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打开他的钱包,翻找他那张信用卡的时候,眼睛马上被他钱包夹层里一张泛旧的照片吸引住了。照片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四个边角变了色,微微的泛着年代久远的黄。照片上有两个人,身后的背景像是舞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坐在舞台正中的钢琴前,面向镜头大笑,很是开心的样子,是幼年的泽居晋。
开怀大笑的泽居晋的身旁,站着一个年纪大概在三十来岁的女人,女人面庞白净,一头披肩长发,身穿一身白色裙装,胸前一串珍珠项链,为她平添几分温婉动人气质。在照片里,女人的一只手放在男孩的肩上,微笑着地凝视泽居晋的侧脸,凝视他的目光中,有着天底下母亲看向自己的孩子时才会流露出来的那种温柔。
五月对这张照片看看,又看看,怕人家觉得奇怪,装作找不到卡片的样子,只为了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了三四五六眼,再也不好再拖延下去,把卡片递给人家,随即将钱包扣上。等卡刷好,接过来,放好,帮他再放进公文包里去,再抬起头来时,不禁对他温柔一笑。
第一眼瞥到照片时,没看清楚,还以为是他与女友的照片,心口没来由地狂跳了一下,却没想到他会随身携带与母亲的合照。这有点不合他的风格,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打住,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现在越来越看不清了。
泽居晋电话打好,看见她的笑脸,不禁挑眉,随口一问:“笑什么?”
五月又是一笑,轻轻摇头:“没什么。”
饭吃好,一行七八个人又熟门熟路地开到上次唱歌的ktv。泽居晋刚才被敬了一圈酒,喝得有点急了,一进门就坐到沙发上猛喝矿泉水。吕课长叫他上台唱,他摆手:“你们唱你们的,不用管我。”
吕课长等人马上开唱。岔了腔的,破了音的,破锣嗓子的,偏一个两个自我感觉良好,话筒都要靠抢才能到手。五月要了一杯生啤,坐在角落里慢慢的喝。本来还在庆幸自己大概不用上去唱了,谁知却被吕课长点了名:“小姑娘人呢?小姑娘也上来唱一首!”
其余人等纷纷起哄,五月不愿上去,一个劲的推脱。吕课长发令:“不爽气,小的们,去把五月拉上来!”
小杜小聂得令,跑过来,一人拽住她一边胳膊,把她给硬拉了过去。五月苦笑,她五音不全,比吕课长之流好不到哪里去。流行歌曲虽然大都能哼两句,但唱得完整的几乎没有。能唱完整、而且唱得好的,只有几首儿歌。小时候唱了几年的儿歌给七月听,这么多年过去,歌词都还记得,做家务时,不自觉地就会哼一哼。所有她会的儿歌中,数小龙人的主题曲最拿手,名字不是《我是一条小青龙》,就是《小龙人》的那首。
这首歌很老了,从她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火了很多年数了,小时候的七月却很喜欢听,因为姐姐五月给这首歌编了舞,跳起来活灵活现的,滑稽死了。唱到“头上有犄角”时,姐姐就摸脑袋,装出额上有角的样子,唱到“我身后有尾巴”时呢,姐姐就扭屁股,好像身后真拖着一条大尾巴似的。每次姐姐唱这首歌,都能把小七月逗得嘻嘻哈哈大笑。七月喜欢,所以五月记得也最牢,上小学时也在班会等各种活动上表演了好几年,在班级里评价很高。
五月有自知之明,不愿意上台献丑,手里攥着人家硬塞给她的话筒,站在屏幕前傻笑,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肖系长热情相邀:“你要是实在唱不来,就和我对唱《纤夫的爱》吧,这首歌总该会吧?”看她摇头,有点不大相信似的问,“你这首都不会?这都不会还能称之为中国人吗?”
五月赶忙说:“谢谢你了,我还是独唱好了。”
恐怕肖系长捉她对唱情歌,赶紧切歌,双手紧握话筒,在一群男人的怪笑中,小龙人的主题曲的曲调响起,她眼一闭,心一横,又在小杜小聂的起哄声中,唱起这首曲调很是欢快的儿歌来:
“我头上有犄角
我身后有尾巴
谁也不知道
我有多少秘密
我头上有犄角
我身后有尾巴——”
唱到一半,变成了大合唱,原来这首歌人气颇高,会的人不止她一个,连老吕老肖都能哼一两段。她大受鼓舞,加上刚才喝下的半杯生啤,仗着还没退去的淡淡酒意开始载歌载舞,摸犄角,扭屁股,甩尾巴,扮鬼脸,招来喝彩声一片。
一首唱完,大家听得开心,情绪高涨,不愿意放她下去,干脆又唱了一首《种太阳》,嘻嘻哈哈唱完,和小杜小聂勾肩搭背地追加了一首《外婆的澎湖湾》后才下台。不用再顾及和保持形象,脸一丢到底,破罐子破摔之后,反而一身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表演结束,开开心心地回到座位上接着喝生啤,泽居晋在旁边嗤嗤发笑,她瞟他一眼,笑什么笑,没见过人家唱儿歌是吧,她当年可是凭这个歌喉和舞姿收割了一大片男女小学生和街坊老大爷老大娘的芳心呢。
一口生啤还没喝完,泽居晋就开始吐槽她了:“种太阳?一颗挂在白天?一颗挂在晚上?人类还要不要睡觉了?还要把一颗种在南极?再种一颗到北冰洋?你确定这样地球不会热到爆炸?”
她也忍不住好笑起来,吃吃笑了半天:“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我一唱这首,人家都忍不住要吐槽,说这是反人类的歌曲。我们还有个动画片,很出名的,喜羊羊听说过没?讲的是一只大灰狼想吃羊肉的故事,大灰狼连太空飞船都会造了,却始终吃不上一口羊肉,所以不用太当真,听过算数好了。”一大口生啤灌下去,仗着ktv里的光线不好,大家看不清彼此的面孔,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坐在身旁的他的侧脸。
正眼冒绿光,像狼一样欣赏着旁边的帅气美男下酒,忽听一句:“看我干什么?”
冷不丁的一句,她吓一跳,慌忙掩饰说:“不好意思,失礼了……我是在想,泽居桑以前是不是做过歌手之类的?”
“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唱歌很好听啊,虽然我不太懂,但也知道泽居桑的歌是专业水平呢,而且,你家里还有那么多吉他。”
“……大学时和朋友组过乐队来着,不过工作后就解散了。”
“泽居桑在乐队里担任什么呢?主唱么?”
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吉他手。”似乎不太想说话的样子。
“哦。”
她虽然和他一起工作那么久,但对他的了解还仅限于家世不错,在上海养了只狗,还有个漂亮上海女友,出身地是福井这个层次上。他平时偶尔和大家相处,也从不提及自己的事情。她固然很好奇,很想再追问乐队的名称是什么,有过什么作品,但他似乎不太想提及的样子,她怕再打破沙锅问到底地问下去,他万一心血来潮问起她从前在赤羽的那些事情就不好玩了。他的毒舌,再没人比她领教得更多。想了想,闭上嘴,不再说一句话。
泽居晋一瓶矿泉水喝完,皱着眉听了一首《爱情买卖》,实在无聊,从包里取出一支香烟,问她:“可以抽么,一支就好。”
她忙说:“到早,到早。”这种地方向来没有禁烟一说,她虽然不喜欢烟味,却也没有矫情到在ktv里要求禁止人家吸烟的地步。而且她从来都不讨厌他抽烟,他抽烟的时候总是喜欢皱着眉头,一副沉思的样子。所以她非但不讨厌,有时候反而觉得他抽烟的样子太帅太好看。大概长得好看的人不论做什么都能够被原谅。没有天理,唉。
泽居晋嘴里叼着烟,取过打火机,微微歪着头,一下,两下,打火机点了两下,才点着。吸了一口,又伸头看看她手里的生啤:“你好像到哪里都喝生啤?”
“嗯……”她低头看玻璃杯上的水珠,顿了一顿,辩解似的小声说,“现在是和同事们在一起所以才喝的,平时摄入的酒精,也就是烧菜时放的那点特加饭而已……”
“什么?”
“没什么。”
弹了弹烟灰,点了下头,漫不经心问:“好喝?”
“tiger,还行吧。”
“哦,是么。”夹着烟的那只手伸过来,从她手中把酒杯拉过去,轻轻一晃,伸头往杯中看了一看,端起来喝一口,咽下后,再把酒杯推还给她,说,“嗯,一般。”
五月“唰”地一下子,脸立刻涨红,寒毛根根倒立,刚才唱了两首搞笑儿歌才营造出来的轻松气氛一扫而光,跟做贼似的四下看看,半天,才敢出声:“那个……那个,我不是没有看见泽居桑……前辈这里没有酒,而是你刚才吃饭时喝了很多,所以才给你只叫了矿泉水,也要一杯么?我马上去点一杯来。”
他身体很放松地倚靠在沙发上,一手夹着烟,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没有说话,只略点了下头。
啤酒要来,看见刻意往旁边挪的五月,不禁就是一笑:“五月酱最近有交往的人了?”
进公司这么久,他一直都称呼她为钟桑,今天却突不其然地换成了五月酱,她心头为之砰地就是重重一跳,本该感到高兴的事情,她却一阵慌张,随后便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悸难过。张口结舌了半天,才结结巴巴说:“嗯,是,是的。最近有了,而且可能要见家长了。”
好像又说错话了,说来救救她?天地良心,她不是向他示威,更不是向他炫耀自己其实很有人气很受欢迎,她只是慌了神,她一慌神脑子就不好使,说话就不受控制,但是,好奇怪,她在别人面前就不会这样,至少不会这么频繁出丑。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要说这些屁话给人家听?见家长?当人家很稀罕啊。
“哦,这样啊,恭喜。”他低笑一声,果然说,“五月酱还是挺有人气的嘛。”
“嗯……也谈不上什么有人气啦。”她开始拧自己的腿,在心里骂自己:你个傻瓜,就不能好好说话了么?话说不来,闭上嘴总可以吧!
“什么时候订婚说一声。”
想好了闭嘴不说话的,结果又爽爽快快地答应了一声:“嗯好的。”想了一想,似乎不大对劲,受惊似的问,“欸?说一声干什么?”
“笨蛋,自然是要送你只红包。”
“嗯好的,谢谢,不过不用了。”咬了下舌头,重新纠正,“不是说不要前辈送红包,而是到结婚时送就好了。否则我结婚的时候你总不好意思空手去,收你两只红包,我要不好意思的。”
他笑笑,吐出一口烟,再次点了点头。
她也不知道来接下来该怎么和他说话了,好好的天,就这样被她给聊死了。但总的来说,刚才的这一番谈话进行得还算顺利,一派上司部下关系极其融洽的样子,不止他们,整间包房都是一片和谐景象。
吕课长和司机小唐正在深情对唱《最炫民族风》;肖系长则带着小杜小聂和大孙、老孟调戏一个金发碧眼鹰钩鼻的外国女经理。女经理年龄有点偏大了,鹰钩鼻的鼻尖太弯,长相实在不咋地,但一个外国人在这种ktv上班就有点稀奇了。肖系长等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笑话,这女领班咯咯咯直笑,笑声跟母鸡生蛋后炫耀自己的蛋一样,几乎要岔了气。
肖系长等她缓过来一口气,转头和他手下的四个小喽啰说:“这个番婆身段的柔韧性不错,有机会,我必须要和她们谈一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让这些资本主义国家长大的番婆们感受感受社会主义主体思想光辉。”
四个小喽啰齐声淫笑:“主体思想永远放光芒!”
整间包房里,只有五月心里乱糟糟的,可能因为她多疑又敏感,太过在意别人的一言一行,她总觉得自从那天开始,从air jazz house回来后的第二天开始,她老板泽居晋对她的态度就有点点不同了。
以前,他对她虽然也颇为照顾,也颇为宽容,但严苛和毒舌的时候更多,自从那天被他察觉自己跑去看他,暗恋他的小心思暴露以后,她发觉他和自己说话的腔调就有点变了,也不是什么温情脉脉,就是感觉不再那么端着了。而自从得知她有男朋友后,他不仅连腔调,甚至举动都明显暧昧了起来。检查她的电脑啦,喝她杯中的啤酒啦,这都不是一个正经上司能干出来的事情。
她多疑,人却很傻,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不明白他态度为什么会转变。以前很想要多了解他一点来着,但当他终于不再端着架子,把真实面目一点点地展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莫名其妙的害怕起来。
心里胡思乱想着,开始生起自己的气来了,一股气憋着难受,自己也弄不清到底在气些什么。半天,仰脖一口气灌下半杯生啤,说:“我觉得,其实应该是前辈,应该是泽居桑您会先于我结婚吧?泽居桑和女友不是已经交往很久了么。”
泽居晋这时转过头来,取下嘴上衔着的烟支,望着她微微一笑,突然张口往她脸上就喷。一口烟过来,把她的整张脸都笼罩在内时,她给惊住了,也忘记了躲闪,半天过后,才想起来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反应慢得不是一点两点。
袅袅升起的一团青白色烟雾对面,他嘴角衔着半支烟,侧脸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楚,不知道他在微笑还是在皱眉头,只听他以极其轻佻的口吻说:“八——嘎,竟然敢管前辈的闲事。”说完,取下唇间香烟,在烟灰缸上弹了弹烟灰,又转过脸去看其他人耍宝。
她讪讪地低下头,悄悄去抠桌角,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忽然说:“前辈不会结婚哦。”
这个周五的晚上,五月看书看到夜里十点钟,第二天早上早早起床,七点不到就出了家门。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八点不到,就到了华师大校区。一天两场试考完,赶紧再跑回浦东宿舍,换了一身正式点的衣裙,化了淡妆,在镜子左照右照。
七月去苏州参加一个展会才回来,正在收拾行李箱,看她一脸紧张与严肃,以及厅里一摊的烟酒、咖啡机、补品礼盒等,忍不住又开启了一贯的冷言冷语模式:“哟,进展倒快,这么急着上门,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五月脸热了一热,垂下头,假装查看衣裙有无褶皱:“嗯,是啊,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嘛。”听见外面有敲门声,知道是钱沐来了,心里更是紧张,忙说,“请等一下,就来——”
“是钱沐?”
“嗯,他来接我一起过去。”
七月转头,瞅见她放在饭桌上一堆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自考教材:“这么说,你的高中学历啦做过几年服务员的经历啦,人家都不介意喽?”
五月一怔,脸色就“唰”地白了,血色褪尽,人就沉默下来,不再说话,默默站了一会儿,找出化妆盒,往颇显苍白的面庞上刷腮红,刷了浓浓的两团上去,依旧不放心地对着自己的脸端详。七月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收拾好行李,把行李箱拖进房间,放入衣橱,坐到床上,开始抱怨:“你跑走了,我晚饭怎么吃啊?”
门外钱沐不耐烦地又按门铃,五月拍拍脸颊,扯扯嘴角,挤了个笑脸出来,一边去开门,一边回头说:“早想到了,给你带了必胜客的意面回来,如果凉了,你微波炉里转一下就好了。冰箱里有昨天煮的鲫鱼豆腐汤,我没放盐,砂锅端出来,热一热就行,别忘了加盐。”
钱沐进来,笑着和七月打了声招呼,顾不上多说,帮她拎上咖啡机和一堆给他父母补品匆匆往外走。他家也在浦东,远倒不是很远,公交车几站路就到的距离。
还没走到公交车站呢,五月就打起了退堂鼓:“我觉得太急了,还是改下次吧,实在不好意思,我回去了。”
钱沐急得把她一把拽住:“都说好的事情,怎么能反悔?我知道你今天心里紧张,说实话,今天这顿饭,搞不好是鸿门宴。但是这道关永远都要我们两个人闯过去的,你和我在一起的决心,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啊?”说完,竖起一根小指比划了一下。
五月无奈发笑:“这是两回事……我只是觉得现在不是很合适,有交往两三个月就急着见家长的人吗?”
远远地看见公交车驶来,钱沐半拥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前推:“见家长也好,结婚也好,只有看感情的,没有看时间的。这个事情没有标准可言,我们觉得合适就合适了。马上过年了,不把这个事情定下来,我妈天天在家里逼我出去相亲……我爸爸很好很说话的,就我妈一个人,嘴啰嗦了点,在家里横行霸道惯了,说话不顾别人的感受,但人不是坏人,就是人家说的刀子嘴豆腐心……我爸在家里忙着烧菜招待你呢。”
五月叹气:“蛮好订在外面餐厅里的,干嘛要去你家呀?你爸爸辛苦,我也拘谨放不开。”
钱沐欲言又止。
五月说:“有话直说。你越是这样,我越要紧张。”
“我爸不喜欢我们铺张浪费……而且我妈啰嗦,又爱哭,我怕她在外面哭哭啼啼的,叫人看笑话。在家里么,大家说话方便。”
“果然是鸿门宴呢。”说完,苦笑了起来。
钱沐忙笑:“别怕,不有我在吗。我其实还有个私心,就是想叫你去看看我家,我房间里还有很多宝贝,日本漫画书很多的,你肯定感兴趣。走吧走吧,”
公交车停下,前门打开,五月被半强迫着上了车。想一想,钱沐说的也不无道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如果不早点摸清钱家的态度,不早点和钱沐确定下来,就是她自己,春节放假回家也没办法过个安静的年。好不好的,被强迫和伞让清订婚也不是没有可能。伞家如果一直谈不拢,那么,不用说,相亲安排必然是有的。回家相亲,她是万万不愿意的。两个人当中,其实更着急的那个是她。
心一横,索性不去多想,手里拎着一堆礼品,安静地坐在钱沐身边,不再说话。钱沐为了让她放心,腾出一只手来,揽住她的肩膀,感觉一下子就心安了很多。
五六站坐下来,下车,走十几分钟的路,来到一个和她宿舍小区同样老旧的居民楼跟前,钱沐进门时,守门的保安伸头出来问:“沐沐,你女朋友?”说话时,还冲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钱沐老实人,脸“唰”地就红了,含糊应了一个是,赶紧拉着她跑进去了。钱家在五楼,楼道又窄又暗,钱沐怕五月看不见楼梯,一路走,一路大声咳嗽,把楼道里的声控灯震亮。五月忍不住笑:“你这样算不算扰民呀?”
钱沐也笑:“大家都这样,两旁住户都习惯了。”
两个人吭哧吭哧爬到五楼,钱沐按门铃时,五月心口又砰砰乱跳起来,手心出了很多冷汗,悄悄在衣服上擦掉了。门铃响了两下,里边有人出来应门,门一打开,一股干煎带鱼的香气夹杂着热气扑面而来,一个系着围裙的秃顶阿叔探头出来,见到五月,忙打招呼:“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五月鞠躬叫叔叔,把礼品交到他手里,这才换上钱沐出差从酒店里带回来的简易拖鞋进去。她才一进门,眼睛就被挂在电视柜墙上的一副十字绣花开富贵图给震撼到了。一大面布上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红牡丹、黄牡丹、绿牡丹,花朵中间点缀以黑蝴蝶、花蝴蝶、粉蝴蝶。蝴蝶也好,牡丹也罢,都栩栩如生,一整面墙都是,牡丹几十大朵,绿叶几十大片,蝴蝶几十大只。毛估估,绣这幅图所需的时间应该以年为单位。
五月眼睛在花开富贵图上流连,与那些牡丹和蝴蝶难分难舍,钱沐爸放下礼品,开厨房门进去看煎到一半的带鱼。开门关门的时候,放出更香浓的带鱼气味,五月小小的咳嗽了一声。钱沐小声向她解释说:“油烟机用了很多年数了,这两天家里有事,准备过了年就换新的。”
五月好不容易从十字绣上收回目光,悄声问:“你们家阿姨呢?”
钱沐探头进一个房间,说:“妈,小钟来了,你出来吧。”
钱沐妈不出声,也不出来。钱沐尴尬笑笑,伸手拉她:“来,你到我房间里来看看。”
他房间陈设也相当简单,整洁干净,五斗橱上有两只布偶,也用那种一碰就哗哗作响的透明塑料袋扎着,单人床的床头床尾各挂了一串粉色风铃,床头是八角形状,床尾的则是五角星。五月边看边笑,钱沐说:“我妈没事最喜欢在家里做手工,客厅里的十字绣还有各种桌布沙发套都是她亲手绣出来的,手巧吧?”
五月上幼儿园及小学的那几年,十字绣、风铃等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很是流行过一阵子,那时候,这些工艺品在中小学生和中老年妇女中特别深受欢迎。那些土的掉渣的历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妈到现在都还在乐此不彼地编啊绣啊,得有多无聊。
钱沐的房间参观好,漫画书什么的也翻了几本,五月觉得不宜在他房间久呆,于是两个人重新回到客厅。又站着说了几句话以后,一身法兰绒睡衣的钱沐妈终于从房间里慢腾腾地走了出来。他妈也就一普通的中老年大妈,高高瘦瘦的,头发灰白,额头上不知为什么贴个创口贴,两颊微微下陷,人也不怎么高兴,看着就有点阴沉的感觉。
五月忙站好,看着她的眼睛,喊了一声“阿姨”,钱沐妈却是目不斜视,直奔厨房,看也没看她一眼。
五月大是难堪,钱沐忙说:“妈,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小钟,以前算是我的客户,现在津九里面做翻译的,津九这家公司你不是知道的吗?”
钱沐妈依旧不声不响,两只手抱在怀里,很怕冷似的,含着胸,肩膀也微微缩着,先是往厨房里张望了一下,开口就骂起钱沐爸来:“都饿死了,动作慢是慢得来要死!老年痴呆啊,烧个菜要这么久?!”
钱沐爸忙说:“快好了快好了,这个煎带鱼快好了,还有一道清炒米苋,另外就是一道鸡毛菜粉丝汤了。你先去坐着看看电视。”
钱沐妈从厨房里缩回头来,绕开客厅当中傻站着的两个人,自顾自在沙发上落了座,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转台,换了几个台都不顺心,最后在一个上海地方台定住。电视机里,一群主持人拖家带口,在台上唱情歌,秀恩爱。钱沐妈遥控器一扔,冲着电视骂了一声:“一群戆度。”
钱沐拉五月坐,五月不愿意坐,小声问:“我不是很懂……这个时候,是不是要进厨房去帮一下忙比较合适?”
钱沐忙说:“不用,不用。厨房小,进去转不开身,我爸也不喜欢人家插手。顶多还有几分钟就开饭了,你先坐下来看看电视,我去厨房给你拿饮料……她这个人就这样,让她去,不要搭腔就好了,今天我和我爸给她讲了一天的道理,现在这个态度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好的了。国庆节那会儿在家里撞过墙,你看她额头上的那个伤疤就是撞墙留下的。那时还拿剪刀要剪自己的手腕上的动脉,都被我和我爸给拦下来了。”
五月心里就是一惊,他妈跳楼也罢割腕也罢,她连听都没听说过。之前以为他一家人就吵吵闹闹而已,没想到竟然闹到要自杀的地步了。
原地犹豫了一瞬,想想,总不能傻站在人家客厅中间,终于还是别别扭扭、尴尴尬尬、小心翼翼地在铺着蕾丝边沙发巾的沙发一端落了座。屁股不敢坐实,她胆小,恐怕坐在沙发那头的钱沐妈一时冲动,忽然拿剪刀冲上来杀她,坐了一会儿,发现人家当她是空气,也就渐渐放了心,悄悄打量起四周来了。
钱家两室一厅,面积大概在六七十平的样子,两间房间朝南,客厅位于房间和厨卫的中间,成了白天必须开灯、不开灯就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人影的暗厅。
客厅面积不大,就一张沙发,一个饭桌,一个电视柜而已。凡是立方体的家具家电上,都有或铺或盖的布套,布套一无例外的都有着花样复杂的镂空蕾丝花边。不仅电器家具有蕾丝花边的保护套,就连遥控器这样的小物件也用塑料皮套着,保护得很严密。整个家的装饰走的是□□十年代的田园淑女风,东西不是很多,看上去却热热闹闹的。
钱沐去厨房里问他爸:“有热饮料吗?”
他爸一拍额头:“哎呦,差点忘了。你快出去快出去,这里有油烟,你衣服不要沾上味道,我来泡咖啡。”
钱沐出来,他爸打开厨房橱柜,从一个纸盒子里摸出一条速溶咖啡,撕开来,咖啡粉倒到玻璃杯里,冲上热水,端到五月面前时,才发现下面还有一坨咖啡粉没有冲开,赶紧又回去找了根木筷子搅了搅,搅好,重新端给五月。五月赶忙起身接住上面印有“雀巢咖啡,香醇体验,随时拥有”广告标语的玻璃杯,说:“谢谢叔叔。”
钱沐爸说:“不谢,不谢。再等一下,饭菜马上就好。”
钱沐妈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五月捧着咖啡,干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研究了半天茶几玻璃下压着的几张八十年代初期、现在已经绝迹的圆角分纸币,以及钱沐妈年轻时候在各个公园、餐厅里留下的倩影。几分钟后,终于开饭。
电视开着,主持人们热热闹闹地说着唱着,四个人围坐到饭桌上,饭菜摆上来,六菜一汤,有荤有素,都是家常小菜,看着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但这个待遇之好已经超乎五月的想象了,钱沐妈的别扭原在意料之中,她不敢奢求更多。要不是钱沐妈一上桌就开哭,其实到目前为止的钱家之行已经算得上圆满了。
四个人刚坐下来时,钱沐叫了一声“爸,妈”,指着客厅地板上的一堆礼品,很小心地笑着说:“这是小钟买给你们的礼物,我告诉她姆妈爱喝咖啡,她就特地去买了咖啡机,以后姆妈可以在家里做新鲜咖啡喝了。”
钱沐妈眼睛在一堆礼物上扫了一扫,半天,说:“我们们高级咖啡喝不来的,我们只喝雀巢速溶咖啡。”
钱沐说:“速溶的哪有用咖啡豆现做的香?”又讨好似的问,“姆妈现在想喝吗?我去给你泡一杯来?”
钱沐爸说:“伊吃饭时不喝咖啡,你又不是不知道。”率先举起手中带有“上海纺织二厂”几个通红大字的搪瓷缸,对五月说,“来来来,叔叔敬你一杯。”
五月忙用手上已经变温的雀巢咖啡去和他碰杯。钱沐爸问:“小钟山东哪里人啊?”
钱沐说:“不是和你说过吗?山东德州。”
钱沐爸说:“我不是问你,你让小钟说话。”
五月忙回答:“德州郊县的小地方,不是市里。”
钱沐爸呷一口搪瓷缸中的黄酒,感慨说:“山东德州我十来年前路过那里,那个地方……确实有点落后啊!”
这个时候,钱沐妈把筷子一摔,哭了。一边哭,一边指着钱沐鼻子开始说落:“你这孩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不听姆妈的话,将来有的你苦头吃!”
钱沐慌忙看了看五月的脸色,五月攥着她的咖啡杯,也是满脸的尴尬。钱沐小声地去劝他妈:“姆妈,当着客人的面,你这是做什么?我去接她来的时候,不是和你说好了吗!”
钱沐妈根本不听,拍桌子,擤鼻涕,满脸都是眼泪,看着极为伤心:“人常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却偏要和我们对着干,专拣崎岖坎坷路走!哪怕找江浙一带发达点地方的人呢!偏偏去找一个落后农村的外地人,我们家条件是一般,没你那些同学家好,但也没有沦落到娶不起上海老婆、要找外地山沟沟里出来嚼生大葱的山东妹的地步!你不嫌丢脸,你姆妈都嫌丢脸!这还不说,家里还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将来都来找你,要你找工作,跟你借钱花,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不答应,人家砍死你!……你可是想气死姆妈!”
钱沐爸连忙拍了拍五月的肩膀,问五月:“小钟上海话听得懂伐?”得知她能听懂后,打着哈哈说,“阿姨这几天情绪不稳定,叔叔这些天动不动被她骂,夹在她和沐沐中间里外不是人……叔叔难做人啊,叔叔为了让她早点接受你,只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了。小钟啊,你看在叔叔的面子上,不要怪阿姨,她人不坏的……”
五月心里充满屈辱感,僵坐着不动,假假的微笑冻结在脸上,在钱沐爸殷切期盼的目光下,艰难地点了点头,表示不会和钱沐妈计较。
晋-江-独-家
作者有话要说: 戆度音同港督,吴语,白痴傻帽一类的骂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