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陆英辰时未到便来国子学坐堂,等着零零散散回来报道的学子、博士们。
他翻看名册,见上面录名的共有学子五百余人。多是当朝显官子孙。
譬如杨丞相曾孙杨诞、杨弘等,谢太傅之孙谢璞、谢混,谢玄之子谢庆,桓敬道之侄儿辈,桓石干之子桓振等,刘牢之之子刘敬宣,王孝伯之子王昙亨等等。
当然,王国宝之子也都在册,不过如今死的死,散的散,恐怕终在除名之列。
等到说定的时辰,徐仙民来报,学子总共一百五十六人报道,博士十八名来了十二人,其余属吏除一人丁忧去职外都来齐了。
陆英令他将名字记好,然后带人去夫子堂丹墀前等候。过了半个时辰,陆英身着三品祭酒官服,迈着轻快的步子登上夫子堂正殿石基。
扫视百余名“国胄”一遍,见他们个个冻得耳鼻发红,拱手笑道:“各位学子、博士,今日请诸位来此,乃是有新规宣行。天寒受苦,请多担待!”
陆英受封华亭侯,一月连迁又任九卿,属实将建邺诸人震慑了一把。随后先帝突然崩殂,会稽王免了他廷尉之职,又不免让人感叹流星易逝。
但他在廷尉任上,逼令王国宝自尽,将王绪斩于街市,虽然都是会稽王下的命令,也让陆英风光了许久。
阶下学子、博士惮于其余威,还不敢立时便无视他这个祭酒。
陆英又道:“今日未至的学子三百八十一人,博士六人,全部除名!永远不许踏入国子学半步!”
台下倏然喧哗,有看热闹起哄的,有鄙夷不信的,有轻声咒骂的,乱做一团。
陆英又趁机宣布新规:往后每日在学堂讲学,十日一休,三月一考,不止考经学、策问、诗赋、史籍,还要考射艺、马术、围棋、琴书画等诸般杂学。
两次考试不合格者除名,五日无故不到学堂者除名。台下学子更加躁动,纷纷出言反对,言称祭酒大人乱行法度。
但陆英根本不与他们争辩,又言道:“你们这一百五十多人,能否继续留在国子学,还有第一关要过。本祭酒给你们五天的时间,每人写一篇策论,到时不交文章者也须除名。文章题目就叫,‘兴晋阳之甲,除君侧之恶’!”
学子、博士们目瞪口呆,这陆祭酒华亭侯疯了不成!王孝伯前月起兵时,抗表京师,其中言道:“兴赵鞅之甲,除君侧之恶”。
借春秋时晋国大夫赵简子的话来表明自己的动机,终于逼着会稽王斩了王国宝。
赵简子是赵氏孤儿赵武的孙子,他当政时期,晋国内政昏乱,争权夺利的杀戮时常出现。
赵简子因不满时政,兴晋阳之甲,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举兵杀入国都,驱逐了晋王宠臣荀寅、士吉射。
祭酒大人以“晋阳之甲”为题,不怕惹怒会稽王与太后吗?
陆英接着又道:“你们的文章只有本祭酒一人阅览,不论你们持何意见,保证不会有旁人知晓。因而,尽管去发挥就是!”
众学子虽都感此事荒唐,但祭酒这般要求,也只能壮着胆子去写来试试。
有些人已经开始在腹中暗暗琢磨,是要批评王孝伯犯上无礼,还是要大胆一点直斥朝廷之非。
陆英说完最后一句话,下令众人解散。他留下闹哄哄的人群,独自施施然离去。
午时回到家中,皇甫思神神秘秘凑上来说道:“郎君,有客来访。”
陆英奇道:“一大早就有客人?我不在家,
你为何不让人先离去?”
皇甫思道:“郎君去看过便知。小人已将客人领到内院去了。”
陆英更加奇怪,这皇甫思精明强干,今日为何竟然将人直接带入了后院,连避嫌都忘了吗?他略显责备地看了皇甫思一眼,独自快步往里走去。
等他到了后院,就见一人孤零零坐在院中,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老酒,正小口小口啜饮着。
陆英大惊道:“昌明兄,你何时到了京师?怎么不进屋内,在这里挨冻?”
言罢喊来戴菊、翠羽就要呵斥。
宋演起身笑道:“是我要坐在这等你的,干她们何事?”
陆英拉着他进屋,又问道:“王国宝虽死,但会稽王刚刚罢免了刘牢之将军,恐怕对你也没什么好印象,此时有什么要紧事跑来京师呢?”
宋演道:“大不了就是杖责几十下嘛!有什么怕的?华亭如今封了侯,胆子反倒变小了!”
陆英无奈道:“杀人的事可大可小,先帝能给你免了死罪,现在未尝不能再改判一次。岂是我胆小怕事,兄长就不顾及自身吗?”
宋演道:“我听说庾小姐在简静寺出家做了女尼,总感觉对她不住!是以一直想要当面跟她道歉……”
陆英道:“他父亲庾廓刚死,现在去找她,恐怕更要受责备了!”
宋演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我犯下的错,岂能躲起来不管!”
陆英说不过他,只得想法子偷偷带他去求支妙音,寻机见庾小姐一面。当天留宋演在家中暂歇,陆英自去简静寺跟支妙音商量。
那女主持倒也痛快,一听宋昌明回了京师,还要到她寺中偷会女尼,竟然甚有兴致,当下便一口应允。
择日不如撞日,夜里陆英便让宋演扮作贴身侍从,两人皆着玄色大氅,以帽遮头入了寺中。
宋演跟随陆英到了支妙音静室,但见满目玲琅,珠光宝气耀人眼,香风麝气迷人嗅。
陆英拱手道:“主持,还请你将庾小姐叫来,昌明兄有话对她讲!”
支妙音笑道:“宋将军,我这寺中可没有庾小姐!只有比丘尼支道怜。你有何话直言便是,本主持自会替你转达。”
陆英苦笑道:“主持,就不要捉弄宋兄了,还是快些请庾小姐出来。省得被人撞见惹麻烦!”
支妙音道:“陆祭酒,难道你们两个浊男子入了我佛门净地,想见谁便见谁吗?道怜师妹孤苦伶仃,如今又失了父亲,岂能任你们欺负!”
陆英还待再言,宋演上前躬身道:“主持,宋演此前无礼冒犯了主持,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计较宋演粗鲁之过。往后若是有机会,宋演殒身以报,死而无憾!”
支妙音拍掌道:“还是宋将军快人快语!贫尼哪里敢记仇,只不过与宋将军玩笑罢了!”
宋演又施一礼,却并未答言。支妙音命人去请道怜,然后起身披上赤狐裘,戴上紫貂帽,对陆英道:“陆祭酒,你我去寺中闲步一阵吧!可愿陪贫尼赏赏月?”
陆英道:“如此甚好!”
两人出得静室, 漫步于殿廊之间,清月冷辉,似水洒在地上,照得竹节花丛纤毫毕现。
支妙音道:“陆祭酒,你在国子学还是想大干一场吗?似乎显得急切了点啊。”
陆英道:“在下没有太多时间,只能求速成了!”
支妙音道:“哦?祭酒大人又要离京不成?”
陆英道:“非是我想离京,会稽王定然不会容我继续在朝为官……况且,王孝伯、殷仲康或许仍会举兵,天下动荡不安,我又岂能一直待在学堂中清闲!”
支妙音叹息一声,似乎是感叹国家艰难,又似担忧自己的命运终将由谁掌握。
两人漫步了小半个时辰,估摸宋演和庾小姐谈得差不多了,便并肩返回静室。
却见宋演呆呆站在室中,再不见旁的人影。他孤身立在那里,也不知立了多久,不言不动仿佛化作一具雕像。
陆英心中大体了然,便对支妙音请辞,拉着宋演出寺返回家中。陆英在路上问他道:“昌明兄,庾小姐还是坚持要出家吗?”
宋演沉默了很久,才道:“她对我恨意日深,恐怕……此生已不肯回头了!”
陆英长叹一声,也说不出安慰的话语。
对庾小姐来说,本来要嫁给王家公子度过一生,就算不情愿,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难说不能琴瑟和谐,成就美好姻缘。
宋昌明杀了他夫婿,又间接气死了他老父,一个弱女子心中岂能不恨。但是宋演一往深情,勇敢追求自由与所爱,难道便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