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坏习如故

老太太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要, 只是旁敲侧击地说:“儿子,你读大学的时候,你细姨给了你五百块钱借款。那时候的钱是月薪三十块的时候呀, 她要工作一年多才赚够。现在她儿子考上大学了, 我也要意思意思点。”

意思是多少给拿点。

媳妇站在一边冷然一笑:“夜猫进寨, 无事不来。”

儿子哭丧着脸说:“妈, 我这点钱哪够用, 女儿在城里读书,学校费用挺多也挺高。”他想到媳妇凶悍也不好违拗,不由心里怪母亲为乡下那些人情讨债上门来。

老太太见儿子阴沉着脸, 心里早就气了:“看你不成葫芦,不成瓢的样子。你长了骨头没有?”老太太心里恨, 我白养了你, 如今娶了媳妇, 忘了娘。

他儿子用双手扶了眼镜,用低低的声音说:“娘, 你小声点。你叫我做磨心!我像耗子进了风箱,两头受气,还能安生吗?”

他娘怨忧地说:“我也是乞食婆自称命好,自以为把儿子养大供上大学,老来不愁。谁知养了个没骨头的儿子。”

眼镜媳妇从房里出来, 听到娘两在嘀咕, 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们是开银行, 自己会刷钱, 说要就要。”

老太太已满脸泪花:“算了, 算了,我想其它办法去。”老太太孤零零地下楼, 一会儿眼镜决定带着妻子去自己单位住几天。两人见老太太自己退出,两人眼皮耷拉,表情难过的关门闭锁。

老婆婆径直来到我所站的地方,唉声叹气地叙述了原委。我把她带到食堂,泡了一杯茶,搬了一张靠背椅,让她坐下。她看食堂地上的蔬菜便想起了自己种的菜,天天呢送给他们吃还不讨好,心想以后还不如卖给食堂,还能积下一点钱。于是她问我:“柏花,明天我挑些菜来卖给你,行么?”

我看她年纪一大把,便舍近求远:“你有什么菜,不如今天下午我有空陪你一起回去吧。”我推着自行车顺便锁好门,老太太激动得用手揩着眼泪:“你真是个好人。”我跟着老太太慢慢走,来到一个靠山的脚下的村庄。山村的景象就在眼前,很多房子都是别致整洁,卵石垒墙,碎石铺路,前临河滩,背衬青山。清秀幽静,大约有十几户人家,几乎屋顶上都有高高的竹竿挑起的电视机天线,看上去活像一群飞着的蜻蜓。

唯有老太太的房子别具一格,早已斑驳不清。窗户用塑料纸糊着,门廊偏斜欲坠,台阶岌岌可危,门前堆着一大堆干柴。是老太太平时捡来烧火做饭,门前还有几块木板随意搭起来充当凳子的,正屋侧边是个柴棚养鸡养鸭用的。当我和老太太走近她家门前时,那些在河里游玩的鸭子大摇大摆上了岸,想是知道它的主人回来了,要饱餐一顿再下河去。我笑着说:“阿姨,这些鸭子看见你回来,就来迎接你。”老太太笑呵呵地说:“它们回来得正好,卖两只给你们食堂,母的能留下生蛋。”

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哎,我这房子让你见笑了,我一个人住惯了。几十年,一辈子赚的钱都给儿子读大学结婚了。老伴儿死得早,我一个孤老婆子,就凑合着过了。”她随手抓了两只公鸭,其它的鸭贪恋着河水,重新跳下河。

院子南面是个小菜园,田洼中的韭菜绿油油,茄子挂满了枝头。半红半绿的辣椒,羞答答地隐藏在密密的绿叶中。红红的西红柿,鲜嫩鲜嫩。阿姨轻轻地用剪刀剪下它,别看她年纪大,可做起事来很利索,一下子一大篮子菜。这时候阿姨笑眯眯地说:“柏花,你帮了我的大忙,解决了我去亲戚家吃酒的难题。再也不用看媳妇的脸色了。平时我省吃俭用,有好吃的都是送给儿子媳妇的。今天送给她还说不稀罕,不值钱。”忽然她的笑容被愁容所掩盖:“哎,我那不中用的儿子,没皮没骨。我是无能为力了,变成小气鬼了。”

忙碌了一下午,我把钱付给老太太,并且多给了一百。老太太很精明,说什么也不肯多收。推推拉拉好一阵才罢手,用手激动地握着我的手:“没有啥给你吃,煮几个鸡蛋吧。”我说:“不吃。”只见她热泪盈眶,挥手告别:“路上小心!”

“叮铃铃。”我骑着自行车,后面驼了很多菜。路上遇见一个熟人向我打招呼,我把自行车停下来。那是一个掉了牙齿,但满头黑发的年纪不大的女人。她家住水泥厂,从她的眼神和言谈中都流露出对吴导得的嘲笑。她说:“你老公天天帮别人干活,却不帮自己老婆。”

我笑了笑:“孩子大了,也无所谓。”

我骑着车子先走了,后面吴导得正摇摇摆摆从麻将桌出来。身材魁梧的他,大腹露在裤子外面,远远喊着:“老婆,等等我。”那叫声倒是挺甜美,我没有理他。外强中干,就像他的身体,外面看起来很健康,酗酒熬夜受害非浅。

天很快就黑了,吴导得又消失了。我呸了一声:“不是吃,就是遛弯,家就是个收容所。”我独自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虽然无人能懂,但似乎更好受点。

片片薄云,在月下飘逸。虽然遮住了月亮,可是并不阻碍银色的月光倾泻到人间。在小白天似的月色下,所能看到自己形单影只,周围的寂静比以往更深沉。此时,火车站老吴夫妇手挽着手高兴地在站台上走着,送老婆去水泥厂上班,有说有笑。真羡慕他们夫妻,我忍住了快要涌出的眼泪,低着头在路灯下看书,把这些忘掉。可是他们走近跟前:“柏花,看什么书这么着迷,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守夜不寂寞吗?怕不怕?”我说:“不怕,有值班的人员,有火车来往的吵闹声。”他们夫妻笑说:“看你把老公给惯的,如此逍遥快活。”

他们走后,我便感到周身不自在,我忐忑不安地想,我就是怕莽夫的拳头。……,他会揍我,丈夫赌失了心智,他心里没有这个家,没有儿女,他只有他自己。我真的心灰意冷,我觉得这个家没有什么前景,我真的好失望。

这时,月亮已从淡淡的云层里露出了圆圆的笑脸。笑我这个女人真傻,但又似乎在鼓励我,为我指引新的方向。月亮像一盏不衰的天灯,它有时不知疲倦陪我到天明,像在神秘地漂游着,随着我移动,又朝着我靠拢。

月光下走来一个身影,头上布满银发,她上身穿着蓝色的衣服,下身穿着黑色的裤子。她的银发是自然卷的,看上去真美,慈祥的脸总是有双笑眯眯的眼睛,说起话来又清脆,又好听。

“柏花,你要是我的女儿,我才不会让你一个人守夜,多可怜呀!”她常常带着一盏雪亮的灯,隔三差五来到我这里陪我聊天。她家就住在货场边上,她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女们都成家了,而且都很孝顺。她老伴去世十几年了,她也有七十多岁了,但她身体健康,性格开朗。爱打抱不平,平时吴导得在她门前过,她会忍不住教训他一顿。可是吴导得油盐不进,说多了,吴导得便绕道而行。

“孩子,我看你真可怜,别人家的老婆好过日子,你却风霜雨雪在这个黑漆漆的炭礁上,这是何苦来着。女人过于实用,是不足男人爱怜的。你看看如今这些女人,谁不是把自己打扮成一朵花。”

“罗阿姨,你是有所不知。我的两个孩子没有爷爷奶奶,能扔给谁?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能不心疼?老公没文化大老粗一个,讲道理耳旁风,我可不能让孩子扑他爸爸的后尘。将来都是靠科学,我的两份工也是来之不易,何不珍惜。”

“你说的在理。就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孩子,你就像我的女儿一样,我是真心疼你。”

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部:“多好的孩子,从来不打扮自己,全心全意扑在孩子身上。也许孩子大了,会记住你这个妈妈。”

一年到头我总是穿着人们送给我的铁路制服,穿旧衣服做事方便。虽然年轻时烫过一次头发,结婚后自己把它剪掉了,但我现在的头发依然有些自然卷曲,实在很美。长发把它扎起,也好干活。虽然风吹日晒,但身材高挑实诚。天天熬夜不知疲倦,天生就是个劳碌命。我经常听罗阿姨为我讲故事,她坐了很久,我没有多说什么,也不愿再去证实已经证实的事情。

夜深了,罗阿姨悄悄地走了。

我蜷缩在长板凳上心乱如麻,我肯定是弱智到了极点,愚蠢到了极点。因为丈夫不仅赌,而且沾花惹草。于这个家不管不顾,我的刻骨铭心凄惨不堪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守望在货场天热蚊虫叮咬,冬天寒冷刺骨,这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奇怪地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的痛苦。

岁月使我慢慢明白这是不公平的,就在这时我独自痛苦起来,把脸埋在手里不管不顾。哭过之后因为黑暗,没有人看见。因为我一向爱面子,不想有人看见我这样狼狈。黑暗会使我放松。一会儿我站起来长长地出一口气,似乎哭过之后一个人默默地呆着,熬着。黑夜时光,企盼光明早点到来。

很多时候我总是想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多么麻烦,纷乱千回百转。吴导得有外遇,我是知道的。难道我一点都不吃醋,我真的不爱他吗?是的,也许曾经爱过那么一丁点。来不及欢笑,来不及恋爱,原始的专一的爱情。八十年代是这样,那时不知道什么是爱。夫妻两个都是粗心的,从不亲亲我我,也不会打情骂俏。就连夫妻生活也是单调简易,粗糙幼稚。吴导得从来也没有使我满意过,就像不懂什么是爱。但他的俊美面孔,让别的女人倾心。他身上洋溢的那种散漫而又随和的热情,是很多女人乐意亲近的。虽然吴导得骨子里面有点冒傻气,眼睛时间长了显得痴呆,但从外表初次接近是觉察不出来的。缺点会被优点掩埋,所以我坚持不与吴导得发生冲突,阴霾就在心上。少言寡语,沉默天生就具备坚韧的神经,书便成了我解愁壮胆的药剂。

现在想想刚从吴府祠堂搬出来,整天忙碌,还觉得很愉快。现在晚上又守夜,白天又做饭,虽然苦点,但总算是上班了。总算可以远离山村,在领工资时还能沾沾自喜。

吴导得这个大傻瓜还瞧不起我的这些出路,他内心认为只有像他这样的铁饭碗才是最高目标。当一名真正的工人,他的气派简直可以代表那个时代里精神和地位最高层次的代表。而临时工则是工人阶级的外围,以他自身的条件竟不知天高地厚地生出如此想法。

“今天我赢了,好久没玩这么痛快。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又赚了八百多。”

我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赚,你赔,都与我毫无关系,反正我没见过你一分钱。你赚的是有限的钱,输的是无限的光阴。”

“你日夜干一个月,还不如我一个晚上多。”

我觉得脚底有一股寒气,直往上蹿。脑子里嗡嗡响,头盖骨突突跳动,我的手哆嗦一下,一把上前夺下那只酒瓶:“别喝了!”

他扑过来,一只手紧紧攥住瓶子,一只手捉住我的胳膊。

“赌鬼!酒鬼!”

他恶狠狠地吼道:“不就是一瓶酒吗,有什么了不起,谁叫你嚷嚷——”

我拼命地睁大了眼睛,不让泪水落下来。满心的委屈,一时找不出一句话回他。默默地走进厨房,心里一阵发凉。这不是普通的酒,是招待贵客的“五粮液”,那是我要日夜做一个月的工资才赔得起。

我突然听见咣的一声炸响,什么东西从耳边飞过。凉丝丝的水珠溅在我的后脑上,一股刺鼻的酒气冲天而起。我转身只见脚下四处是玻璃碎片,这时他摇摇晃晃走出了食堂。一会儿没了人影,我在食堂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拿起扫帚,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打扫干净。又用抹布擦了擦桌子,锁好门,系上围巾走了出去。

没有月亮,天黑得又低又厚,夜风凛冽。夹着几丝毛毛细雨,从面颊额际拂过,其实我喜欢这黑色,这真实的颜色。小木屋亮着灯,我走进小木屋,一直坐在灯下看书。门开着,偷煤的贼不敢轻举妄动,远远的,有一声鸡鸣,时间也就不知不觉地到了早晨,从我指间无知觉地划过去了。

我日夜工作,而吴导得清闲得热血沸腾,才在外面玩女人,还回来我这里吃饭。我不曾燃起欲望,甚至看见他就恶心,这使我和他的感情跌到了零点。

虽然有一段时间没有打架,也很少吵架,冷冷淡淡的沉默。我们的生活像走出了两条岔道,不知该往哪里走?

吴导得习惯和迷恋的生活是享受、渴望,天亮了才回来,从远远的马路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嘴里吸着烟,时不时地吸出了令他醉心的香味儿,真感到说不出的满足。尽管我无法接受这无可奈何的事实,要么像嘲讽似的远远向他致意。

“老婆,给我煮碗面。”

尽管如此,我仍感到有义务为他服务,他名义上还是我的丈夫,这是经典的道理。脑子里连一点想法也没有剩下,不得已我只好打开火炉通风盖板,用铁锅煮面。

吴导得坐在餐厅里,同时他把双手摁在心口上,像一个热恋者在表白心迹:

“老婆,为什么这段时间我的心跳得如此厉害?它非常令人不安,是不是心脏病?”

他看上去那么健康,特别令人不会相信他身体里有毛病。我把热腾腾的鸡蛋面端给他,漫不经心地交换了一个轻松的脸色。不料却发现他黑黑的面孔上,白一块,青一块的,就像血色已经退去。而且嘴巴咧着,显出一副苦相。那模样特别,我还是用眼睛强迫自己去看一眼。

“吴导得,其实你熬夜比我还辛苦!整夜吸烟,多可怜呐。你还是去看看医生吧,反正你有铁饭碗,可以报销。”

吴导得几乎充耳不闻,他的嘴傻张着,尽管他没患感冒鼻塞,他的心依然砰砰乱跳。这声音令他感到痛苦,在絮乱而矛盾的心情中,他开始打起盹,直到我提醒他该回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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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虽然平坦,但他却打了好几个趔趄。他自己也经不住苦笑了下,摇了摇脑袋。慢慢爬上四楼,打开房门,又来到阳台上,一屁股坐在躺椅里,连姿势都来不及调整,便坠入沉沉的半睡眠状态。只是由于心跳过快,他睡得不安稳。

他不知过了多久,家里并排的三楼的杨得顺喊他:“吴导得,快吃午饭,吃完后我陪你一块去搓麻将吧。”

他仍躺着不动,我带饭菜回来开了门。杨得顺跟着进来,穿过房间找他。吴导得爬起来还想换一套衣服,却已经得不到杨得顺的允许,他说最讨厌拖拖拉拉的人不准时。连吃饭的时间都不遵守,过去在部队服役呢?杨得顺的话有道理,吴导得本来就没病,不过每天打通宵麻将太困了。他用手在笼头底下洗脸,就坐下来狼吞虎咽地把饭菜吃掉。

“老婆,我走了。”他嘴巴还是挺甜的,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杨得顺更是特别欣赏:“背时鬼,老婆对你真好,从来没听说她咒你。”

两人“咚,咚,咚”下楼。

快活的王婆操着她那含糊不清的湖南口音:“得伢子,不好好帮老婆守货场,自己倒好,吃白食。也不为儿女着想,搓麻将有啥好。”

二楼的刘帮林老婆,吃吃地笑出来:“吴导得,外面有相好的吧。每天夜不归宿,白天睡大觉。娶了个傻老婆,是我非把你饿死不可。看他敢不敢。”她颧骨宽宽,眼睛却只是两条隙缝,她的皮肤看上去很粗糙。她还是保持着咬手指的小小恶习,同时她还扭过头来扫视四楼的动静。

其实我非常困,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她们的议论与我毫不相干。到了下午5点,我得立即下楼去车站食堂做饭。楼下坐着几个闲聊的女人,都每天讲吴导得的事迹。我还得谦卑地向她们微笑,接受她们的指责。仿佛做错事的人是我,这样来,她们谈话的没能继续下去。大伙都散场回去做晚饭,而我脸上难受劲儿,突然明显起来,目光更充满忧郁。

午饭后的睡眠,直到5点——算得上是昼夜里最重要的一次,每天必须严格实施睡眠。自己跟吴导得十几年的经历,多么奇特。想到楼下那些女人的鄙视,那些笑声,我的胸脯受到的震动剧烈。

天空又均匀地铺满白云,太阳不见了,空气立刻变得凉浸浸的。我静静地呆坐在炭礁上,听那远处的麻将声,从麻将馆里传出来,笑语杂沓,乱成一片。

一会儿又响起一声尖叫——“不准耍赖,吴导得。”

“不,不,我还从不欠任何女人的钱。老杨过来,别只顾看我输钱,来到你身上借两百,明天一准还。”

“老吴,不要再玩了,已经够了,你瞧瞧,我坐在这里多好哇。”

“你,不是纯爷们,少废话,给我借两百。”

杨得顺一直坐在那笑笑,伸手从身上口袋取出两百块伸给了吴导得。无需多想,你吃不穷我,我身上有的是钱。他想。

吴导得噗噗一笑,接着大家又安静下来。那少妇纵然她还不能肯定吴导得是个花花公子,却也禁不住对他产生了某种嫉妒。她清楚自己也是一个富有幽默情趣的人,人家围着她转了一圈,对她不理睬。于是她禁止人们伸手来抓瓜子,趁机会发话:

“转了一圈,结账否则谁也别想抓它。”

“不就是几块钱嘛,给你就是了。”吴导得从衣兜里摸着一张百元大钞,递了过去。

“找给你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