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 财务课新招了一名翻译,五月工作全部交接完毕后, 于七月头上正式离开津九,开启了全职主妇生涯。
在津九的最后一天, 五月恋恋不舍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和后任交接清楚后,去楼上楼下和领导同事们一一打了招呼, 最后又去了泽居晋那里。
走到泽居晋的座位前,他也站了起来, 眼睛看着她, 神情稍显严肃,眼神专注且柔和:“都好了?”
“都好了。”她留恋地看着他现在仍然还能够称作为自己上司的面庞。
人说办公室恋情有诸多不好,比如相处时间太久, 最后会不可避免地彼此厌倦,从而相看两相厌。而她,认识他有足够久,但每一次目光对上的瞬间, 每一次看他轮廓清晰, 棱角分明的面庞,有时光浸染但无岁月沉淀的眉宇,都能够令她如初见般怦然心动。
她在他的目光中微微脸红, 然后低下头去,向他鞠躬:“虽然要离开公司,心里多多少少的有些不舍得, 但在晋桑手下工作,以及和大家共事的这几年,却是永生难忘的美好回忆,也是我人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一段经历。谢谢,谢谢晋桑这几年来对我的关照。”
“很遗憾sa酱要离开公司,但sa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就请好好走下去,加油。”
“谢谢晋桑的鼓励,我会专注家庭,努力成为一个丝毫不逊于翻译的合格主妇和母亲。”
“嗯,我相信sa酱肯定会。”
“那么,我走了。”
“回去吧,车子等在外面了。”
向他微笑道别,接受了财务课大家送的离职礼物,在同事们的欢送下,走出办公室大门,上了小唐的车子。
茶水间内,米莉、小唐妹妹以及众多婆娘挤在玻璃窗前,目送别克商务轿车驶离厂区,向市区方向而去。
半天,小唐妹妹幽幽叹气:“人生赢家,活到她这个份上,真的是功德圆满了。”
五月和泽居晋结婚的消息都已经公布有大半个月了,但一众婆娘们对此事的兴趣仍然不减,每天从早到晚的议论,车轱辘话来回的说。
米莉接口,语气不屑:“这才结婚几天,就把男人的画风带偏了。”
大家问此话怎讲,米莉说:“前两天,两口子晚上去逛古北家乐福,被人看见了。伊牵着一条狗,手上夹根烟,穿一条夏威夷风的印花大裤衩子,脚上一双夹趾拖鞋,肩上挂着一个大环保袋……要是再拿一个蒲扇,那就是弄堂里乘凉的老爷叔了。不过伊大概也不好意思,怕被熟人看见,所以大晚上的还戴着棒球帽,把眼睛都遮住了。”说到这里,噗嗤一乐。
婆娘们颇觉惋惜:“找了个接地气的老婆,就开始走居家男人风了呀。唉,唉!”
“一般像他们这样的富豪出门,不是应该前拥后呼,保姆保镖和助理簇拥着嘛!他爹来上海的时候就是,随行的助理和翻译就跟了一堆。这两口子,真是有钱人中的一股清流。”
“说是两口子,根本也想象不出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样子——根本就不配嘛!”
“你还别说,人家对老婆很宠的,言听计从。听说上个车,都还要他开门。上车后,端坐不动,等他来系安全带。”
婆娘们又发出一阵痛心疾首的惋惜声,最后总结道:“表面看上去老实的,心机其实是有的,搞不好和邓文迪有的一拼。”惋惜过后,又恨铁不成钢地责怪起她们的男神来了,“伊也是,有妻管严的潜质。”
小唐妹妹默默听了半天,这时发言了:“瞎讲有什么讲头?根本不是这样的好吧!”
众人一听,齐齐把目光对准她。她哥给泽居晋开车,所以她能获取第一手消息,总的来说,大家对她的话还是比较信服的。
小唐妹妹环视众人,缓缓开口:“凡事不能看表面,晓得伐?他们两口子,泽居总会对五月,” 伸出三根手指捏了捏,“那是三根手指捏田螺——捏的服服帖帖。”
五月辞职回家的第一天,花了两个小时把家务做光,然后坐在客厅里想着下午怎么打发时间,想不出来,心内怅然若失。
第二天早上老时间醒来,听见泽居晋起身的声音,吓了一跳,心想别不会迟到吧,“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看见床头离职时大家送的纪念相册,才想起自己已经不必赶时间,不由得笑了起来。慢吞吞起来,刷牙洗脸,去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饭,把泽居晋送出门后,领花小姐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做做家务,去床上躺了一会,起来一看,时间还早。
房间里转来转去,无所事事,开始准备食材做便当,烤鱼有,炒牛肉也有。心血来潮,另用电饭煲焖了两只溏心蛋出来。因为时间充足,做得格外用心,做好的饭菜分别装进食盒后,又用紫菜条在米饭上摆出个笑脸。感觉满意了,电话叫来出租车,一车把便当送到了张江津九。不过自己没有进去,把便当交给门口保安,请他转交给泽居晋,又乘车原路返回了。
车还在路上时,接到泽居晋的电话。电话里,他道谢说:“sa酱辛苦了。”顿了一顿,又有些为难似的说,“不过,下次不要这么麻烦了,别人都是订的定食,就我一个人从家里带饭的话,感觉会不好意思的。”
她说:“你现在已经结婚,有了太太,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和大家不一样,会被评头论足的,懂?”
“不喜欢就算了。”
“那倒不是。sa酱的料理,没有不喜欢的。”
晚上,泽居晋提早回家,她惊喜不已,飞跑出去开门,帮他拎包,递拖鞋,一边问东问西,问公司里的人和事,泽居晋好笑:“昨天不是还在的么,就一天时间而已,能发生什么?”
她也好笑起来,看他带回来的食盒都空了,随口问了一句味道如何,他抱怨说:“便当我自己只吃到两口,都被他们抢去瓜分了。”
她说:“那算了,明天开始,你还是吃你的定食好了。”
吃饭时,两个人聊着聊着,话题又回到公司的事情上面去了,他评价新来的翻译:“面试的时候感觉还可以,滔滔不绝,很自信的样子,但真到开收支会议,却结结巴巴的,说话全无重点,因为她,会议比平时延后了大半个小时。”
她以己度人,帮后任翻译说话:“工厂这种地方,全是那种少见的专用名词,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只在公司内部流通的缩略词,新人不明白也正常啊。我刚来的时候也没有比她好很多,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啤酒喝空一罐,她起身去冰箱里给他取,泽居晋在背后说:“以后不方便做家务了,请个人在家里帮忙吧。”
“全天的那种吗?你没问题?”
“我会有什么问题?”
“哦。”
“嗯。”
饭吃完,五月端来饭后甜点。她今天没事,照着菜谱学做了一道酥炸香蕉卷。自己吃了一块,笑说:“第一次做,火候没掌握好,炸老了,感觉不怎么样。”
他夹起一块,放进口中,品了品,说:“是么,可是我的香蕉就很好吃。”眼睛向她身上瞟,吊起嘴角笑,“要尝尝看么?”
她不信,伸筷夹起他盘中的香蕉卷,和自己完全是一样的味道,再看他一脸坏笑,面皮“刷”地红了,同时也噗嗤一乐:“拜托,勉强自己吃下这样一块炸焦的香蕉,就是为了开黄腔么?”
他拉开啤酒拉环,仰头喝下一口,喉结动了一动,然后目光重新回到她变丰满很多的胸围上,慢条斯理道:“maybe。”
做全职主妇最初的两天里,五月心内老是有一种丢了什么重要东西的感觉,不论何时何地,都有些坐卧不安,一周过去后,她终于一点点的习惯自己的主妇生活了。照顾泽居晋,遛狗喂猫,养草种菜,多出来的时间则看看书,散散步,弹弹古筝,做做胎教,事情竟然也挺多,发现并不比公司上班清闲多少。只是偶尔早上睁开眼时,要仔细回想一下,才明白不用去公司上班,所以不用像以前那样心急火燎地赶时间了。
八月份的某一天,泽居晋忽然问:“在家里是不是很无聊?”
五月想了想:“还好吧,我本来就是那种安静的性格,不喜欢太热闹。”
其实他那些球友的家属也会邀请她出去玩儿,今天插花,明天茶道,后天又是短途旅行,活动挺多,但她和那些年岁长自己很多的太太们话说不到一起去,那就没有办法了。
“发现你最近好像很喜欢和猫狗说话。”
“因为我本来就是把它们当成家里人的啊。放心好了,不是因为寂寞无聊才和它们说话的。”
“偶尔也可以叫朋友到家里来坐一坐,请她们陪陪你。”
下一个周末,金秀拉和小唐妹妹就受邀来到了柏庭国际公寓。两个人在门口被保安盘问半天,得以入内,又在一楼电梯大厅等候片刻,才乘上电梯。到顶楼,出了电梯,东张西望,一家家的找门牌号,正找着,听见身后电梯声响,回头一看,里面出来的人竟然是泽居晋。
他不知道从什么场合回来的,头发抓得乱乱的,身上一件yohji yamamoto 不对称侧开叉的黑色长袖衬衫,手腕上带着骷髅腕表。一见之下,酷炫得一塌糊涂,但手上却还拎着两只装满食品的购物袋,怎么看怎么违和。果然如婆娘们所说,伊私下里已经在居家男人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小唐妹妹眼角才扫到一眼他的身影,马上去抓脖子,大口深呼吸。金秀拉问:“怎么了姐们?”
“这里空气稀薄,呼吸不畅。”
“注意点形象!”
其实两个女孩子来时的地铁里就五月和泽居晋结婚生子的事情进行了深入的探讨,通过国外某某宣布独身主义最后却成了爱家好男人的具体实例,同时结合了她们对五月和泽居晋的了解,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肯定是小天使五月满足了浪子泽居晋对爱情的幻想,让孤身一人在外工作的他感受到了家庭温暖,满足了他对家庭的渴望,所以才最后走到一起去的。简而言之,是真爱。
得出这个结论后,小唐妹妹当场表示会衷心祝福五月,结果才看见泽居晋一眼,马上情不自禁地发起了花痴:“心跳好快,好想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好像把自己和他绑在一起,缝在一块,永远永远不分离。”
金秀拉不再理她,老远就弯腰鞠躬,堆出一脸的笑,向泽居晋热情问好。泽居晋把她们带到家门口,说:“这么远过来,辛苦了。”
两个人纷纷红了脸,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远不远!一点都不辛苦!”
泽居晋按门铃,五月和一个五十来岁的纹眉阿姨同时出来应门,金秀拉和小唐妹妹一见,慌忙弯下腰去,齐齐鞠躬:“阿姨您好!”
家政阿姨又是奇怪又是好笑:“哟,这么客气干什么?”帮忙把水果拎到厨房去了。一会儿,又探头出来问,“钟小姐,客人喜欢喝什么?果汁还是咖啡?”
金秀拉对小唐妹妹抱怨:“唉系,还以为是她妈!”
小唐妹妹说:“哦,我以为是她婆婆。”
金秀拉总结:“你眼神比我还差。”
对于金秀拉和小唐妹妹的到来,五月高兴得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了,把她们俩按坐在沙发上,又跑去厨房指挥阿姨准备茶点。她这时已经是四个多月的身孕了,肚子已经能看出一点弧度,不过身形倒矫健得很,来去一阵风,一边忙这忙那,一边捉住两个人问东问西,喋喋不休。
金秀拉在客厅沙发上小心翼翼落座,一低头,发现脚下卧着一只丑陋的白毛怪兽,吓得屁滚尿流,再一仔细看,原来是老朋友星期五。星期五也认出金秀拉来了,受惊非常,跳起来跑了。
五月笑:“阿姨今天做包子,面粉口袋开着,它脑袋钻进去了,天天在家闯祸。”在沙发上坐下来,伸手从茶几下取出一袋空心米花棒,招呼她俩吃,自己也抓几根出来,一根一根套在手指上,自己吃一根,喂花小姐吃一根。
金秀拉好笑死了:“这个玩意儿,上小学时经常在学校门口买来吃。不过有好多年没有见到了,哪里搞来的?”
阿姨端来咖啡蛋糕,笑着解释说:“古北这边哪里能买到这个,是我带来的给钟小姐的,我们住的地方有。她喜欢这个。”
金秀拉对五月赞叹不已:“看你的爱好和口味还是那么接地气,还依旧保持着广大劳苦人民的朴素作风,我就放心了。”看看和五月一起吃米花棒的花小姐,有些担心地问,“怀孕的时候,不是应该把猫狗送走吗?留在家里,不要紧吧。”
五月说:“疫苗都有准时打,医生也说没问题。”
小唐妹妹刚刚进门时,就和当初来做保洁工的五月一样,被泽居晋的住所给震撼到了,眼睛都不够使,东张西望的,心不在焉地和五月说了几句话,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就开始关心起男主人来了:“总会刚刚外出了?”
五月说:“他的一个朋友来上海出差,突发奇想,包下外滩的一家餐厅,表演三脚猫魔术秀,请他过去做开场嘉宾来着。”
“总会怎么开场?唱歌还是跳舞?难道也会魔术?你怎么没去?”两个女孩子对泽居晋的私生活感兴趣死了。
五月说:“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抽烟喝酒说荤段子。而且他今天因为要帮我去超市购物,所以才提早回来的,要是以前,不到凌晨不会回家,我一个孕妇怎么敢和他一起出去混。”
“有观众去看?”
“观众么……”除了酒吧里的小姐,还会有谁?不过这些话不能说,会损害老公在公司的高冷形象。所以五月闭嘴不谈了。
不只公司,泽居晋在任何不熟的人面前都是高冷范儿,回到家里后,换上t恤和家居裤,再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就到小阁楼上打游戏去了,和女孩子们多一句话都没有。
五月是北方人,喜欢吃面食,阿姨投其所好,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前段时间是各种面条,这几天开始研究包子馄饨了。金秀拉和小唐妹妹过来的时候,阿姨的一锅白菜猪肉包子刚上蒸笼,这会儿好了,跟献宝似的送上一大盘来给女孩子们吃,又端一盘去小阁楼给泽居晋:“来,尝一尝我做的包子。”
他一看,问:“为什么和五月做的不一样?”
阿姨说:“怎么不一样,包子长得都一样呀。”
他说:“和五月做的就是不一样。”
阿姨问:“哪里不一样?”
“褶皱的数量不一样。”
阿姨啼笑皆非:“褶子少一根多一根有什么关系吗?”
他游戏打得热火朝天,忙里偷闲,撩起眼皮,朝阿姨看了一眼:“当然有关系。”
阿姨心里笑的翻江倒海,跌倒打滚,嘴上却恭恭敬敬说:“好的好的,我去问问钟小姐,她捏几根褶子,我下次也捏几根好了。”
下面客厅里,小唐妹妹眼睛紧紧追随小阁楼上泽居晋的身影:“总会下午不外出活动了?”
五月说:“以前周末,他很少呆在家里的,不过现在外出的时间减少很多了。”
“为什么?”
金秀拉嘲她:“因为要留在家里招待小唐妹妹你呀。”
小唐妹妹白她一眼,问五月:“胎动有了吗?”
五月说:“才四个多月,还没怎么感觉到呢。”
“吕课长不是有亲戚在一妇婴吗,下次找他托人,查查宝宝性别,可以提前准备小衣服。”
五月笑道:“前两天就已经知道啦,是女孩子。本来我想,只要是自己生出来的,什么花色品种都喜欢,所以没有刻意去问医生性别。结果上次去产检,医生开玩笑说,回去后可以把粉色的小衣服准备起来了。所以我就知道了。”
“哦,粉色么,就是女孩子呀。”小唐妹妹想了想,没想明白,“你都没有托人,医生愿意告诉你宝宝性别?”
金秀拉插话:“和睦家呀姐们,服务好着呢,把病人当成上帝来看待的地方,不过费用也贵,从检查到出生,听说现在要二十万?”
小唐妹妹感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金秀拉说:“五月,等会把医院的链接发个给她。”
小唐妹妹生气:“姓金的姐们,再讽刺我我就和你绝交!”
金秀拉说:“别呀,我们塑料姐们花,永远不分家。”
她俩贫嘴,五月早已习以为常。阿姨听到一句半句,在一边笑得东倒西歪。
几个女孩子坐在沙发上吃喝说话,五月米花棒多吃了几根,口渴,喊阿姨帮忙倒一杯果汁来喝。才喝两口,一抬头,发现泽居晋从小阁楼走下来的身影,怕客人不自在,忙对他说:“晋桑去休息好了,她们我来招待就行。”
泽居晋手插在抽带家居裤的裤兜里,眼睛望着她:“没有又喝冰的东西吧?”
五月说:“没有啊,果汁是常温的。”
他手从裤兜里伸出来,试了一下她杯子的温度,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小唐妹妹的表情像便秘一样怪异起来,金秀拉注意到,偷偷问:“姐们,什么意思?”
小唐妹妹三根手指聚拢在一起捏了一捏:“三根手指捏田螺……”
刚刚几个女孩子把一大盘白菜猪肉包吃完时,阿姨又端来洗好的苹果,金秀拉已经拿起一只,啃了一口,泽居晋过来,她不好意思,把啃过的那一面向下,又偷偷摆回到果盘里去了。她本是糙汉子,在洗手间里吃东西啦,饭做好,连锅端着吃啦,等等全都不在话下,但在泽居晋面前,却也放不开。
泽居晋和五月说了两句话,从茶几上端起果盘,进到厨房里去了。过五分钟,再出来时,手上还端着同一只果盘,不过苹果已经削成块,在盘中摆成散花状,看着漂亮非常。
金秀拉站起来,哈着腰,从他手中把果盘接过来:“总会,您要不要也来一块?”
泽居晋说:“你们吃好了,我继续去打我的游戏。”
金秀拉捧着果盘继续没话找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拍马屁的机会:“总会喜欢打什么游戏?”
他耐心回答:“最近打部落之战比较多。”
“噢。”金秀拉作恍然大悟状。
“金桑也知道这个游戏?”
“不知道。”
泽居晋笑,转身要走。
马屁精的称号不是白来的,冲着他背影热情招呼:“苹果到早,到早!来一块好了,光我们吃,会不好意思的!”
泽居晋站住:“我不太喜欢吃苹果,不过谢谢。”走了。
五月说:“他只喜欢削果皮啦。”
小唐妹妹从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纳尼?!”
五月说:“他不会做饭,却喜欢削果皮,最喜欢的是剥柚子皮。柚子皮剥掉,果肉摆成花瓣一样的形状。如果柚子买回来,没让他剥皮就吃掉的话,他会生气的。”
“有个性,真男神,我喜欢。”小唐妹妹叉一块苹果放进嘴里,“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吃到一块男神亲手削的苹果,此生无憾了。”说着说着,鼻子一酸,差点感动落泪。
金秀拉:“看你那没出息样,人五月每天都是这个待遇呢。”
阿姨在一旁听了半天她们说话了,这时就笑说:“泽居先生昨天切橙子时,还用果皮刻了一个长头发长刘海的女孩子头像出来,说是钟小姐。挺好看的,我还拍了照片下来,要看吗?”
金秀拉肉麻,又去乜小唐妹妹:“听到没?矜持点,姐们。”
小唐妹妹往五月肚子瞄了瞄:“人家说爸爸和女儿亲,等你肚子里的这个小情人出来后,你老公吃死伊爱死伊,你的排名就要靠后了,哈哈哈!”
但,如果事情像大家想象的那样简单就好了。
对于她肚子里的小孩子,泽居晋至今都心有抗拒,什么即将成为父亲的喜悦与激动,那种玩意儿,一丝一毫都没有产生过,更别说像别的新晋爸爸那样去摸和听肚子的动静了。五月的肚子,他甚至连看一眼都不情愿。
五月怀孕以来,吐了整整两个月,每到她冲去洗手间,抱着马桶狂吐的时候,他会帮忙倒一杯温水递过来,同时却也会以“你看看你自己,你是不是傻?”的眼神去看她。
某一次去做产检回来,五月和阿姨聊天:“现在医学技术不得了,医生看了一眼b超,就知道胎儿的大小,准确到天呢。”
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他都没听进去,只记住了胎儿的天数,在心里算了一下,就是在她所谓的安全期怀上的。那天是去巴黎的第二天。当时心里一阵郁闷。
怀孕到五多月,明显感觉到胎动的那一天,五月激动流泪,宝宝日记写了一篇又一篇。晚上,两个人躺到床上说话聊天,五月把他的手拉过去,覆在自己圆鼓鼓的肚皮上,让他感受自己肚子里小朋友的动静。在上床前,她还特地吃了块巧克力,就是为了让小朋友动起来,好让他感受并分享自己的喜悦。
他勉勉强强地把手覆在五月肚皮上,感觉到里面动静的时候,明显受惊,手一下子缩回去,半天,才说:“有点像异形。”当时心里又是一阵郁闷。
怀孕到七八个月的时候,五月产检回来,和他说:“医生说我肚皮没有妊娠纹,光滑又漂亮,叫我去拍孕妇写真呢。”
“那你去好了。”
“你去吗?”
“我陪你去,然后在旁边等你。”
五月温柔哄他:“别这样呀。否则将来小朋友看着照片,问起爸爸时,我该怎么说呢?”
“就说爸……”一惊,赶紧改口,“就说我在一旁。”
因为说错了一个字,郁闷了三四天。
金秀拉和小唐妹妹到柏庭国际公寓来认了门后,之后就保持每周过来一趟的频率。因为东京的泽居晋他忠仆早苗,福井的泽居晋他奶,三五不时地就会往上海寄点东西过来。特别是欧巴酱,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都能想到寄,五月每次都给她们两个带点东西回去。有吃有拿,不要太开心。还有一条,可以看到男神,吃到男神亲手削的水果。所以她俩每次过来准时又准点,从来不迟到。
九月份的时候,有两个周末是小唐妹妹独自来的,金秀拉没有露面。五月问起来,小唐妹妹说:“她最近大概谈恋爱了,在公司里天天捧着个手机傻笑。”
五月打算下次遇到再拷问她,结果她自己先打来电话,向五月坦白了:“最近有了男朋友……已经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了。”
听她吞吞吐吐的语气,五月就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她下一句就说:“至于男朋友,我说出来你别生气……”
五月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他不是去苏州发展了吗?”
“……呆了半年又回来了,不习惯,说到底还是离不开家,妈宝一个。不过跳槽了,收入比原来要高出一点。”
“还喜欢他的小眼神?”
“比以前更忧郁,感觉更招人怜爱了。”
五月失笑:“嗯,你喜欢就行。”顿了一顿,又半开玩笑说,“你们技术部有那么多未婚哥们,你都看不上么,非要找他。”
“公司里那些邋遢哥们,喝酒吃饭吹牛可以,结婚不行,一个都不来电。之前不就说过吗,就喜欢有着他那样有着忧郁眼神和气质的男人。而且,过年就满二十九周岁了,别人即便不催,自己也渐渐心慌起来。再蹉跎下去,只好到处去相亲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找个自己喜欢的。”
以五月的立场,也不好多说什么,一声叹息而已。
十月份,五月怀孕已经七个月了,这个时期,胃口好得要命,饭量大得惊人,肚子跟吹气似的鼓了起来,脸蛋也圆了一圈。难得国庆长假,大着肚子,不敢跑远,恰好泽居晋的球队组织去冲绳打两场比赛,顺便度假,她也跟着去了。
在冲绳,每天睡到自然醒,在酒店里等泽居晋比赛回来,然后一起去海边,泽居晋下海,她就在沙滩上晒晒太阳,偶尔也跟去比赛场地为他应援。
几天假期过得飞快,临回上海的前一天,因为泽居晋对于自己能否照顾好产妇没有什么信心,于是和她商量:“要么去东京待产好了,有早苗在,有熟识的医生,再请欧巴酱前去陪你,我也可以去本社工作一段时间陪你。”
五月不愿意:“放心好了,月子中心我已经考察好了,到时住到那里去。晋桑只管照常工作就行,家里的事情,根本不用你担心。”
泽居晋问:“为什么要住到外面去?”
因为家里已经多了一个全职阿姨,虽然不住家,但从早到晚,一天差不多十个小时呆在家里,而且前阵子又预定一个月嫂,恐怕到时家里一下子多出很多人,小朋友再哭哭啼啼的,影响休息不说,还怕他严重不习惯,所以就悄悄去考察了几家月子中心。
结果他说:“sa酱住到外面去,那我怎么办?”
五月看他一脸被抛弃的小奶狗的受伤表情,不禁好笑起来:“要么你也跟我一起去住?”
“如果我也去的话,那和住家里有什么区别吗?”
她想一想,也是,就放弃了去月子中心的想法。
五月的整个孕期都挺顺利,除去吐了两个月,其他的罪一样也没遭,为此,她时常感谢自己肚子里的女儿。结果到后期,好好的,突然早产四周,和泽居晋两个人都吓得够呛。
一月头上,五月照常在阿姨的陪同下去产检,检查下来,医生说:“今天就办理入院手续吧,明天安排手术。”
五月一惊:“还有四周才到预产期呢。”
医生给她看报告,和她解释了一大堆,大意是指标不好,b超下的羊水有光点,羊水浑浊,拖下去小孩子会有窒息的危险。云云。
她留在医院里,自己给自己办理住院手续,叫阿姨独自回去收拾待产包送到医院来。把住院手续办好,又给月嫂打电话,告知自己要提前剖腹产,请她务必于明天之内到医院来。
独立惯了的人,这个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只有泽居晋没有通知。因为是年末,工作比平时要忙很多,除了月次和年度决算以外,还有新年度计划的制定等,出差也相对集中。
泽居晋这天就出差去了外地,她怕他会担心,所以没说住院的事情。阿姨本来是不过夜的,见她一个人独自住着一间病房,不忍心离去,就陪她一起住了院,睡在她旁边的一张小床上。
人在医院里,护士一会儿就过来检查一趟,医生也时不时的就过来巡房,她也没觉得多担心,临睡前还和金秀拉打了半天电话,帮她分析了下她和钱沐之间的问题。
金秀拉和钱沐都不小了,两个人的目的很明确,一开始就是奔着结婚去的,交往了差不多才两个月,就开始谈婚论嫁了,结果因为双方父母的问题,一直拖到现在,也没个定论。
起因是钱父钱母,听说儿子又找外地女孩,着实闹腾了一阵子,还是老一套,又哭又喊,以死要挟,不过就阵仗来说,比五月那会儿好了很多。一是因为儿子年龄渐大,剩女虽多,但没房子这一点,却是致命硬伤,所以挑选的余地不多,行情和前两年不好比。二是金秀拉是上海户籍。金秀拉进津九那会,赶上了好时候,那时候上海户口政策相对宽松,且津九属于高新技术企业,有户口名额,公司就帮她申办了上海户口。
金秀拉有上海户口,是大家口中的新上海人,钱母的反对理由就变成了:“我只会说上海话,我不要在家里开国标!”
金秀拉才不像五月那么软弱,听到钱母这种言论时,默默把手机拿出来,打个电话给韩国的姐姐,说韩语。挂掉后,又打个电话给一个日本朋友,说日语。两个电话打好,才和钱母说:“阿姨,我在外企工作,上海话没什么机会锻炼,说不标准,要不我们来比说外语好了。我比不上您,会的不多,也只会说三国语言而已。”
刚刚两个电话把钱母给镇住了。她没想到这个女孩子比她家儿子还多会一门语言,说:“啊哟,我退休老太婆和你比什么外语?会外语能让我吃饭香一点还是让我脸上皱纹少一根?”讪讪地进厨房帮着煮菜烧饭去了。
金秀拉到底善良,见钱父钱木在厨房忙活,钱沐回房间开电脑上网,就叫他出来帮忙做点事情。钱沐去了厨房,钱母忙把他推出来:“我们沐沐让他打电脑去,我们把他培养到大,又不是为了让他做家务的。你们外地女孩子,从小做惯了的,以后家里的事情就多做一点好了。”
这下轮到金秀拉无语了。她来上海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家当面说“你们外地女孩子怎么怎样样”。她虽是外地人,但论起来,层次却远在钱家之上。钱家是下岗工人家庭,金家在延吉却是相当体面的一户人家,爸爸是当地一家中学的校长,妈妈是一家国营企业的中层领导。否则一般人家,哪有能力把两个女儿都送到国外去留学?
有句话叫做,父母的眼光决定了子女的格局。如果钱家没有中五百万彩票这样的事情发生,钱沐的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但即便如此,金秀拉还是喜欢钱沐这种清秀相貌外加忧郁眼神的套餐,所以始终舍不得放弃他,勉勉强强地和他交往着,但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就打电话和五月抱怨唠叨:“他妈简直了,说话做事比狗血剧还狗血,在这之前,我还以为老娘舅节目里的那些奇葩都是请的演员去演的。总之在她嘴里,他儿子是天上的云,别人家闺女是地下的泥。她看她儿子,简直是怎么看怎么俊,怎么看怎么稀罕。”
五月内心根本不愿意想起以前的事情,提及钱沐的名字,但也只能耐着性子陪她一起说了钱母半天坏话,又和她开玩笑说:“将来你们生了孩子,可以叫金钱,或者叫金多多。”
金秀拉跟着笑了半天,问道:“对了,你家的名字起好了吗?”
“前几天有问过他,他随口说了一句nana就很好,不过还没确定下来。”
“nana?哪个汉字?”
那头的五月沉默片刻:“……他没说清楚,我也没问。”
“我猜大概是奈,奈奈。当然还有一种叫菜菜,或是奈菜和菜奈,不过这几个都比较土,不像是他喜欢的那种风格,还是泽居奈奈好听。”
“他们家里还有长辈在,他爸和他奶奶,感觉还是请长辈帮忙起名比较好吧。而且,他们家的名字都是单字,他妹叫优,他爹叫宽,他过世的爷爷叫清,两个字的,肯定行不通吧。”
“那真是太可惜了,泽居奈奈,sawainana,听上去娇俏又可爱。”
“睡啦,晚安。明天下班记得来看我和我家小宝贝。”
嘻嘻哈哈说笑半天,给泽居晋发了一个晚安,躺倒睡觉。
第二天,泽居晋从外地回上海,小唐去机场接他,因为还是上午,把他直接送去了公司。下午,他在主持开投资会议时,五月发短信给他了,告诉他自己已经入院一事,剖腹的医生定下来了,并且两个小时后就要动手术,需要他来签个字。
他每隔几个小时就会和她联系,或是短信,或是电话,听她声音如常,旁边还有阿姨的声音,到现在都还以为她在家里好好的呢。看见“手术”二字时,脑子嗡的一声响,接下来就看见吕课长的嘴一张一合,也没听见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在收到短信后坚持了大概有五分钟之久。事后看见时间是五分钟,但在当时,这五分钟长到让人难以忍受,漫长煎熬,似乎比一辈子还长。
本来是想等会议结束再赶过去的,但五分钟后,他就顶不住了。吕课长正滔滔不绝,忽见旁边泽居晋“腾”地站起来,合上笔记本电脑,拿上资料,说了一声“不好意思,有急事”,不顾别人反应,挪开椅子,急匆匆走了。
新来的翻译和吕课长悄声说:“大概是不舒服,脸色一下子变了。”
五月早上起来的时候还是镇定自若,和阿姨以及月嫂聊聊天,说说话,身体也无任何不适,内心一度怀疑昨天不过是误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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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吃好,手术的医生确定下来后,护士来告知准确手术时间,和她开玩笑说:“你的这个医生姓张,我们叫他张一刀,很有名的,有很多产妇都指名要他来剖呢。”
她心里终于确信这件事情是真的了,早产四周这件事情,是躲不了了。估摸着泽居晋也该回上海了,就给他发短信,叫他来医院。
泽居晋赶到医院时,五月已经换下病号服,做好手术的准备了,两个人一站一躺,在手术室门口匆匆说了几句话。
泽居晋签好字,仔细听医生的助手解释提早手术的缘由,一边眼睁睁地看她被推入冰冷的手术室。手术室的门被关上的那一霎那,妈妈纱月浑身是血躺在手术台上的情形即刻浮现眼前。他开始出冷汗,开始心生怨念,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为了生一个小孩子,而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这个时候,他已失去思考能力,只在心中反复问自己:如果她发生什么事情,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
猛烈而又尖锐的痛苦如同涨潮海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如果说在会议室等待的那五分钟是煎熬的话,那么,在手术室门口等待的这一个小时,于他而言,就是地狱了吧。
手术室内的五月做了半麻手术,麻药生效的那一刻,她开始哭了,并不是慌,也不是怕,只是莫名其妙的,一阵悲呛与心酸涌上心头。心想,副作用来了。然后眼眶就发起涩来,等到察觉过来的时候,两行温热的眼泪已经顺着面颊流下来了。
五月眼泪狂流,心里想,他在外面肯定会很担心吧,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他肯定会很难过吧。也许我不该这么固执,也许我不该每次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为什么每次都要逼迫他,使他不开心?钟五月,你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要怎么样你才能真正安心?
手术台上五月大声的抽泣声惊动了护士,护士正在和主刀医生热烈地聊着一个选秀节目,探头往她这里看了看,笑道:“有咱们张一刀在,怕什么怕啦。不用怕!再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手术的过成非常顺利,时间没有过去很久,医生就宣布手术结束,出了手术室。刚刚安慰她的那个护士把一个光溜溜红通通的小孩子抱给她看,屁股对着她的脸:“看,女孩子。”
她疲惫非常,大脑处于放空状态,眼神恍惚,注意力集中不了,小孩子都没看清,就被护士抱走,称分量去了,过一会儿,回来告诉她说,小孩子五斤一两。
然后,她被推回自己的病房,来时一个人,回去时,怀里多了一个柔软的小娃娃。
回病房后,没过多久,欧巴酱打来电话,可以听得出,老人家高兴非常,不过五月这个时候麻药的效力刚刚过去,伤口渐渐感觉出疼痛来了,且浑身发冷,说话时,上下两排牙齿不停地碰撞。喝下一大碗热萝卜水都无济于事,叫月嫂用被子拉到脖子下面,压紧。
欧巴酱在电话里说了很多话,她话说得断断续续,几乎成不了句,就“嗯,好的”附和。
慰问她后,欧巴酱又向不能乘飞机来看望她表示道歉,最后笑着和她说:“对了,关于这个孩子的名字,因为是泽居家的长孙女,所以欧巴酱特地问了孩子爷爷的意见。爷爷说女孩子就叫‘葵’这个名字吧,欧巴酱觉得不错,sa酱以为呢?”
她说:“我听晋桑的,欧巴酱和晋桑说就可以了。”手发颤,手机都拿不稳,赶紧让月嫂把手机拿去给泽居晋接。
泽居晋把电话接过去:“这孩子的名字,我自己会看着办的,不需要他们操心……我知道她是长女,这点无需欧巴酱刻意提醒……”大概是被欧巴酱说了,想说的话没能说完,显得闷闷的,唔嗯了几声之后,“总之葵这名字太俗了,不喜欢……”
欧巴酱不知道对他说了什么,又唔嗯了几声,挂掉电话,沉默片刻,对五月说:“这孩子的名字,就叫葵吧。”
五月说:“我觉得葵就很好。”转过脸去,亲了亲和自己并头躺在一起的女儿。
月嫂这时起就开始“葵妹、葵妹”地称呼起小朋友来了,给小朋友喂下第一顿奶后,笑着鼓励泽居晋说:“要不要来抱抱我们葵妹?”
刚出生才两三个小时的小朋友,皮肤是酱红色的,头发总共也没几根,脑门上结一层厚厚的乳痂,脸蛋上稀稀拉拉长了很多脂肪粒,熟睡时皱着眉头,两只小拳头紧紧握在脑袋旁,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过来,弯下腰,对女儿看了两眼,在心里说了一声好丑,跟受惊似的赶紧走开:“还是不要了,谢谢。”
晚上,五月带着葵妹睡,月嫂睡在隔壁,叫他回家去休息,他却留了下来,睡在一张临时加的折叠床上。夜里,五月伤口疼,又担心会压到睡在身旁的小朋友,总睡不实,迷迷糊糊中,听旁边泽居晋也是,呼吸时轻时重,总是翻身,于是轻声叫他:“晋桑?”
“嗯?”
“晋桑今天担心了吧。”
“嗯,担心了,也很生气。”黑暗中,他静默了一瞬,“在等待的时间里,想了很多,都是不好的事情。甚至想到,假如你出了什么事情,那么对于这个孩子,我大概永远都喜欢不起来吧。”
“对不起,害你担心。”她手伸到隔壁小床上,摸到他的一只手,紧紧拉住,和他十指相扣,“不过,在经历那么多事情后,我再也不会轻易离晋桑而去。葵妹也是,医生好像说,如果体重低于2.5公斤,那么就要进暖箱。她体重不多不少,正好超出一点点,这样就不必进暖箱了,是个体贴父母又坚强的孩子。”
“总之你们无事就好。”顿了一顿,接着说,“和sa酱在一起后,有很多时候,看似我在主导,但其实是sa酱在推着我的后背前进。对于这一点,也许我应该感谢sa酱,否则我们也不会走到现在。但今天这样的事情,这样的心情,我不愿意再经历第二遍了。即便是sa酱你,也不可以一再挑战我的底线。”
她慢慢流下眼泪,为了不被他听出,隔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有了葵妹就够了。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嗯。”
“虽然我这样做可能太自私,但是还是想向你说一声,谢谢你使我成为母亲。虽然现在可能不怎么开心,但是将来,晋桑肯定会成为一个令我和女儿都引以为傲的父亲。”
“别说了,睡吧。”
又过半天,她问:“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关系,不用管我。”
“这里的床太小,明天还是回家睡吧。”
“说了不用你管。”
“但是你白天还要工作。”
“我应该也有几天假期,明天准备请假。”
五月倔强说:“不用,你年末工作那么忙,这里有两个帮手,你去需要你的地方好了。”
到了第二天,他晚上又留了下来。月嫂看他一边看手提电脑一边悄悄揉脸,以及冒出胡茬的发青下巴,就和怀里熟睡的葵妹说:“咱们葵妹的爸爸是少有的好男人和好爸爸呢。葵妹,你看,爸爸为了你,都不愿回家去。来,咱们让爸爸抱抱。”
五月赶紧制止:“他不会抱小孩子,而且身上是西装,会沾上奶味的。”说完这话,心里一阵难过。
而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葵妹的好爸爸已经已经躲到洗手间里去了。
再出来时,看见五月正在喂奶,月嫂指导她:“你这个抱法不对,这样大人小孩都别扭,要这样……”
他曾经可爱又纯情的sa酱小朋友如今露着白花花的胸脯给怀里更小的朋友喂奶,这景象,简直没眼看。心里一阵郁闷,躺倒到自己的折叠小床上,委委屈屈又无比郁闷地睡了。
住院第三天,葵妹开始出黄疸,不仅全身皮肤,仔细看,甚至连眼白都有点发黄,程度挺重。医生没开药,只是叫多晒太阳,于是月嫂就把小床推到窗前,房间里暖气开足,将小朋友脱得光溜溜的,全身上下只穿一张尿不湿,正面晒过晒反面,反面晒过晒正面。
一天日光浴晒下来,葵妹全身皮肤红里透着黄,黄里透着黑,只要腰间和屁股上有一圈呈三角状的、泛着不正常黄色的皮肤。
泽居晋晚上下班过来,一见,吓了一跳,问月嫂:“抱错人家的小朋友了?怎么比葵还丑。”
五月一听,差点气哭:“即便是晋桑,说出这样的话也未免太过分了。”
住院第三天,泽居晋东京本社出差两天。第五天是从机场径直赶到医院来的,除了公文包,另只手还拎着一袋东西,是两瓶香槟,一问,原来又是他爹送的,为了庆祝泽居家长孙女泽居葵的出生。
五月和他开玩笑说:“生了小孩子的是我,礼物不是应该送我吗?”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为你去定制了一份礼物。”拉开公文包,从中取出一个扎有蝴蝶结的漂亮礼品盒出来。
从怀孕到现在,婴儿用品大都是欧巴酱和五月一起准备的,就连泽居宽和由美子,也给寄了一辆婴儿推车到上海来。唯独他这个爸爸,什么都没有想到为小孩子亦或是她买过。所以五月对他今天的进步开心不已,直到打开包装盒,看到两个围嘴,以及围嘴上显眼的logo:lv。
五月又差点气哭:“去定制两个围嘴,一丝求丝me?!”
因为葵妹黄疸,五月母女不得不多住了几天医院,直到第九天,才得以出院回家。
葵妹从早到晚晒日光浴,早被晒成了油光发亮的小黑皮。出院那天,泽居晋来接她们母女回家。出医院大门,在外面自然的光线下一看,小朋友丑得令人不忍直视。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五月:“这孩子,真是你生出来的?”
五月看着怀中的黑妞,也没什底气和他争执了,安慰他说:“长大就会变漂亮了,放心好了。”心里也嘀咕,自己和他的女儿,怎么可以丑成这样子?
五月回家安安心心做起了月子,期间没有碎嘴婆婆的唠叨,没有讨厌的亲戚要应付,葵妹也格外省心,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吃。月嫂和阿姨是老乡,两个人很说得来,互相看不顺眼的情况也没发生过,日子过得再开心不过。整个家里面,除了泽居晋一个人外,可说皆大欢喜了。
泽居晋每天回来,都要好一会儿才能适应这个已经变得和集市一样热闹的家。
家政阿姨嗓门大,多话。月嫂喜欢向他展示葵妹的尿不湿,报告葵妹今天吃了多少又拉了多少。刚丢下尿不湿,马上又会端出特地给他留的月子餐来,有时是黑鱼汤,有时是酒酿蛋,非要让他也补一补。而卧室里总弥漫着的带有一丝甜味的奶腥气,会使他产生一种“我泽居晋竟然有一天会睡在这样的房间里?真是不可思议”的奇妙感。
以上种种,虽然会使他情绪莫名低落,但却还不至于怎么样。使他最不可思议的是,曾经那个被他扫上一眼或是调笑一句,马上就会脸红的女孩子,现在已经能够坦然地当着他的面掀起衣服奶孩子了。
只能说,生孩子这件事情,太恐怖。
这个时候,早苗还要来凑热闹,向他申请要来上海照顾葵妹和五月,他想也不想,马上拒绝了。这个原本只应该属于他一个人的空间,现在塞了一屋子人,大大小小五六个,已经不堪重负,再多一个人来,他怕自己会疯掉。
不过被迫和五月一起坐月子的日子只过了两天,春节前夕,他又要回本社开会,还有其他的工作等,差不多要在日本呆上十来天,心里多多少少有点窃喜,却在临行前问五月:“你要是自己在家里应付不来,我把行程取消也可以。”
五月说:“不要紧,家里这么多人,一个小孩子总照顾得了的,你工作要紧。”
在日本将近两周的工作做完,再次回到上海,家里还是老样子,唯一有变化的是葵妹。
满月的葵妹不像刚生下来时那么爱睡了,黄疸完全好了,长相也完全变了个样子,长开了。小脸蛋圆乎乎的,皮肤白里透着红润,头发浓密而柔软,眼皮既不是他的单眼皮,也不是五月的双眼皮,而是内双,眼梢微微上挑,俏皮又精神。
他这天回到家里的时候,五月没出去欢迎他,是家政阿姨给他开的门。五月和月嫂正在浴室给葵妹洗澡,腾不出手来。月嫂一看见他,马上向他报告说:“我们葵妹昨天出门了,去医院了针疫苗,今天有点流清水鼻涕。”
葵妹大概是刚吃完奶没多久,洗着洗着,突然“咕噜”一下,吐出一大口奶来。
月嫂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们葵妹今天泡牛奶浴。”
葵妹漂在水里,淌着清水鼻涕,沐浴着牛奶浴,任由妈妈和月嫂往身上抄水,小胳膊小腿在水里划来划去,很舒服的样子。
泽居晋拉来椅子,坐在澡盆边上看了半天,忍不住笑说:“又萌又恶心,怎么回事?”
五月把葵妹逗笑,得意道:“看,你不在的时候,我们葵妹会笑了,我们葵妹笑起来可好看了。”
月嫂端详端详女儿的脸,又对泽居晋看看,笑道:“我看葵妹和你们两个都不大像。”
五月也笑:“十月怀胎,挨了一刀生出来的孩子,结果一点也不像我,真是讨厌,又不是单细胞繁殖,难道是我基因太弱了?”
月嫂说:“和你是一点都不像,和泽居先生也只有眼睛那里有那么一点点像。不过说不准,现在还没真正长开,到五六岁就能看出来了。”
两个女人正热烈地讨论葵妹的长相,泽居晋忽然清了清嗓子,轻轻道:“她和妈妈长得一样。”
五月没听清:“谁?”
泽居晋说:“这孩子,她和小时候的妈妈,一模一样。”
夜里,五月在身边睡熟,大床下面,放着葵妹的小床,葵妹躺在里面睡着。空气里,甚至连被子上都有奶味儿,大概是他不在的时候,五月把葵妹抱到大床上来睡了。
泽居晋掀开被子,悄悄起身,坐在床沿上,看着躺在婴儿床里的那个睡梦中也在微笑的小小面庞。不知看了多久,他也微笑起来,忍不住去触碰她的小小拳头。手指刚刚碰到她,即被她在睡梦中攥住。
现在,他的手指被女儿柔软的小手紧抓不放,一阵惊讶过后,他听见自己的心重重地跳了一跳,呼吸随之急促起来,心底深处涌上一阵难以名状的、混杂着哀伤和甜蜜的感动来。
生命是如此的奇妙,竟然会在他的这个年纪,把他少年时期所丢失、所遗落的、所求而不得的,又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送还回到了他的手里。
他起身,双膝落地,跪倒在婴儿床前,对熟睡中的、长着天使一样面庞的小孩子久久地凝视,并任由她攥住自己手指。
很久过后,小孩子饿了,在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与他对视良久。
小孩子眼珠漆黑,目光清澈纯净,他几乎无力转开目光。小孩子又动了一动,把他的手指攥得更紧。
他保持着跪地的姿势,轻声和她说话:“葵,谢谢你成为泽居家的孩子,谢谢你来到这个世上。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