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接过凤楼给他的钥匙, 去书房里间开了箱匣,取了银票出来,小随从瞧见银票时, 心下一松, 长吁一口气,在裤腿上擦了一把手心汗水,复又垂首躬身, 笑道:“五爷放心, 我们姑娘交代过小的, 这桩事情, 不得说出去与第二个人知道,小的时刻谨记在心。”
水生把银票交给小随从, 小随从奉上欠条,连声称谢而去。凤楼收了钥匙, 拿着欠条, 一脸阴沉地出了门, 水生在门外已把这小随从与凤楼所说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恐凤楼激怒之下,会对三姨娘喊打喊杀的, 遂追上前去, 挡在凤楼面前,笑道:“鹰还没喂完,五爷却要去哪里?”
凤楼心中烧着一团怒火,见状抬起一脚, 踹到他屁股上去,喝骂道:“老子去哪里,关你逑的事!滚开,不要挡老子的道!”
月唤这一天早早回到居处,独自用完中饭,又去院子里转了转,看看花,看看草,看看屋山墙处发出来的一簇毛竹,与跟在身后的李大娘笑道:“这竹根是我和你两个人一同栽种的,因为去了京城,一口都没吃到,真是可惜。”
李大娘一乐:“刚栽下去的那几天,天天来念叨:竹子竹子快快发芽长大。念叨了许多天,谁料却没这个口福。你去京城后,下了几场春雨,发了好些笋芽出来,我那时回家去了,也没人来挖,都长成嫩竹了。明年咱们再栽,给你做油焖笋吃。”
月唤道:“好。”过一时,忽然笑起来,“日子过得好快,我进温家,已经整整一年了。”
李大娘亦感慨:“可不是。”
“你做的红焖凤爪却是好久没有吃到了,这两天若是有空,焖一锅来吃吃。”
李大娘想起她那会初进温家门的种种事迹来,不禁会意一笑:“这个还不容易,等下就去做,晚上就能吃到。”
月唤在小院里边转了转,葡萄架下坐了坐,看了看,随即回了屋子,叫静好沏上一杯茶来,坐在窗前认认真真地临字帖。字帖临了两张,凤楼来了,一脸阴沉。屋门虚掩着,他抬脚“砰”地踢开。厢房里躲懒的四春静好二人吓了好大一跳,急忙跑出来看。
李大娘袖着手,站在窗前,发愁道:“不好了,又要闹了,这两个人,唉。”
静好问:“这一回,是为了什么?”
李大娘忧心忡忡,担心非常:“谁知道?要么是为了新姨娘的事情?新人进门便进门,却又关我们姨娘什么事情?”
凤楼一脚踢开门,进了屋子,喝道:“钟月唤!”
月唤手一抖,热茶险些泼洒几滴出来,轻轻叹一口气,放下手中茶杯,低眉顺目地行至凤楼面前,唤一声五爷,双膝一屈,跪了下去,抱住他的双腿,仰面看着他,哽咽道:“五爷,是我错了,你杀了我。”
凤楼冷笑看她:“我还没说什么事情,你怎么就知道自己错了?说说看,你错在哪里?”
月唤眼中泪水慢慢流下:“……我初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输那么多,越输越是心急,便越是想捞回本,赌的也就越大……冯家姐姐原本说等到年底还清便可,谁料今天却又说急等银子用,我一时之间凑不出那么多来,求她宽限几天,谁料她又去找你……”
凤楼气极,不待她说完,把欠条往她脸上一丢:“钟月唤,你干的好事!”
月唤流泪不已,凤楼将她推开,在屋内来回踱了两圈,忽然想起一事:“从过年时起,你从我这里要去的银票已有一千之数,另有你在京城时所买的那些金银首饰,还有我平时买给你的一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光是这些加起来,大约也值三二千两银子,却为何还不出三千六百两的赌债?”
月唤迟迟不敢答话。凤楼暴喝:“也都输给人家了么!”
半响,月唤轻轻点头,两行眼泪又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窗外偷听的李大娘如遭雷击,脸色霎时变了几变,也不说话,一手一个揪着静好和四春的耳朵,将她二人拉扯到厢房里,劈头盖脸一顿耳刮子打下去,耸起眉毛,咬牙切齿道:“你们两个干的好事!我放心地叫你们两个跟在姨娘后头,却原来是两个活死人!死人,你们成天跟在姨娘后头都干什么去了!叫姨娘被人骗了那么多银钱都不知道!”言罢,又噼里啪啦打自己耳光,“我也是个老糊涂,日子过得□□逸,也没想到交代你们一言半语,首饰都是她自己收着,我竟然也没察觉到不见了……”
四春吓得呜呜直哭,静好眼内含着泪水,去拉李大娘的手,叫她不再打自己耳光,一边为自己小心辩解道:“姨娘和那冯怜怜那些人打马吊时,都叫我们几个伺候的人坐在外间喝茶候着,无事不必入内,她们几个打上几圈,就各自散去,天天如是,并没有出什么岔子。我们在外面也没听到她们论输赢,说银子……我有时进去,看到牌桌的桌面上干干净净,还以为如今不赌钱了……是我们不中用,是我们没长眼睛!”
李大娘气得跳脚:“你们两个不顶用的死丫头,还有姨娘,自己给自己挖坑跳!她看着不像糊涂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竟然有本事从五爷那里要了那么多的银票去……算上首饰,加上平时零零碎碎输给人家的,还有今天被人家讨债讨去的三千六百两……”
李大娘两只手伸出来,算了一算,吓得面无人色,不敢再想,又给了静好和四春一人一个耳刮子:“一个姨娘,打马吊输给人家成千上万的银子,传出去,叫五爷脸面往哪放?五爷的脸面也就算了,他从前闯的祸也不少。可是咱们姨娘自己怎么办?她今后在温家可还怎么立足!万一老太太生气,叫她收拾铺盖回娘家,或是打发到什么地方去,再也见不着五爷,她这一辈子,可不就是毁了?唉!说来说去,都怪你们两个死人,是你们不尽心尽责,是你们断送了姨娘的一辈子!”
四春和静好吓得啼哭不止,李大娘也淌眼抹泪,却是无法,眼下只有看凤楼怎么处置她了。
正屋内,凤楼暴怒,几乎想一脚踢到月唤屁股上去,喝问她哪来的胆子对他一再说谎,一再从他这里骗银子去赌钱,从他这里要银子时的聪明伶俐劲儿到了外头竟然一分都使不出,被人下套坑到这个地步。他温家几家铺子还有田庄,这一年里的大半年,就算是为那冯怜怜忙活了。被人下套坑银子是一个,想他温凤楼,打从生下来,还未吃过这等闷亏,叫人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月唤始终哭哭啼啼,不为自己辩解一句,却死死双手抱住他的腿不放。他掰开她的左手,她右手便缠过来,怎么也推不开。缠在他身上的手臂及身体簌簌发着抖,面色惨白,眼泪流了又流。这副害怕已极的模样儿,不像是装给他看的,况且牙齿也在战抖抖的捉对儿廝打。这个样子也装不出来,显见心里是真的恐惧又伤心。
他居高临下地看她半响,终于叹一口气,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问:“还记得我先前是怎么和你说的?冯怜怜那等人如何能够相信?钟月唤,你现在是怎么了,外面随便什么人的话你都肯听,却为何偏偏不愿信我的话呢?”
说到这里,不无失望地叹一口气,说道:“而且,你看看你,和冯怜怜那样青楼出身的货色成天厮混在一处,打马吊,说谎话,千方百计要银子去赌,一言一行,无不俗气透顶。现在的你,和外面的庸脂俗粉又有什么区别?从前的那个妹妹哪里去了?”
月唤紧紧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说道:“我知道我错了,我再也……”
不待她说完,凤楼鼻子里已嗤地笑了出来,继而摇头道:“无需多言。要知道,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烂赌成性之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冷冷看她一眼,“钟月唤,你真是让我失望,不是说你输银子,而是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月唤软软瘫坐在地,慢慢拭去脸庞上的泪水,惨然笑道:“这一段日子,我每天总像是发烧一样,自己说的话,自己做的事,全然不像是我自己。自己也觉得羞愧,夜里有时会难过得睡不着觉,可是却又对自己无能为力……总之,我既已犯下大错,自己也没脸继续留在温家,求五爷准我出家,从此后,我……”
话未说完,凤楼扬声大笑起来,睥睨她道:“几千银子固然不是小数目,但削发为尼却还不至于。寺庙庵堂,本是一心向善之人的修行之处,而非你这种赌徒的避难之所。但若说起来,我也有错,错在不该一味信你。你从今后就在自己屋子里呆着,哪里都不必去了。”
月唤眼泪汪汪道:“就是老太太那里,也不准我去了么?”
凤楼头也不回:“不必了。”
他身后,月唤幽幽问道:“你新姨娘进门那日,我也不必露面么?”
凤楼闻言,身形顿了一顿,半响,回身道:“没我的话,你哪里都不准去。”
“我跟你的第一天,便晓得你家中已有妻妾,更晓得你风流成性,所以不管你怎么做,我也没有资格说你一句欺心负义。只是,有了新人,旧人便可这般对待么?”
凤楼身形定住,回身看她,良久,方咬牙道:“败家子儿!自己被关的原由,自己总知道罢!”
“……”
凤楼喝道:“自己说出来!”
月唤垂首,轻声道:“……不该爱银子,不该打马吊,不该和姨娘们厮混在一起,不该不听你的话,不该拿你银子出去赌,以至于被人家骗。”
凤楼发怒:“败家娘们儿,这会竟又聪明了!”气得一拳捶在树干上,晃落一片树叶,惊起树梢顶上蹲着的两只喜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