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春过来端走火盆, 随后沏上一杯龙井送来,因见凤楼面有怒色, 不敢靠近。月唤便将她手中茶盘接过来,亲自把茶杯送到凤楼手中。凤楼见她神色间小心翼翼, 甚为温顺,稍稍消了气,拿眼睨着她, 道:“小鸡肚肠。你可知道, 出嫁的女子,不顺父母长辈, 便是犯了……”
月唤点了点头:“知道, 犯了七出里的头一条。烦请五爷即刻将我休了,送回娘家去。”眼珠子忽然一转, 道, “哦哟, 我忘了, 人家说的是休妻, 我一个姨娘, 连被休的资格都没有, 快把我打上一顿, 饿上几天, 叫我爹娘来把我领回去。”
凤楼心下烦闷,不耐烦道:“欠收拾是不是?去去去!”
一个傍晚,凤楼都没理她, 她便也识趣地不去找他说话,只是默默临自己的字帖,手写得累了,又端着针线筐坐到门前去做针线。她衣裳做不大来,专爱缝帕子袜子等小物件,袜子一双又一双,帕子一条又一条。凤楼所用的,都叫她给包了,手里正在缝的这一双布袜就是给凤楼的。凤楼一下午看她都没个好脸色,她一针一线却缝得极是用心,丝毫也不马虎。偶尔看见凤楼的茶杯空了,也不用他叫,自己便过去为他添茶倒水,很是有眼色。
到得晚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放下针线筐,伸了个懒腰,对窗独坐去了。静好送来饭菜,碗筷摆好,凤楼上桌。见她一手托腮,一动不动坐着,眼睛默默看向窗外,便将筷子一顿,喝到:“还要我去请你么!”
月唤忙过来坐下。凤楼将她看看,闷闷道:“坐近点。”她拉着椅子顺从地坐了过来。
风楼自斟自饮,喝到微醺之时,抬眼去瞧她。她不理会凤楼的目光,只管默默往嘴里扒米饭,一碗吃完,又唤静好:“再来一碗。”胃口很是不赖。
凤楼搁下酒杯,拿了筷子去夹盘中肉皮。肉皮还没从红烧肉上撕下来,她瞧见了,忙忙的咽下米饭,使嘴里腾出一块地方来。凤楼把肉皮送到她面前去,她张口叼住,眉花眼笑。凤楼也忍不住噗嗤一乐,丢下筷子,伸手去弹她的脑袋,道:“又犯老毛病了是不是?”
她把肉皮嚼了几嚼,咽下去:“我毛病那么多,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样?”
凤楼睥睨她:“自己有什么毛病,自己都不知道?”
“难道我又吃多了?”
“啧。”凤楼恨恨瞪她一眼。
她很是委屈:“才第二碗呀,碗还那么小。”
凤楼拿筷子敲她脑门:“说你记仇呢。”
她突然不高兴起来,拉下脸道:“知道!别人不论做什么都情有可原,只有我是记仇,只有我是小鸡肚肠!”
“你怎能和她相提并论?她是没了……”不想提卿姐儿的名字,执了酒壶,斟了满满一杯,一口饮尽,缓缓开口道,“你为什么不能设身处地为她想想?更何况,她已向我认了错,姑母更是为你去求神拜佛……你要记到什么时候去?”
她没有答话,眼圈却是一红,生怕被他瞧见,急忙低下头去,把碗中米饭全部扒拉到嘴里,再喝口温茶,放下碗筷,道:“我好了。”起身便走。
凤楼皱眉道:“我还没好,给我坐着。”
她只好再坐回来,一脸挑衅地看向凤楼道:“五爷可是有何指教?”
凤楼看她小眼神很是倔强,正要训她几句话,转眼又瞧见她嘴角上红烧肉的酱汁,差点笑出声,忙咳嗽一声,忍住了,拿起筷子作势要抽她脑袋。她吓一跳,抬手捂脸,低头往他怀里一滚,趁机他胸襟上抹了抹嘴。凤楼丢下筷子,把她抱了个满怀,却又嫌弃她一脸的红烧肉味道,从她袖中抽出帕子,替她去擦脸,一面无奈苦笑:“下次不许再这样记仇了,知道不知道?”
月唤伏在他怀中闷闷道:“……你今天对我这样凶,可我还是没有生你的气,只因为你答应过我,不会再使我伤心难过的。”
凤楼没听清:“你嘀咕什么?”
月唤道:“我说,好的,我听你的就是了。”
许夫人打从过年以后就盯上了月唤的肚子,才送了送子符与经书过来不久,没几日又请来一尊观音娘娘像给月唤。不消说,还是她天不亮就去观音庙请来的,也还是经那慧通大师的手开了光的。
这位观音娘娘手执玉瓶,宝相庄严,微微低眉,嘴角笑意婆娑,满含慈悲。因是黄铜塑就,通体金黄,隐有宝光流动。月唤一见之下,慌得连忙站起来,对那观音娘娘施了一礼后,方才敢伸手去接,才一到手,差点闪了腰。静好瞧见,忙上前一步,弯着腰,捧了过去。一屋子的人无不感慨:“为了五爷,小姐也真是操碎了心。”
月唤与许夫人笑道:“前回的符与大表嫂的经书便已足够,姑母何必这样辛苦,叫我好生过意不去。”
许夫人端起茶杯,小指翘着,轻啜一口茶水,笑道:“我一是心疼你,二是代老五着急,他过了这个年,可不是二十五了?我家你几个表哥在他这个年纪,哪个不生养了三五个小娃娃出来?我前几天遇见他,说要送几个伺候的贴身丫头过来,也好早点叫老太太抱上曾孙……”说到这里,拿眼梢将月唤一瞄,“他却说你这里早晚忙着诵经,怕是快了,叫我不用操心。”
月唤笑容凝住,脸色也跟着变了一变。许夫人当即“咯”的一笑,把她的手拉过去拍了拍:“傻孩子,姑母同你说笑呢,怎么就叫你吓成了这个样子?你说说看,你怕的是什么?”
在一旁作陪的香梨笑道:“月唤妹妹么,与我们五爷原就不同。姑母忘记了,五爷为了她,当初不是被老爷打的,险些丢了一条命?这两个人的情意,是别人拍马也赶不上的。姑母这样说,她若是笑出来,那才是作样子骗你老人家的呢。”
许夫人“啊哟”一声,拉了月唤的手,正色道:“我们身为女子,既嫁了人,便要一心一意为夫家着想,一切以夫主为重。老五这般年纪,却连个儿子都没有……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若是当真为他着想,当真爱他,便该帮着我劝劝他。我也不瞒你,他先前领了你回来,又挨打,美婵和他很是置过几回气。我当时就拿这话劝美婵:你阻着他,拦着他,到头来若是他因你而膝下无子,你可不就成了温家的罪人了?”
月唤心性单纯,不擅与许夫人这样的人打交道,前回以为她送来送子符及经书后便能够消停下来了,不曾想这回竟变本加厉,送来观音娘娘,又说出这种话来,心中但觉厌烦不堪,苦恼不已。凤楼叫她不许再记仇,可她们却这样咄咄逼人,又叫她怎么能够若无其事、心平气和地与之周旋?心里苦恼着厌烦着,嘴上却说:“姑母教训的是。姑母是为了五爷好,也是为了温家着想,这个道理我总是明白的。”
许夫人笑眯眯道:“这才是懂事孩子说出来的话。”
月唤笑了一笑,转身与香梨说道:“我当初刚进门的那会儿,香梨姐姐每每见到我,都是欢天喜地的笑模样儿。香梨姐姐,你是爱五爷呢,还是不爱?若是爱,怎么还能够笑出来?对我那样和气,难道也是作样子来骗我?若是不爱,五爷知道了,又该有多伤心?”
香梨先是一怔,继而笑道:“瞧你,怎么扯到我身上去了?五爷何曾正眼瞧过我?我虽然挂个二姨娘的名头,不过是充个数,算个人头罢了。你不晓得,我都当自己是温家的管家婆子和老太太的洗脚婢。”转头去问老太太,“老太太,你老人家要洗脚不要?奴婢推拿按摩点压无一不会,无一不精,要是不舒坦不满意,一文钱也不要您的。”
一屋子的人哄然大笑,老太太笑得前仰后合,口水都险些滴了出来,直说道:“这猴儿,这猴儿。”
一番说笑,这件事大家也就揭过不提了。只是观音娘娘搬回去,搁在书案上,月唤怎么瞧怎么烦心,总觉得背后黏着一道目光,叫人坐卧不安。实在忍耐不得,于是唤来静好,吩咐道:“搬出去,找个地方丢掉算了。”
静好吓了好大一跳,忙对观音菩萨双手合十,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说道:“请菩萨赎罪,姨娘原是无心来着。”向观音娘娘赔过罪以后,方才转身与月唤道,“姨娘,对观音娘娘可不能用‘搬’这个字,更不能说‘丢’,要用‘请’字。把菩萨请了出去,若是哪天被人家知道,去学舌给老太太听,这可不大妙……”
李大娘这两天也回来了,听见后,也跟着附和道:“得罪人倒也罢了,可别冲撞了观音娘娘,惹恼了神仙,那可不是好顽的!”恐怕书案上的观音娘娘听见,故意压低了嗓子,连话都不敢大声说。
晚上,凤楼过来,进屋之后,拿眼睛在屋内扫了一扫,正在对窗临帖的月唤背后像是长了眼睛,道:“没丢,也没烧,在西厢房里,不信的话,尽管去看。”
凤楼蹙眉道:“我还没开口,你就先说了一堆的话来堵我。你这一阵子是怎么了?说话尖刻,行事无状。姑母一番辛苦请来的观音像,也可以丢到厢房里去积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