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答劝酒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暗涌于心的激情于似水流年中悄然逝去,再回首,她依然笑靥如花,而他却两鬓添霜。棋子闲落灯花处,窗外那些美到蚀骨的白牡丹,总是随风徜徉,任清新馥郁的幽香扑面而来。挥挥手,送走忧伤,抚平痛楚,抹去印迹,无论心中有多少难言的隐忍,在此时,只想与她琴瑟和鸣,共奏爱的永恒……

第二十五章 答劝酒

莫怪近来都不饮,几回因醉却沾巾。

谁料平生狂酒客,如今变作酒悲人。

——白居易《答劝酒》

夜,渐渐变深;月,依然明亮。

静坐窗下,听妻青萍抚琴一曲,四十三岁的白居易在孤独中享受着一种寂寞的美。日历在翻飞,元和九年(814年)马上就要落下最后的帷幕,成为永久的过去,心,不禁有些怅然。抬手间,在那些被翻开的尘封了许久的书页里,他渐渐触摸到了曾经岁月的流痕,于是,那些人,那些事,便又清晰如昨地浮上了他的心头。

记忆里那一缕最真的情语,在夜晚的轻风里飘浮,湘灵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始终在生活的某个角落里如影随形,再次在这悠悠琴声里浮现。往日的心思,亦随着月光缓缓地流泻,在夜色里放飞所有的心疼与不舍,一回头,仿佛看见自己的影子,正搀扶着一颗颤动的心,于幽幽琴声里轻轻地哭泣。然而,颤抖的眼泪,怎能把握这缘分天定的恩赐,在人世的苦海里去体会最真实的感觉,最浪漫的爱?

或许,明天就是一个晴朗的春,桃红柳绿,鸟语花香,那翩跹的蝶舞,对影成双,是他永远的守望,更是他等待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盼来的清欢。可他也知道,她不在,他就是远处枝头那只孤单的蝶,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默默守候着属于他的季节,却始终都弄不清属于他的另一只蝶会在哪一处的山高水长里将他悄然等待,要与他双宿双栖这五彩斑斓的红尘。

多年以前,也是在这样的夜里,那时还有微凉的雨丝飘过窗台,随落叶一起在空中飞舞旋转,她则望向他莞尔一笑,温柔地伸出双手,轻轻拥抱着他,让他静静依靠在她的肩头。那一夜,周围的一切都在闪烁耀眼的光芒,所有的色彩都停留在他们身边,抒发着说不尽的甜蜜幻想。他和她紧紧拥抱着,任凭冰冷的雨滴打在温热的手上,任凭雨珠顺着脸颊不停滑落,打湿彼此的衣襟,始终浑然不觉。可是,她终究还是离他远去,此时此刻,他只希望苍天能让彼此的爱延续下去,能让他的梦深藏在她的心里,一直蔓延,直至地老天荒。

往事仿佛老去的暮霭,轻薄如纱,恍惚若梦,他依然清晰记得那个飘雨的夜晚,依然记得他们曾经的爱恋。失去她所有的讯息,惆怅里,他一直渴望着一个关于她的遇见,遇见幸福,遇见温柔,遇见那笑容绽放的面庞。那应是一个阳光四溢的午后,她紧紧偎靠在他的肩头,坐在杨柳依依的曲江水畔,任明媚的阳光透过柳梢洒在那洋溢着微笑的脸上,在他耳畔说着不尽的相思话。

湘灵,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依旧。可你却远远地走了,独留热切的笑容在我青春的回忆里,徒然换得我一次又一次的潸然泪下。你藕荷色的长裙、纯真无瑕的面庞、温柔腼腆的情话、妩媚动人的神采、如水轻柔的眼神,依然深刻在我的记忆里经久不散,散发着清新甜美的味道。可你到底去了哪儿,为什么不肯再回到我的世界,为什么连你的去向都不让我知道?你可知道,因为你的出现,这浑浊的世界才在我眼里变得渐渐清晰,又可知道,失去你的日子里,我总是一个人徘徊在街头,只想被你那双温热的手紧紧握住,给我温暖,给我欣喜?

回眸,当心灵的繁花在萧萧冬色中悉数落尽,他终是弄不明白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用来慰藉渐已残碎的灵魂。很想就此停歇,很想就此憩息,任一切纷繁的过往如流水一般从记忆的河床上奔涌而去,越行越远,直至远到天涯,远到海角,再也无影又无踪。

疲惫的灵魂已经无法承载人世更多的悲欢与离合。很想一个人默默地远去,在连绵不断的细雨里,在随风摇曳的烛光里,在生命从此不再轮回的暗夜里。然而,对她的思念却是一张布满细密孔眼的滤网,欢乐的部分会随着荏苒的时光慢慢散去,进而淡出记忆的漩涡,不再盘踞在生命的年轮里,而痛苦的部分则被过滤积存在记忆的樊篱中,久而久之便如一坛封存的烈酒,越酿越浓。

青萍的琴声依旧,一曲《长相思》长长久久地荡漾在耳畔,激起他心底无数涟漪。青萍是个好女人,他本无心伤她,可他明白,自己永远都无法做到像爱湘灵那样地爱她,也无法给她写出那样深情悲切的诗句来。是的,他和青萍这一生只注定了夫妻之缘,而他和湘灵却注定了终生的情缘。可为什么,他最爱的人却不肯再为他停留,不肯再安之若素地坐在他对面,为他弹一曲《长相思》呢?

她走了,她“生为你的人,死为你的鬼”的誓言却永久地留驻在他心底。她发誓终身不嫁,可为什么又要离他而去?他本做好与之私奔的打算,而她却在最后关头毅然决然地回绝,从此与他咫尺天涯,置若罔闻,难道这就是她对他的爱吗?不,他不应该怀疑她对自己的痴心,她只是为了他好,她希望他在母亲陈氏的安排下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希望他拥有一个幸福甜美的家庭,希望他有一个如花似锦的前程,希望他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位极人臣,不辜负白氏家族对他的殷殷期盼。可是,他真的幸福了吗?他真的飞黄腾达了吗?

不,他什么也没有。母亲去了,女儿去了,妻子青萍又体弱多病,一切的一切都与她为他设计的人生差了许多,然而,她知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依赖她。他需要有一个人陪他一起,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或者什么都不需要说,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给他一个慰藉的拥抱和温热的胸膛就好,而这个人除了她还能是谁?

湘灵啊湘灵,你再不回来,我真就要崩溃了!你知不知道,我现在过的日子并非像你想象的那般幸福、那般甜美,朝廷里的官员整天尔虞我诈、你争我夺,不斗个鱼死网破,誓不罢休,可那些安分守己的臣僚,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大官僚的斗争进行到白热化的时候,每次都要牺牲掉一群毫不相干的人?

你知道,早在去年,元和八年的秋天,我就已经除服,可就因为长安城里那些明争暗斗,我迟迟没有受到重新任命,不得不继续滞留在这下邽紫兰村。可是,朝廷现在正在积极筹划对发生兵叛的淮西用兵,正是用人之际,我又怎能长久滞留在此,对外面发生的事不闻不问?

你知道,我历来都是讨厌战争的。从小到大,我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战争,目睹了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从洛阳到符离,从符离到越中,从越中到襄阳,每天都能看到背井离乡逃难的人,饿死、冻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路边白骨累累,城中瘟疫肆行,叛乱还在持续,朝廷更是在不断地派兵平叛,然而,这些举措又有什么用呢?以暴制暴,深受其苦的只能是身陷兵乱之地的老百姓!那些当权者只想着战争,只想着争权夺利,可有谁设身处地地替那些老百姓想过?他们知不知道,战火一旦蔓延,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死于这场变乱,又会有多少百姓无家可归?

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现在无官一身轻,根本就没有机会在朝堂上向皇上进言。因为宰相李绛曾经和我同为翰林僚属,所以主张以武力削藩并与李绛不和的宰甫李吉甫一向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除去丧服一年半之后,我还是没能起复回朝!他们是在怕我,是的,他们怕我向皇上上书阻止这场战争,难道他们就不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拿数万万百姓的生命作赌注,即使打败了淮西叛将,又能如何?

元和九年二月,李绛罢相,守礼部尚书,李吉甫的势力空前强大。而就在李绛罢相的次日,白居易竭力声讨过的权宦吐突承璀自淮南监军被召回长安任命为左神策中尉,朝野上下更是陷入一片乌烟瘴气之中。辗转至冬,白居易仍然困守下邽紫兰村,未能接到回朝任命的消息,心绪自是起伏难平。壮志未酬身先老,忧国忧民的白居易深为自己不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不能替老百姓做主,不能阻止即将发生在淮西大地上的战火而自责,可是,他又能如何呢?因为与宦官势力作对,早在元和五年,丧妻不久的挚友元稹就被贬至江陵,至今未能返还长安。而今,虽然权相李吉甫已于同年十月去世,而吐突承璀正是炙手可热、权倾朝野之际,加之他与李绅、元稹共同发起的“新乐府运动”把朝中重臣得罪了个遍,自是无人愿意伸出援手引他入朝。

湘灵啊湘灵!想着她,念着她,把那个远去女子的芳名在心底喊了又喊,唤了又唤,唯愿时光能把他与她共有的一切剪影,永远保存在记忆深处。知音少,弦断谁人听?或许,一生中会有很多朋友,然而,却没几个是真正能懂自己的,除了她,还有谁更能理解他,更能体会他此刻起伏不平的心绪?这世间也只有她才会给他一个淡然的眼神,缓缓对他说着:你听,你听……

是的,他在听。听那流水三丈的无奈,声声都是叹息,阵阵都是难以呼吸的痛,而她只能在沉默中沉默着;听那花开遍地的欢喜,片片都是笑语,四周亦是抹不去的倩影,而她也只能留下无声的祝福;听那痴情缠绵的纠结,夜夜都是无眠,日日都是说不完的喁喁私语,而她依旧只能默默陪伴,从不开言。

或许,有些话从不需要明言,只要心有灵犀,定会明了,正如她沉默中的所有语言,他文字里的所有情感,他懂,她亦懂。凝眸,风吹散了一地的落花,他在余晖中看见她一边牵着幸福的手,一边微笑着朝他走来,轻风的呢喃,是她相思的心语。她无须言语,亦无须解释,他便知晓。所有的一切都会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美好。盼只盼,起风的日子里,有她陪着;盼只盼,下雨的日子里,有她陪着;盼只盼,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依然还有她陪着。那种隐隐再现的感觉似乎从未在心头消失过,不管是曾经、现在,还是以后。

夜,已经很深很深,黑暗,也已经很深很深。此刻,站在黑暗的此端远眺黑暗的彼端,竟然看见前生的眷恋在今世的尘埃中一路摇曳,渐至飘散。黑暗中,所有斑驳的往事都犹如妖娆的彼岸花,在竞相开放着,虽然风情万种,却是染了寂寞无边。

曾经非常贪恋黑暗,贪恋黑暗中的冷寂,黑暗中的凄清,黑暗中的深邃,心念成灰的时候,仿佛只有黑暗才是他孤单的灵魂唯一可以休憩的地方。然而,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一切的无奈和伤感都如潮汐般肆虐着奔涌而来,充斥着整个空间,久久驱散不去。此时灵智亦如空中的浮云,不知何去何从,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走于深邃的天穹。于是,一种心情,便如火一般泛滥成灾,焚烧着他灵魂深处的春夏秋冬,使心灵的花卉草木瞬间零落成泥,却还是不明了,究竟是爱已成灰,还是心已成灰。

自她走后,无情的雨总是轻轻打醒梦里的他,让泪变得如同雨水一样的冰,纵有柔情万种的守候,佳期如梦的等待,也只是将一切伴随他的情念化作冷雨,成就了一个心酸的浪漫。镜里的自己,日益憔悴,泪水融化不了万般无奈,蓦然回首,却看见她一张模糊不清的笑脸,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已烧成了灰烬,记忆亦变得漠然,他又该如何才能让颠沛流离的心在历经十数载磨砺之后变得轻柔温暖,少些浮躁,少些抑郁?

一曲琴音,洞彻古今,随他孤单的身影徘徊在幽幽深院,凄凄切切复铮铮。面对她的销声匿迹,他心痛莫名,肝肠寸断;面对青萍一低眉间的温婉,他左右为难,话在心口难开。朋友的酒宴推了又推,灯红酒绿的烟花地也少了他的足迹,他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完完全全地藏在了悲伤的角落里,只用这夜色轻轻包围他的思念,就着青萍凄婉的琴声,再次为她写下一首寂寞断肠诗:

莫怪近来都不饮,几回因醉却沾巾。

谁料平生狂酒客,如今变作酒悲人。

——白居易《答劝酒》

“莫怪近来都不饮,几回因醉却沾巾。”缘聚缘散,缘生缘灭。心灰了,连酒也都懒得饮了,莫非,就这么憔悴着伤心着一直到老?

曾经,只想在醉乡里寻她千百度,却不料举杯消愁愁更愁,只是泪沾巾;曾经,醉眼蒙眬里,看到的都是和她一起走过的漫长岁月,一起走过的遥远路途,亦真亦幻,仿佛就在昨日,又仿佛已是隔世的轮回;曾经,醉酒后的他,在灵魂与躯体的间隙里,看到了陈旧的年轮在被层层撕裂,看到了羸弱的心房在被片片剥离,零落散乱,携带着一路的风尘,无数次地重复演绎着尘世的虚伪和迷乱。

流年似水,记忆恰似一座深不见底的峡谷,漫长而悠远、黑暗而幽深,虽历经岁月的变迁,却仍然无法抹净那些明明灭灭的痕迹。所以,只想赶在天明之前尽量去想念,在幻觉里找到一个绝对安静的角落,然后枕着她笑靥如花的容颜再做一个甜甜美美的梦,于梦境中梳理寂寞,静默与她的遇见。

“谁料平生狂酒客,如今变作酒悲人。”一页宣纸,滴了墨,把心中的思念写了千遍万遍,却是谁,在风中洇开一滴情泪,迷蒙了双眼,从此,天上人间,只传唱她一个人的婉约。又是谁,诗吟佳人春,词赋佳人秋,画染佳人眉,曲传佳人笑,把一个向来嗜酒的狂客,生生变作一喝酒就悲伤的人,以至于不再流连于风花雪月的花街柳巷,也不再沉溺在阿软的欢声笑语里肆意狂饮?

一点点爱的记忆,一处处情的遗迹,尽管一直在风雨中穿梭飘摇,却依然历久弥新,整整复斜斜,都在他回望的眼底平铺成一段水墨留白。推开落锁的门扉,任记忆在斑驳的苔痕里穿越时空,寻一管经脉,溯流而上,触摸岁月静淌的河流,他看到,别离或重逢,都是生命篇章里的一幕剧情,绵长且轻浅,心,不禁生出几分释然。然而,爱断情伤之后则是绵延不绝的痛楚,如漫天的沙尘,铺天盖地地笼罩在他生命的每一寸空间,她走了,在他心底纷纷剥落而下的只是记忆里残缺的枯萎碎片,而最隽永的诠释则镌刻在峡谷深处的枯藤上,除了他,永远不会有人能看到,也没有人能读懂。

文字与心声一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在青萍十指纤纤下袅飞的琴音里,他孤独的思绪飘飞在幽暗的角落,仿佛行走在异界的天庭,看云雾缥缈,才终于相信,一切的过往,就如海底的泥沙,凄寂清冷不见天日,且终有一天会被岁月厚重的荫翳遮盖,继而掩埋,直至永久的沉溺。或许,她还会回来;或许,她永远不会回来。凛冽寒风过处,遍地落叶无数,再回首,与她的过往早是曲终人散、恍如隔世。只是,又有谁知,她曾经的绚烂妩媚究竟是为谁而绽放,他如今的飘逝零落又是为谁而残败?

深邃凄婉的夜里,依然无法安然入眠,只因心底的最后一抹眷恋,是他今生永远无法治疗的沉疴。而就在这孤寂的夜里,在新任宰相韦贯之及好友礼部侍郎崔群的帮助下,他终于出任太子左赞善大夫。左赞善大夫?那可是正五品上的官阶!可他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虽然得以起复,可以每天参与朝谒,可实际上这却是个无所事事的闲官,又如何能让他大展宏图,想老百姓之所想,替老百姓分忧解愁呢?

湘灵啊湘灵,难道这就是我的宿命?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就要来了。那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只是,那时的她,还会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吗?她可知,他只想用仅有的温度去温暖她那冰冻三尺的心灵,却又怕惊醒了她的春梦?或许,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命运的轨迹谁也无法改写,错过的人和事就此永远地错过,倒也不失为好的结局。可他还是盼望在那桃红柳绿的季节里描摹下渴望的曾经,以追溯的姿势,等待她凄美的转身。即使她不再归来,他亦将执笔在手,以一首绝句,写下她一生的传奇,以沉眠的方式,在她怀中永生。因为,他爱她,永远,永远。

Tips:

《答劝酒》的具体创作时间待考,但应在元和九年(814年)至元和十年间。笔者倾向于元和十年初,白居易结束近四年之久的闲居生活,回长安出任太子左赞善大夫后。左赞善大夫虽是正五品上的官阶,其实却是个闲职,拿现代话来说,相当于太子府的办公室主任,专门负责规讽太子,但每天都要朝参,号称常参官。其时,白居易居于位于长安城东南隅曲江畔的昭国坊,由于居处僻远,每天都要冒着风寒早朝,使他颇感不便,加上对这一闲职的不满,曾写有诸多发泄牢骚的诗章。其中包括写给时任国子助教李绅的《初授赞善大夫早朝寄李二十助教》,写给时任监察御史元宗简的《朝归书寄元八》,以及《重到华阳观旧居》《白牡丹》《答劝酒》等。本章所解析的《答劝酒》因内文情节需要,被调至元和九年末所作,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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