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前后相望行了十余日,过了钱塘江,经过吴郡、义兴,将至建邺城下时,庾文倩终于忍不住来见宋演。
她从马车下来,身着青绣襦,下罩翠罗裙,头戴银步摇,发挽双环髻。
庾小姐径直走向宋演,眼神一直低垂着,盈盈施礼道:“宋将军,小女子错蒙将军厚爱,心中甚为惶恐。只是如今已为人妇,依礼不可与将军叙旧。还请将军莫再跟随,早早离去罢!”
宋演内心五味杂陈,半晌不知如何言语,只得道:“小姐,你当真愿意嫁与王仲玠?不觉得委屈吗?”
庾文倩仍未抬头,浅笑道:“世上女子生来宿命如此,又有谁能任性妄为!宋将军,你英雄盖世,将来定有良缘匹配,何必难为文倩……”
宋演道:“我连最爱的女子都守不住,又算什么英雄!”
庾文倩望了他一眼,又赶紧垂下头去道:“将军,你不必自弃,如今天下大乱,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岂可为了儿女情长,断送了锦绣前程!”
宋演与她对视虽只刹那,但却好似被石块堵住了胸口,再也说不出只言片语。庾文倩深施一礼,独自悄然退去,上了马车继续前行。
陆英与宋演意气萧索进入京师,只见秦淮两岸仍然繁华。朱雀门外道场寺已经建成,如今也是香火旺盛,可惜当年的谢太傅早化为腐朽。
陆英也无处可去,便抱着尝试的心态,来到龙场山,再临他的宅邸。不知是御赐的东西无人敢收回,还是皇帝念旧的缘故,那富春山居竟然还姓陆。陆英这主人故地重游,却有恍如隔世之感。
进入院中,门房换了新人,但管事仍是皇甫思。皇甫思一副发自肺腑的欣喜,热络地招呼陆英入中堂,又是奉茶又是准备膳食,事事殷勤备至。
陆英一时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奸细还是忠仆。府中十名侍婢,如今仅剩下黛菊、翠羽二人。陆英也没有追问,那几个丫头去了何处。
自己一走许久,还有人等着已经是意料之外。哪还在乎丫鬟侍婢的去留。宋演落落寡欢,只埋头饮酒。陆英也不相劝,此时再说任何言语都无益,只陪他饮酒便罢。
晚间,宋演已经醉倒,陆英与翠羽、戴菊闲谈,说些别后之事,询问她们建邺有何大事发生。正在这时,皇甫思报称有一名老僧来访。
陆英浑无头绪,不知是哪位老和尚此时到访,只得命皇甫思先请上堂来。他正在胡乱猜测,就见身着赭黄僧袍,手持数珠的和尚步上台阶,爽朗笑道:“陆施主,别来无恙!”
陆英见到来人吃了一惊,忙起身道:“道元大师,我千算万算,竟没想到是大师到来……失礼,失礼!”
来人正是在泰山郡红叶谷南天门峰顶才别过的道元和尚,他想是从泰山一路南下,重新回了建邺。
陆英心中疑惑,还不待请他入座,便问道:“大师何时到了建邺,怎得知道在下居处?我与昌明兄前脚刚到,大师这便降临,真让陆英难以置信!”
道元和尚笑道:“华亭与昌明二位少年人饮酒自乐,也不赏贫僧几碗酒喝吗?”
陆英连连告罪,请他上座,又命皇甫思整治菜肴,重添美酒。道元和尚倒不计较,坐在宋演身旁拿起酒盏来便喝,口中言道:“华亭啊,南天门一面虽匆匆分别,但贫僧仍忧心忡忡,忍不住有几句话要对你二人讲。”
陆英道:“大师但说无妨。”
道元和尚道:“今日不急,
且等明日昌明醒酒,再说不迟……”
陆英只好作罢,陪他连连对饮,暂不论其余事情。
第二日宋演清醒后,见到道元和尚也不免吃惊。又听闻他有事寻来,不免暗暗惭愧。连一个出家人都心忧天下,自己竟然儿女情长如此。
但道元和尚一番话,又让他分不清想做的事究竟是私心,还是分属当为。陆英与宋演二人静听道元和尚言来,只见他捻数珠诵经有顷,似乎终于理清了思路。
于是开口道:“二位小施主,你们都是贫僧见过少有的,身怀大智慧,心有大慈悲,且命有大造化的青年才俊。如今我有心事难解,故而来与二位剖析,还请不要见责……”
陆英道:“大师,这是哪里话!虽说在下不敢自认称大师所望,但既然有难事,还请放心言讲。陆英竭尽所能,为大师排忧解难。就算我才智不及,还有昌明兄一同商讨,庶可济乎!”
宋演苦笑一声,终究没有言语。
道元和尚接着道:“一切因缘生,一切因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万物缘起则生,万物之性本空。虽然佛家弟子不应执著,但贫僧仍心忧世人,实不忍见众生蒙难。
“近年来,中原先后出了几件异事,初时尚不觉如何,但将几件事连在一起看,不由得人不忧虑。
“其一,西域诸国屡有胡僧来华,或以奇术迷惑大众,或以异说煽动君王。
“其二,北汉亡后,原先朝堂鹰犬元象宗销声匿迹。但贫僧听闻,那倒虎山中藏龙卧虎,不知有多少世人未知之事。
“其三,恒山突出无异门,由百姓坞堡而一跃为江湖宗派,而且行事隐秘,多与各族各国交往。恐怕其志不在小。
“其四,东海之外仙岛中,隐藏有一家神秘的学院。院中等级森严,不光学诗书百家,还学百工杂术,精研兵甲战具。华亭,你应当知道这个学院吧?”
陆英脱口道:“行一学院!苏先生看着只是古板君子,竟然传授百工杂术?那申屠小姐说,她来自钱塘……依大师之言,这学院乃是在东海外岛?呵呵,还真是一句一谎言,让人防不胜防。”
他心中诋毁申屠柔影,宋演却听得摸不着头脑,不由问道:“大和尚,你说的都是江湖武人之事,又与天下苍生有何干系?难道这几个宗派还能起事造反不成?”
道元和尚微笑道:“不知二位有没有听过几句歌谣,数月前突然在中原各地传唱,儿童稚子无不熟稔,其词曰:‘三山四海一仙岛,搅动世间不能安。东来寇,西来僧,南北几个青衫人。九州同倾覆,五胡乱中原。’”
陆英摇头道:“我竟从未听闻,大师以为,这童谣是何意?”
道元和尚沉吟道:“贫僧尚未参透,不过若是强解一番,只能说三山或许指倒虎山、恒山等宗派,仙岛应该指行一学院。寇未知何人,僧或指胡僧之中的妖邪之辈。青衫人则完全不知所云……”
陆英道:“五胡乱中原……中原已被五胡乱了数十年,此句倒是不足为怪,也不算标新立异。”
宋演道:“依我看来,这纯属好事之人胡编乱造,什么三山五岳的,九州若是倾覆了,还有什么山河四海!”
道元和尚又道:“贫僧也是自惑难解,故而与两位小友商讨,但愿只是我小题大做那便罢了。若是将来,果然有事发生,还请二位谨记贫僧一言!”
陆英道:“请大师赐教!”
道元和尚合十道:“世尊如来,请恕弟子妄语之罪……华亭,昌明,贫僧以为:杀一人者当入地狱,杀万人者或能成佛!杀百万人者,开天辟地之功也!”
陆英与宋演大惊,实想不到这老和尚竟然说出这等言论。佛家戒杀生,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他竟称杀万人者能成佛。
却听道元和尚又道:“贫僧所言杀百万人,并非暴虐残害生灵。如秦始皇、汉武帝之辈,所杀之人何止百万,但其功业也旷迈千古。岂非开天辟地乎?”
陆英恍然道:“大师之意在下明白,是指以战止战,一统天下,拯救斯民。但我与昌明兄并非帝王卿相,大师何必对我等言及此事?”
道元和尚默然不语片刻,又忽然笑道:“听说昌明一路追随庾家小姐入京,对她与王公子的婚事不甚满意啊?”
宋演道:“大和尚,你倒来取笑我!还不是当初你造的业?”
道元仍笑道:“贫僧并非玩笑。依我看来,昌明应当光明正大抢夺庾小姐,与那王公子不惜一战。若是依贫僧之言行事,恐怕有益于国家矣!”
宋演瞪眼道:“大和尚,你又胡言乱语!我去抢夺庾小姐,说有益于宋演也便罢了,怎么可能有益于国家?”
道元和尚笑道:“不可说,不可说!因缘注定,到时自知……”
见他又装起了高深,宋演无奈住嘴。但道元和尚说的话,又重新燃起了宋演斗志。他急匆匆拉着陆英出门,就往王仲玠府上寻去。
也是王仲玠命里不顺,两人才从龙场山下来,就迎头撞见了这王二公子。王二公子前呼后拥,似乎是自燕雀湖那边来。
一看到陆英便叫道:“呦!姓陆的,你还回建邺作甚?我听说你早就投了北汉,想要做蒲刚的忠臣。可惜呀可惜,你主子命不长,让陆大真人也做了丧家犬。唉,真让人唏嘘呀……”
陆英还没言语,宋演早忍不住骂道:“你这白吃人饭的猪狗,四体不勤的奴才。不过仗着王国宝阿谀谄媚主上,混得几天富贵。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把你两位爷爷看得扁了!来来来,让爷爷称量称量你有几斤重,文能提笔还是武能挽弓?今天不跟爷爷打一架,你就是没卵的贱种!”
王仲玠气得满面通红,指着宋演道:“你!你,你是谁?粗野伧夫,竟敢辱骂当朝大臣!不知道有王法吗?”
宋演道:“爷爷宋昌明,只知道有拳头,不知道什么狗屁王法!”
王仲玠由怒转喜,得意笑道:“你就是宋昌明?哈哈,难怪……实话告诉你,本公子原本不愿娶什么庾家小姐,只是听说她是你的意中人,本公子才勉为其难。谁让你交友不慎,竟然与陆英为伍,那就休怪本公子不讲体面!”
宋演更怒,咬牙道:“狗奴才,安敢如此!”
话还没说完,早已箭步冲上去,抬手要打王仲玠。好在王仲玠当年吃过陆英手底的亏,如今身边日日带着两名武艺不俗的护卫。
身后侍从见宋演动武,急忙拉着王仲玠退入人群。那两个习武的护卫拦在前面,一左一右与宋演斗作一团。
交手几回合,护卫毕竟不是宋昌明之敌。没防备一人脸上挨了一拳,直挺挺掩面倒地。另一人小腹中了一脚,卧在宋演脚下蜷缩成个虾米相似。
王仲玠见势不妙,转身便逃。连他带的十余人争相逃命,再没有方才气焰。陆英拾起枚石子屈指一弹,正中王仲玠臀瓣。
王公子哎呦呼痛,蹦起老高再摔了个狗啃泥。还不待他手摸到痛处,宋演大步上前,揪住他衣领将王仲玠肥壮身子提起,啪的一掌扇在脸上,骂道:“狗奴才,宋爷爷是你欺侮的?”
王仲玠眼冒金星,耳中嗡嗡轰鸣,此时也不敢嘴硬,只得道:“宋将军,你是好汉!王某不娶那庾文倩就是!”
宋演反手又是一巴掌,恨恨地道:“娶不娶是你说了算的吗?爷爷自会来夺,你等着便是!”
说完使劲一推,将王仲玠扔出两三步远,啐了一口,转身昂首离去。
王仲玠仆从七手八脚扶起公子,见陆英与宋演走远,气愤填膺地纷纷咒骂。
先不说王公子回府养伤,只说宋演出了胸中恶气,大觉痛快。拉着陆英来到秦淮水边“秦娥居”,两人要了美酒对坐豪饮。
想当年身无分文,在金粉堆中只能望梅止渴。如今也算是扬眉吐气,连尚书仆射公子都敢揍上一顿。如何不教宋昌明豪兴勃发。
陆英也不解劝,酒到盏干,更不多言煞风景。身旁伶人惯看颜色,只低头斟酒哼曲。两个人看着意气风发,却从头至尾没有几句话。
落在那些小娘子眼中,也不免多了几分怜悯。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停下杯盏,缓步往家中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