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从没跟毛头小伙子打过交道?”他说。
“没有,从来没有。今天实在是太仓促了。”我茫然回答。
“这事要不了多久,很容易办妥,我带了部队的介绍信。你只需在村里开张证明,我们到宜成市民政局找个办事机构,弄一张证书就成。”
“不请傧相,不请亲戚朋友吗?偷偷结婚?像做贼那样?“
“新事,新办,现在时兴这个。”
我们的谈话大姨母和我母亲都听到了,她们几乎高兴得跳起来。
“当然行咯。客人,我们可不喜欢那一套,这不是挺有趣吗?”
姨妈向我微笑,装出一副兴高采烈地样子:“明天,我陪你们到宜成市民政局把结婚证给办了。”
一时间,我既想笑,又想哭,同时又想笑又哭。另外我还觉得胸口发闷,一阵心慌意乱。我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要是此刻独自一人在什么地方吹着口哨,散步该有多好。此时哥哥和嫂嫂都去南京出差了,连招呼都没有打,他们可是最疼我的呀,最好的参谋者。这时候咋被幸福冲得一点人情味都荡然无存了。
姨妈怕我发生变卦,夜长梦多,她再三催促道:“一切都好,我们马上动身。”
火车站孤零零地立在我们家门前那座大桥那端,一座淡黄色的平房,露出满墙的砖痕。有几个人歪在墙角边打盹,好像候车室不是在里面,而是在外面的空地上。那儿有几个小小的花坛,几丛刚刚开出来的南瓜花倒是金灿灿的,讨人喜欢。卖票的窗口关得紧紧的,墙上写着列车到站前30分钟前卖票,补票口敞开着,倒是顺理成章。黄色的房子里墙上挂了一口钟,八点一刻。
买到票后,路基微微颤动,火车来了。
大姨妈帮我提一大袋衣服,母亲偷偷塞给我两百块钱:“孩子,这点钱给你留做急需所用,我就这点能耐,记得常回家看看。“说完,就用衣服袖子揩眼泪,目送我上车。叔叔、婶婶,还有夏香秀她们也来送行,并且几人都买了好多布料,毛巾和鞋子,作为我出嫁的礼物。足足装了好一大袋,那浓厚的乡土人情,我何时能报?我望着他们流泪,挥手:”你们回去吧。“
车开了,吴导得和姨妈都找到了座位。在这个小站,火车像冷不丁愣了一下,只见没有候车室的月台栅栏下,一块白色的牌子闪了闪,上面写着“亭山站”三个字……
多美的童年,我家门前的这条大河,小时候常常打猪草,夏天常常往河里跳,摸鱼、捞虾是我的强项。火车站的露天广场,隔三差五地放电影,站在家门口就能看到对面火车站的银幕,还没等太阳落山,就有一群群的小孩,搬着自己家的板凳,找个最方便的位置放凳子。母亲总爱唠叨,可我置之不理,我行我素。今天我坐在车厢里,仿佛那电影、插曲还在我耳边回响。“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啊,飞向远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啊!啊!啊!……”
我随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去了远方,离开家乡,靠不靠谱的婚姻还很难说清。没有母亲的陪伴,我仿佛掉进了没有人的荒岛,内心前所未有的恐慌。
姨妈陪同我们走进了宜成市民政局,来到了婚姻登记处窗口,看到我和吴导得顺利地领到了结婚证,她好像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转身完成了任务一样返回平乡。从她脸上看出她正偷着乐呢,她走了,余音还在:“你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我却傻乎乎地跟着吴导得坐上了公共汽车,一路弯弯绕绕进了一个山村。吴导得看起来很得意,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师傅,请停一下,我们在吴府祠堂下车。”
我们沿着一条小路朝前走,一幢幢土坯房屋展现在我们眼前。一群小孩刚从山上下来,背着柴禾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裤子,有的还露出了脚丫。老人拄着拐棍,放牛娃手里拿着牛绳,都朝我们走来,似乎对我们很好奇。吴导得笑盈盈地从我身边的口袋掏出一把喜糖朝天一撒,大家忙着抢喜糖。几个孩子拍着小手,用稚气的童谣唱着:“得伢哥,讨老婆,入洞房,乐心窝。贺个喜,糖一颗。”好多妇女也争先恐后地用好奇的眼光盯着我瞧,看着我那迎风吹拂的卷发。我身上穿着的将近一尺的裤脚喇叭口的喇叭裤,脚上程亮程亮的高跟鞋,与那山里人却是格格不入。妇女们都踮起脚跟,瞧着:“得伢子,真有福气,娶了个洋妞回来了。”
那些长须老者感叹地说:“得伢子,可能是祖上积了阴德。”
吴导得此时特别得意,挽起我的手臂,微笑着告诉大家:“祝贺我们吧,我和这位名叫柏花的姑娘已经领了结婚证了。”
然后全体老少都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奔走相告,有的微笑着向我们鞠躬,我们俩站在草坪里。只听得背后有人兴奋地议论:“大家联起手来搞两桌,酒席热闹下。”于是很多人就开始行动了起来。
吴导得转过身来,和那些年轻人说:“你们知道吗?我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这些日子,我们每天在一起,因为时间太仓促。”
他们回答说:“嗬!得伢子,这实在是我们听说过的恋爱事件中最浪漫的罗曼蒂克的故事了。”
是啊,是啊,当然够罗曼蒂克的!人们都会说,事情很突然,而且非常罗曼蒂克。两人一下子就决定结婚,而且说到做到,委实荒唐。吴导得站在人们面前宣布:“结婚了,她和我相爱。”
相爱?其实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说过这话,我也没有感觉到相爱。我们都没有山盟海誓,热烈得让人受不了,什么高兴,幸福之类。他这类话都没有说过,但他挽着我的手,当着村里的人的面,自然是美滋滋的。让山里的人大开眼界,他把我拽得紧紧的,生怕新娘跑掉似的,一直往吴府老祠堂走去。经过一条短巷,又经过别人的菜园,家家门前有荆门。再走进去,是别人的房子边,沟沿旮旯栽种的粽叶和蒲艾都有。正面碰见两个小青年,扛着几张板凳和八仙桌,兴冲冲擦肩而过。吴导得说:“你们扛着桌凳干啥?”
“你傻呀,你当新郎官,村里人都凑钱给你搞两桌,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娶了个七仙女。”
“吴府祠堂到了。”
侧面有密密麻麻的松树,还有一颗百年的老樟树,树根看起来里面空空的,一个大洞,树顶却枝繁叶茂。这村里聚集好多人在这里恭候,待我们两一进祠堂,就见那个年轻人点燃起了鞭炮。
吴导得上前与一老者握手:“爷爷、伯伯、叔叔、婶婶。”坐在正中有位80多岁的老人,抓着吴导得的手。
“乖孙子,我不是做梦吧。”老人有点耳背,吴导得大声地说:
“爷爷,不是做梦,我老婆平乡人,高中文化。“
老人脸上绽开了笑容,咿咿呀呀地答应着。祠堂侧面不足20平米是我们的新房,门开着。一张刚买的高低床,一张三门柜,两张竹椅,泥巴地上还有几个老鼠洞,是因为长期不在家的缘故。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娶我?你不会自欺欺人地以为他是爱我吧?实际上是一幢空房子弄得他神经受不了,简直要把他逼疯,等你进房了就知道,差不多就会承认这一点。要他一个人在这生活下去,他也受不了。实话对你说吧,他长相和穿上这身军装的确很诱人。其实这个,我是犯了一个大错,日后会追悔莫及。
远远传来两个女人的对话:“他们毕竟很仓促结婚,对吗?短短几天功夫,我看她这人虽然很随和,但她得改变自己的生活去适应他的习惯。说句老实话,我看她根本对付不了。”
这就像是我自己的回声。
“她不了解我们这里的环境,你看她这身打扮,根本就不是种田人。”
我惴惴不安地跟在吴导得身旁,他只是朝我一笑,然后好奇地打量着我,上下左右,眼光扫过我的全身,他对我说:“你这身打扮,跟城里人一样,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幸事。这一点我很自豪,我一点也不管他们作何感想,我自己也瞧不起这里的人们。”
我很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翻身忘本,才吃了几天饱饭。”
他在众人面前分散着香烟,他又傻傻地端详着我,那些女人的对话在他身边响起,他在判断我全身的价值,装出非常亲昵的样子说:“老婆,你真是太美了!瞧,大家都在看你,真是与众不同。”
我抿着嘴不说,也许表情有点阴沉,可我决不爱听这样的真心话。一会儿屋里和门口坪里内外都是人,邻居吴妈和黄大妈用红纸剪了个大喜字贴在房门上,又用红纸扎了朵大红花吊在祠堂中间。人们跟着往厅堂涌过去,挤得水泄不通。堂叔吴朋兼做司仪,站在厅堂中央笑着说:“今天是得伢子讨老婆的喜庆日子,他们新式结婚,得伢子从部队回来探亲,只有20天假期。所以大家互相凑了点钱,买点酒菜庆祝新郎新娘,向乡亲们敬礼。”这一下可热闹了,年轻人、姑娘们、媳妇们、大家全像审犯人一样嘻嘻哈哈地叫着:“得伢子,是怎样把洋妞弄到手的?快说呀!快交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