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英与师父先一步来到建邺,因李玄阳深得谢太傅赏识,又是出家之人,并无宅院府邸,故而寄宿在太傅府内。
昨日师父与谢太傅弹琴弈棋,陆英在旁伺候,也并未出门闲逛。只是到了晚间时,碰到杨谧杨稚远来府中求见太傅。杨谧悄声相邀,明晨请陆英一早去杨府小酌两杯。
陆英本待推辞,但杨谧盛情难却,只得答应下来。
当夜禀告师父,第二日只得失陪,暂往武冈候府一行,看杨谧有何话讲。
却说宋演一觉醒来,已是天明,道元和尚依然不见踪影。宋演去井旁洗沐一番,回精舍前练了两路拳脚。寻寺中沙门吃了早点,正欲出门闲逛,却见知客沙门领了一人进来,径直走向宋演,那人施礼道:
“宋公子,我家侯爷今日府中设宴相邀宋公子聚饮,请宋公子即随小人同往。”
宋演问道:“你家侯爷可是杨稚远公子?”那人答道:“正是。”宋演也不推辞,随了杨府家人出寺沿清溪南行。
一路行至乌衣巷,见左手旁一座大门,高檐乌瓦。门旁斧钺森然,中悬好大匾额,上书“敕建武冈侯府”六个金字。
门前早有家人接引,宋演随之入府,穿廊过巷直进内堂。行至一座小楼前,但见曲径幽深,木石环抱,引水为池,临湖筑台,楼在水中,水在檐下。
此时杨谧早与陆英站在楼前石阶上,宋演才知并非只邀请他一人。看他二人正在喂鱼,也不敢出声打扰。
却听杨谧吟诵道:
两层木楼新青色,三重户牖碧窗纱。
秦娥早起梳云鬟,郑女晨妆杂纤罗。
照水细描双黛眉,临轩匀抹小梨涡。
檐前春燕啄香泥,岸下鸳鸯厌水滑。
他今日请了几位好友,陆英来得早,二人随意在阶上投食喂鱼。见宋演已至,得意地吟了一首诗。才笑着上前施礼道:“昌明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几日忙于公务,竟未能与兄一晤。失礼莫怪!”
宋演对杨、陆二人回礼,朗笑道:“好诗文,好雅兴!杨公子何以言过?在下过得逍遥快活,可比你清闲得多,想来总是我应略有惭愧。公子今日相邀,不知有何见教?在下惶恐得很!”
杨谧上前把臂将宋演请上楼去,边走边道:“昌明兄,我与你一见如故,何必拘束?再者,兄口称惶恐,可面带揶揄,恐怕并非真惶恐吧。”
宋演随他拖着前行,也不挣脱,只佯作肃然道:“公子啊,在下布衣白身,入侯门深府,虽素来胆大妄为,些许惶恐总是有的。公子何必取笑?”
杨谧请他于窗前入座,望他半晌,突然大笑曰:“哈哈,好个宋昌明,果然真豪杰!昨日当街打杀尚书骏马,今日入本侯府又如此简慢。寒庶之族当从此兴矣!”
陆英笑看他二人玩笑,心中反复思考,希望多忆起一些关于两人的故事。他当然也明白,这个杨谧身为侯爷,如此小意结纳宋演,所图必不在小。只是不愿过多掺和罢了。
宋演听到“当街打杀尚书骏马”之语,知杨谧必已了然昨日事情。有心问那女子姓氏,却难以启齿,只得应道:“杨公子果然耳目灵通,宋某无意之举竟也难逃掌握……”
杨谧会心一笑,道:“昌明兄,今日还有两位客人登门,我等且稍坐,客来我自为你引荐。”言罢,命侍女奉茶果,叫伶人抚琴唱词。
三人于楼上赏近处园景,观秦淮风光,
望远山烟色。宋演不知二客何人,也不忍拂了他们的兴致,只得静心安坐。琴乐美人本非宋昌明之志,水光山色也颇觉无趣,因而兴致缺缺,并无所动。
幸而时刻不久即有人来报,庾府公子已至,宋演重打精神随杨谧下楼迎客。楼下有一黄衫粉裙少女迎面走来,称呼杨谧为兄长,原来是杨府女公子。
观他望向陆英的眼神,宋演虽粗豪,也看出小姑娘慕艾之心。也难怪,陆道长如玉人一般,岂是我这莽夫可比。
杨谧为二人引荐,宋演恭谨行礼,目不斜视。几人于楼前才立片刻,只见家人领进一罗衫公子,气润如玉,身姿秀挺。
杨谧朗声道:“元德,翩翩佳公子降临寒舍,蓬荜生辉也!”来人为尚书左丞庾廓的长公子,庾封之字元德。年方及冠,已才名远播。
庾元德走近施礼道:“稚远兄丰神如玉,佳公子之名封之不敢擅专。何况还有小陆道长也在,岂不是羞杀我也!”
宋演此时方才看到,庾元德身后还有一女子,正是昨日街头马车座中人,一时恍如堕进梦里。
只听杨谧之妹上前对那女子言道:“文倩姐姐,听闻你昨日驾马惊奔,险象环生,小妹不胜忧扰。今幸得见姐姐贵体无恙,心下乃安。快随妹妹上楼奉茶!”
那庾文倩笑着答应杨小姐,举步间看到宋演,不由心头微震,丽颜微微一红。无奈兄长在此,也不便多言,只得先随杨小姐款步登楼。
庾元德见宋演双目失神盯着妹妹,心中不免斥其无礼,只碍于杨谧在,未曾当面发作。
杨谧拊掌笑了两声,互为引荐道:“昌明兄,这位是庾尚书府公子庾元德,另一位尊客是舍妹卓君所请来,乃是元德之妹……元德兄,这位是京口宋昌明,在下新交挚友,意气豪迈、潇洒不羁。
“今日我等同辈中人幸此相识,他年同心戮力,为国建功,为天子、太傅分忧,不亦一桩美谈也!”杨谧再次同请众人登楼,庾元德在先,陆英在次,宋昌明又在次。
上得楼来,分宾主落座,杨谧不免重新引荐女客一番。杨小姐卓君命人布置一道素纱屏风,在中间隔分内外,男女错席而对。
宋演今日但见庾小姐身着浅碧绣罗襦,下系绛碧纱纹裙,头上金步摇,腰饰翠琅玕。面白不敷粉,唇红不施朱。头上灵蛇髻,足下素丝履。
过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又见杨稚远、庾元德相依而坐,小陆道长独自坐在窗口若有所思。
侍女鱼贯捧入珍果美馔、点心果酒,丝竹乐声自楼下传来,微煦之风从纱窗吹过。又有美姬翩翩起舞,乐伶檀口轻歌。宛如置身人间仙境,令人意销神迷,如痴如醉。
杨谧、庾封之二人论些诗文朝议,杨、庾二位小姐轻声谈些闺阁私情。宋演不时陪笑,却是无从插口。好在他素来豪迈,当下也不在意旁人,自顾自饮酒赏舞,倒也自在。
只有陆英不言不语,杨谧却也不敢多问。他与李玄阳并无多深交情,与其徒弟也向来疏远,今天冒昧请了陆英来,已经是给他好大面子。
宋演目光虽不曾长看文倩,但赏舞举杯之时,那眼神不经意飘过,却也瞒不住人。
如此不知过了几时,杨谧清咳一声,道:“我等空谈无趣,不如做点游戏如何?”
庾封之笑而不语, 杨卓君欢声应道:“做游戏最好,不如我们来投壶怎样?”说罢望向庾文倩,文倩笑着点了点头。
杨谧摆手道:“投壶无趣,不如樗蒲!”
卓君驳道:“樗蒲粗俗,市井之人所好,岂是我冠族所为?”
杨谧看了一眼宋演,见他神色如常,乃笑道:“那就弹棋,也比投壶有趣得紧。”
此时,宋演笑道:“何不投壶、弹棋两样都来?”
杨谧拍案赞道:“好!就依昌明兄。”
言罢,早有侍者将投壶和竹箭,石棋盘与棋子放置好。当下言定,先投壶一遍,再弹棋两局。
为首杨卓君抽几只竹箭,距壶五步站立,扬臂投出,正中壶口。竹箭本有弹性,箭杆又蹦出壶口挂在壶耳上。众人齐声喝彩。
卓君连投二十余箭,皆如第一箭般,箭挂在壶口和壶耳上,宛然若莲花形状。楼上众人无不叹服,喝彩不绝于耳。
卓君自矜道:“小女子这莲花骁技法如何?”
杨谧鼓掌大笑道:“哈哈哈,京中谁人不知你投壶技一绝!我说不投,你偏要炫技,如此一来,我等还投他作甚?唯有甘拜下风。”
庾封之、庾文倩皆笑言不敢献丑。
杨谧望向宋演,道:“昌明兄可擅长此技,可愿赐教舍妹一二?”
宋演推辞道:“令府女公子箭艺高绝,珠玉在前。宋演实不愿献丑。”
杨卓君笑道:“常闻兄长称宋昌明世间英杰,既首倡投壶、弹棋同戏,不露一手教我等开开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