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是阿娘的生辰日。月唤在温府成日里无所事事,寿礼早已备好,只盼着能回一趟娘家,是以十八这天,绝早起身,梳妆打扮,催着外面给她备轿,好早早回小灯镇去。
凤楼这一天也无甚大事,便要和她一起回去。她高兴是高兴,却也有些小小的担忧和忸怩:“从未见你去香梨娘家,也没听说过你去许家……三番两次的随了我去小灯镇,只怕人家要说闲话,毕竟……”
凤楼哦了一声,问:“谁说闲话?叫他即刻到我面前来说。”
于是乎,她便欢欢喜喜地给他梳头,选衣裳,待收拾完毕,轿子也已备好。与凤楼携了手,正要出门去,四春却哭哭啼啼地跑过来,拉了她衣襟一角,只管委委屈屈地掉泪,却不说为什么。月唤看她可笑,遂抽出帕子去给她擦眼泪,谁料被她一把抱住,哭求道:“好姨娘,我也要跟你去走亲戚,我也想走亲戚。我从小最爱串门子走亲戚了,可惜我家连个亲戚也没有,呜呜呜——”
四春进温府以后,除却早晚两趟跟月唤去老太太那里请安以外,成天就只能在小院子里转,她野惯了的,着实受拘束。今天本以为能跟着姨娘出门一回,谁料却被李大娘喝令在家中看门,她不敢说个不字,便跑到月唤这里哭嚎。
李大娘生气道:“这孩子,真是气人!仗着你疼她,来了这么久,一点规矩也没有!”想想好笑,便同月唤笑道,“她爹是咱们老爷早年救回来的孤儿,娶了她娘也是孤女,家里连一门亲戚都没有。”
月唤替她求情道:“她小孩子家,喜欢热闹,叫她随我去罢。咱们都去,丢了什么都算到我头上。”
这话惹得凤楼又着了恼,当场赏她一记爆栗子。
到底静好懂事,笑道:“家里没个人也不成,还是我留下看家算了。”
李大娘狠瞪四春两眼,转身回屋,拿了根鸡毛掸子出来,往四春屁股上抽了两记,吓唬她道:“不听话的臭丫头,今天就让你得逞一回,下次敢不听我的话,看我怎么治你。”
四春破涕为笑,手还扒在月唤身上不放松,李大娘把她的手拍开,又与月唤道:“都是姨娘太好说话,惯得这野丫头上头上脸,没有个规矩!”
月唤护着四春,同她笑嘻嘻道:“我们钟家人口虽少,但比府里头要热闹多了,你去了肯定也喜欢的。”
四春最喜热闹,还有不高兴的,跟在轿子后面走了一路也不嫌辛苦,一路走,一路唱,比回门的月唤还要高兴几分。
因月唤一行人一大早就出了门,到了娘家以后,日头也才升起没多高,钟家人用罢早饭没多久,阿娘正在菜园地里忙活,两个小侄子折了树枝逗拴在树下吃草的羊。月唤不待凤楼来扶,急不可待地跳下轿子,冲菜园地里唤了一声:“阿娘——”
阿娘今天是寿星,穿衣打扮却与平常并无不同,此刻正蹲在地上低头拔菜,是以没看见这一行人,及至听见月唤的声音,登时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一把小菜丢掉,小跑过来,与凤楼笑道:“啊哟,今儿个倒早,还以为你要到午时才能到呢。”
两只手拢起来,趴到月唤耳朵边上悄声道:“妹妹呀,你来得太早了,罗秀才在屋子里坐着呢。他今天也来送寿礼……我就说今天你两个要来,怕撞上不好看,叫你爹早点劝他走,你爹说人既来了,少不得要留他喝一盏茶,谁料就叫你们给撞上了,真是不巧!我是担心死了,你爹牛脾气,大约是故意的也说不定。”
正说着,眼梢瞥见凤楼跳下马,正笑吟吟地竖着耳朵听呢,吓一大跳,忙与月唤道:“快与他去西院六娘子家中坐一坐,我去喊罗秀才,叫他赶紧家去。”
月唤也是叫苦不迭,伸手去拉凤楼的袖子,道:“今儿个带你去给我六娘子也看一看,来了几回,她总没瞧见你,和我阿娘抱怨呢。”
凤楼笑道:“好。随你去便是。”又吩咐身后跟着的人那几只红封包带着,好送与六娘子。
月唤于是拉上他,急急往西院走去,尚未到西院门口,便从钟家走出一个人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倒霉催的罗秀才。罗秀才一边与月唤爹作揖,一边道:“伯父请回,不必相送,小侄改日再登门拜访……”
凤楼忽然定住,缓缓回首,将罗秀才上上下下看几眼,将月唤的手一把摔开,似笑非笑道:“原来你是怕我与他打上照面,这才要去六娘子家避一避?”点点头,复又冷冷一笑,“你们一家子人敢背着我与那厮来往,挺有本事。”
月唤也是今天才知晓此事,她也弄不清为何罗秀才还要送寿礼来钟家。被凤楼怪话一说,倒像是她一直知情似的,当下心都凉了半截,心道这下真是有口也说不清了,辩无可辩,就傻站着不动,不说话,也不想着如何辩解。
罗秀才一到门口,也瞧见了凤楼与月唤两个人,他也不走了,杵在原地,两眼痴痴地看向月唤。两个人就这么两两相望着,像是被王母娘娘强行拆散的七仙女和董永。若不是脚下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银河,二人即刻便要奔到对方身边,拉住对方的手,深情呼唤一声娘子相公,最后再来个抱头痛哭似的。
罗秀才是转不动眼,挪不动步;月唤是因为从未看清过他的长相,对自己的未婚夫婿,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前两回,他每回都是鼻青脸肿,是以两回都没有好好看清过他的长相,今天好不容易看到了这个与自己有缘无分的男子,忍不住就暗暗品评起人家来了。
她想,这人的眼白太多,眼珠就被衬得太小,看着有点呆愣;身形么,看上去有点弱不禁风,一阵大风就能刮跑似的;全身上下,顶顶扎眼的要数那一双招风耳了……幸好没有跟他,否则将来生个女儿出来,也长这样一对耳朵出来,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将来可怎么嫁人?啊哟,万幸万幸。
又想,啊哟,钟月唤,你这个人真是没救了,怎么能这样以貌取人,怎么能是非不分?明明人家罗秀才是好人,你身边站着的这个、说话爱阴阳怪气的温凤楼才是大大的恶人,你忘了他来抢亲那天,对你掳袖子作势要打人的那副凶恶相了么?
一群人,尴尬到极处,反而跟石像似的站在钟家大门口不动了。月唤心里正自告诫自己千万不可以貌取人时,脑门忽然被凤楼一弹,听得他斥道:“傻不愣登地站着做什么,还不带我去六娘子家?”
月唤抬头看他,他沉着脸,嘴角一抹似嘲似讽的笑。月唤低头嗯了一声,与他前往六娘子家去了。才走两步,手又被他重新拉起,身后罗秀才及钟家一家子人都在,她极是发窘,挣了两下,却挣脱不开,无奈之下,只得由着他牵着往前去了。
待到凤楼携了月唤的手进了西院六娘子的家门,钟家人这才长松一口气,对那罗秀才千叮嘱万叮嘱,叫他下回无论如何也不要再踏足这小灯镇,好话说尽,好不容易才把那失魂落魄的罗秀才给送走了。
六娘子正在家里和五斤老奶奶拌嘴,见月唤忽然携了夫婿过来,忙忙的换做笑脸,上来拉住月唤不放,两眼往凤楼身上乱瞅。
五斤老奶奶牙齿漏风,偏话多,一连迭声地呼喝六娘子招呼贵客,六娘子被她支使的团团转,手忙脚乱地搬来长条凳,沏来大碗茶。凤楼哪里会喝她家的茶,命人奉上红封包后,不过略站了一站,估摸着罗秀才差不多该走了,给月唤使了个眼色,叫她赶紧走。
六娘子和五斤老奶奶各人领了一个红封包,打开来一看,各有四两银子,当下喜不自禁,拉住月唤道:“该是我们做长辈的给小辈封赏才对,怎么能收你们的银子,不合规矩呀!下回再来坐上一坐,叫你六叔去打几斤好酒回来——”
好不容易从六娘子家中脱了身,凤楼领着月唤慢悠悠地晃回了钟家。钟家人心虚,都不敢抬眼看他。他这个时候倒若无其事似的,跟阿娘说笑,逗月唤的两个小侄子。钟家人看他嬉笑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月唤瞅个空子跑去向她爹抱怨:“都事到如今了,还和罗家缠夹不清做什么?叫人看到,怎么说我们钟家?不是图落人话柄么!”
阿娘在一旁插嘴道:“他家孤儿寡母的,上一回被打伤,躺在家里养了许久,连学堂都歇业了,先生也做不成了。你爹心善,说是我们钟家连累了他,便叫你两个哥哥进城时顺便去看一看他,给他家送一些米面菜蔬过去,劝说他早些张罗着另寻一门亲事……人家要是领情倒也罢了,人家聋了耳朵的老娘厉害着哪,十回有九回要把咱家东西丢出来,再说些不干不净的话……你爹这个人,偏还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大约是那孩子觉着过意不去,不知听你哪个哥哥说起我过寿一事,就巴巴的送礼来的。好了,送出乱子来了,他这下可该高兴了!”
又絮絮叨叨训斥儿子道:“他受伤不假,咱们家不也被人抢去妹妹?到底谁家吃的亏多?我都跟你说了,这桩事情错不在我们钟家,要怪就怪温家去,叫他去找姓温的算账!我看他对妹妹还有点意思似的,看着妹妹的眼神也讨人厌得很。现下好了,湿手沾上干面粉,甩都甩不掉。叫孙女婿瞧见了,回去怎么看待我们钟家?怎么看待我们妹妹?”
月唤爹无话可说,耷拉着脑袋,蹲在墙根听老娘唠叨。月唤问清事情原委,觉得她爹其实也没有做错,若不是她,罗秀才也不至于被打出一身伤。她在深宅大院内,尚能听到一句半句闲言碎语,他家在市井热闹处,岂有不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讥讽嘲笑的道理?他一个文面书生,平白无故的,沦为人家的笑柄,也不知道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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