能同食。我肠胃常年不好,姨娘也是知道的,好好的,叫我吃这个做什么?到时上吐下泻的,我一大把年纪,如何吃得消?若只是闹肚子也便罢了,一个不小心,只怕就要去见阎王了。”
碧瑾道:“你放心,知道你惜命,不过三五只罢了,不至于要你的老命。”看沈大娘还要再说话,抬手示意她闭嘴,“多说无益,你吃还是不吃,就一句话的事情。”
沈大娘被她逼迫,就捂嘴哭出了声:“……明知道我肠胃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姨娘要这样对我!”
碧瑾不耐烦,道:“你又说糊涂话!姨娘与你无冤无仇的,害你做什,只是想请你帮个忙罢了。”
沈大娘只是不应:“我吃下后若无事,岂不要耽误姨娘的事情。”
碧瑾道:“你老人家话少说两句,只管吃下即可,其余的,就不用你来操心了!”
沈大娘兀自没完没了地歪缠:“我一条命丢了事小,耽误姨娘的事大。”
香梨在窗外听得烦躁,压低了声音训斥屋内的沈大娘道:“住了你的嘴!”顿了一顿,复又轻声道,“我呀,不过是想请你帮个忙。大夫就在府里头,转眼便能叫来给你瞧的,不会害你,只是吃些苦头罢了,放心罢。”
沈大娘跟了香梨管了这两年的事,捞了不少油水,家中并不缺银钱养老,她年老,愈发惜命,虽心里左右为难,暗暗惊惧,却死活不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香梨在外轻声笑了一笑,道:“听说你家那位老姑娘看中了仇先生,想嫁与他为妻?仇先生虽是落魄文人,却极为心高气傲的,如何看得上你家老姑娘?不过,若是你帮了我这一回,我也不是没有法子可想……”
沈大娘是秤砣命,一辈子只得了这一个独生女儿,看得跟宝贝疙瘩蛋似的,觉得天底下的男子都配不上自家的宝贝女儿,也就凤楼那样的还能将就将就。凤楼若是去提亲,她两口子固然舍不得,却也能勉强松口答应。
如此,宝贝女儿在家里养到十七八岁也舍不得给她说亲,直到二十岁上,一家子仍旧挑三拣四,高不成低不就的,把个宝贝女儿生生耽误成了老姑娘。老姑娘也不急,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老爹老娘伺候着,日子过得忒舒心,不愿意去婆家伺候别人。
时光荏苒,一转眼,老姑娘就到了二十四五岁年纪,沈大娘两口子渐渐着了急,四处托人给自家宝贝老姑娘说婆家。人家年纪小的么,看不上她家老姑娘;年纪大的么,不是破落户,日子过不下去的,便是死了婆娘还拖着或多或少几个拖油瓶的。老姑娘舒坦日子过得久了,如何愿意去给人家做后娘?只好就这么一天天的拖着。
直到老姑娘芳龄实足二十七的时候,沈大娘两口子就断了念,想着一家三口就这么相亲相爱地过下去也无不可。可忽然有一天,老姑娘她发了春心,她看上了账房先生仇万里。
仇万里年纪二十有八,尚未娶妻。未娶亲不是因为他长得丑,人家相貌堂堂;也不是穷得吃不上饭,人家温府里头账房先生做着,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说起来,其实缘由和沈家老姑娘是一样一样的:眼光太高。
话说老姑娘自看中仇万里后,便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浑不知自家姓甚名谁了,叫人偷偷捎亲手缝制的荷包及布鞋捎了两回,几天等下来,不见动静。
她心里美滋滋的,想着没被退回来,想来必是那仇万里对自己也有意。又有一回,仇万里远远看见她,不知怎么,忽然住了步子,对她瞟了两眼。她被他的那两眼看出满心的柔情蜜意来,一时半刻也等不得,当夜就收拾了包袱银两,趁着月黑风高,偷溜出家门,摸到账房,找她的意中人儿夜奔去了。
然而,她的意中人儿问明来意后,吓得面色煞白,找个由头,溜出账房,再不回转,逃之夭夭了。她一个人抱着包袱被撇在了账房,独自坐在账房门槛上傻等到半夜,直到她爹她娘找过来,把她又领回了家。
她抱着她爹娘哭:“他明明心里有我,上回明明看见我还对我瞅了又瞅!”
仇万里对她瞅了又瞅,是因为实在诧异这姑娘在家里好吃好喝地养着,人还能瘦成一根麻杆儿,也算她有本事。
她又喊:“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不要我?我哪里配不上他!”
她也没什么配不上仇万里的,除了瘦弱以外,也就背驼了点,头发偏黄了点,鼻子扁塌了点。
总之仇万里不要她,夜奔不成,她就天天在家里咒天怨地,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不过十天半个月,人更瘦成了一道闪电,把个沈大娘几乎没心疼死。如今听得香梨这样说,两眼顿时放亮,自己的老命便顾不上了,忙问:“姨娘当真有法子?”
香梨在窗外应道:“我几时骗过你?”
碧瑾取了一只柿子过来,递到沈大娘面前,殷勤笑道:“沈大娘说了这许多的话,想必口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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