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舟夜赠内

三声猿后垂乡泪,一叶舟中载病身。

莫凭水窗南北望,月明月暗总愁人。

——白居易《舟夜赠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凝眸,一叶蒹葭,缀了些许苍青色,若一缕碧烟从明净的白瓷中生发,而他的眼里便又多了一份忧伤,也多了一份希望。

《诗经》里的伊人正裹挟着远古的思念溯流而下,缓缓拨开两岸烟染的重楼,停驻在画里杏花微雨的江南,固执地找寻着那抹掉落在油纸伞后的幽幽丁香。放眼望去,氤氳的水色开始泼墨,无边的江堤被落花掩埋,那黛青色的一湾迷蒙里,一叶孤舟正泛波江上,不知在岁月的轮转中徘徊了几个千年,沉沉浮浮,端的都只是寂寞的影子。

一滴白露,在他眼中凝结成霜,从子夜吴歌的吟咏中定格,渐渐入住笔下的诗魂。晶莹的珠子闪着幽幽的光泽,疑是鲛人流了千年万年的泪,却不知泪水之后深藏的那颗痴心又是为了哪一家的翩翩少年。瘦了的指尖轻轻划过忧伤的眉眼,心,不由自主地痛到欲裂,而满含着深情的目光却泛出些许温柔,趁着流年浣洗尘埃的间隙,缓缓遗落于浩渺的江流。从此,沐清辉,**魄,是不是,假以时日,天长日久,它便会脱胎换骨为文人墨客笔下的相思子,名唤红豆?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水墨留白,江南始终是最最婉约的书写。剪影红尘,某年某月某日的青砖黛瓦下,他曾亲眼看见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执一叶绣花绢伞,轻轻绕过苍苔丛生的石阶,慢慢朝他的方向走来,近了,又远了,却始终没有抵近他栖身的地方,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消逝于丁香缥缈的幽怨中,让他念了经年,也思了经年。

仿若隔世的记忆,那些斑驳琐碎的片段,始终都在他脑海深处轮番着上演,看似清晰明了,却又模糊虚幻得厉害。时过境迁,他只记得她在丁香花掩映的拐角处转身而去时,那一声低低的叹息迅即把她纤瘦的背影染得愁绪丛生。她在愁烦些什么?那般的年轻,那般的娇俏,那般的矜持,那般的清雅,本不该有什么可以让她发出那一声低低的叹息的啊!总是在不经意时想起她,想起她转身而去的背影,却不意,流年早把眼底的时光换了又换,前朝与今朝,仿佛隔了一帘青烟在对望。然而,望来望去,望见的总是云雾缭绕的天空,变幻莫测的变迁,还有那虚无缥缈的挂念,任他目光如炬、力透苍穹,也看不破这尘世喧嚣里藏着的那一份深远。

走过的路越多,经历的事越多,便越来越觉得生命就是那缥缈的云烟,风一吹就散,而情亦然,无论有多舍不得,终归要被清零、洗白,可这世间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只为了一个“情”字,便要死要活,且前赴后继,从来都不曾断绝过?是不是,留恋云烟的缥缈,就是割舍不下心底的惦念?是不是,越在乎越放不下心头纠葛的那份情,生命便会变得越虚无越不真实?他不知道,也难以给出正确的答案。或许,这本就是一道无解的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但他还是认定爱情是这世间最最美好的情感,哪怕总是让他痛着疼着煎熬着,也是他生命中绝无仅有的一曲华章,所以即便上天拿永生的快乐来跟他交换爱情,他亦绝不会允诺。

传说佛祖掌中的那颗念珠,因痴恋忘忧河中的青莲,甘愿魂灭,只为圆一爱梦;又说缥缈于三界的桃妖,因助念珠重返佛的掌中,流下了第一颗红泪,终至魄散;还说人世间的痴男怨女,因爱凋零者皆葬于绝情谷,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情是最后的归宿。或许,为自己深爱的人遭受非人的折磨,是一种荣幸,也是一种幸福,可为什么上天从不曾给过这份煎熬一个明确的限期?莫非,爱从始至终都是一种考验,而这考验从来也都不会设下期限,如若是,是不是今生今世他都要活在痛苦中苦苦挣扎,却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

溯游从之,道阻且长。也许,寻觅就是惘然的迷途,不识前方的雾霭烟岚,不知前路的迂回曲折,只执着于自己的意念,寻寻觅觅,徘徊流连不去,又怎能找见正确的路径,行至终点?其实心里一直深知,在寻觅的路上,走走停停,来来回回,他在乎的并不是结果,而是那份寻找的过程,以及这一路上心与心的感应。道路再长,长不过他的思念,道路再曲折,曲折不过他的心路历程。寻她的路上,他经历了太多的坎坷与等待,还有什么是不可以逾越的鸿沟呢?

然而,半折人间走来,却又惊觉,经历的一切终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象,所谓真相只是蒙了层纱的镜中花、水中月,遥遥望去,仿若七彩云霞守护的神光,其实不过是他一时的眼花罢了。可还是心有不甘,不肯就此罢手,凡事不都有个例外吗,万一那些被他视作假象的经历和情感都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实呢?

不会的,即便天下的万事万物都是假的,包括他白居易都是不存在的虚幻,但她,他深爱的湘灵也不会是假的!怎么会呢?爱情是世间最美的存在,而她则是宇宙中最美的化身,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是假的。所以再苦再难,他也要努力着靠近她,把她的温暖紧紧握在手中,更要用他满腔的深情抚平她眉间的蹙起。

执念于此,便总是不顾风雨交加,不计较生死地,默默穿梭在紫陌红尘间苦苦追寻。而这一切,不仅只为揭开那一层轻薄的白纱,一睹她的真容,也是为了向自己证明,爱情它从来都不是虚幻的。

曾经的曾经,他为她倾其所有,为她笑看红尘,为她淋湿相思,为她千杯一醉,为她踏遍千山万水,哪怕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也都在远远眺望并关心着她,与她分享着所有的秘密与快乐,给她永恒的祝福与欢欣,并在无人的时候偷偷在心里刻下和她心底直径相同的同心圆。只求心与心之间能够牵一线情缘,让梦的翅膀找到情的方向,带着执着的爱,永远守护她的幸福安然,哪怕历经刀山火海,亦是矢志不渝。然而,人生的迁徙,终其结果,还是觅多果少。回首察看,脚印深一个、浅一个,连绵不绝,而她依然不在,才明白,原来这世间所有不舍的追溯,都只是上天拟定的一场轮回,无论甘与不甘,一切,本都与他无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总是怅惘,明明梦里还有她不即不离的身影相伴左右,为什么醒来时却又要一成不变地去面对这番的萧瑟落寞?每一次举目远眺,寻寻觅觅,望来望去,望到的都只是她消失之后的留白,而他倒被孤寒寂寞于瞬间一箭中的。在那细雨凄迷中,轻轻地叹息,恍惚中,眼前闪过的究竟是她依然不变的清丽容颜,还是往夕窗下低语时的缠绵?都是,抑或都不是,已无从知晓,只知道此时的细雨已化成断线的泪珠,划破了他极力掩饰的低垂的脸。

迷蒙中,她若佛前的青莲,宛在水中央,却留他在翘首以待的岸边,把一份难咽的苦涩当作甘醴一口饮尽。而那一溪忘忧的河,未曾让他忘掉心底积淀的忧伤与悲痛,却生生隔断了他和她的三生因缘。轮回百世,溯游从之,无论多么迤逦缠绵的剧目,最后都有曲终人散的时刻,只是不知道在面对作别西风的剧情时,那蚀骨的痛楚又该如何在亦真亦幻的时光里去慢慢救赎。终又与她擦肩而过,不知不觉间,咫尺仍是探手可及的此岸,而天涯已成千里之外的彼岸。他和她,仿佛被两块巨大的磐石横亘在彼此的生命里,只能遥遥相望于苍渺浩瀚的天际,任彼此,在婆娑的岁月中,渐渐褪去曾经的容颜,却无法抵近,也无法相偎着取暖。

雨声如漏,倍添凄冷,寂寂里,无语成伤然,却不知该如何遣散心中的哀情。人生是如此短暂,痛苦却为何偏偏如此绵长,总是让人痛到无药可救?或许,所谓伊人,便应穿过落寞,长眠于画,以缄默的方式成全诗魂,流传人间,才是对爱的拯救,也才能体现情爱的真谛,如若是,又将置他于何地?想着她的容颜,他泪眼模糊,此时此刻,真希望黑暗就是那铺天盖地的流沙,能够将他完完全全地淹没在这苍渺的尘寰里,从此不问归程,也不再倾心相思。

抬头,雨越下越大,彻彻底底地扰乱了心底的平静,寂静的世界里,只剩下他呼吸的疼痛,却溢着生命里最真的温软。多想与她携手共游于青山绿水间,欣赏山中的美景,聆听鸟儿欢快的歌唱;多想与她浪迹于天涯海角,伫立于山之巅,拥抱一整片蓝天,看她裙裾飘飞,行云流水般的婉约。可是,她再次远遁,消失得无影无踪,亦如青春已离他远去,自此后,只能一个人在寂寞流年里,孤独地吹响一曲离别的洞箫,轻叹那些逝去的韶华岁月。

雨珠划过冰冷的肌肤,硬生生地将那些苦苦寻觅的踪迹彻底淹没,每回忆一次,便揪心一次,寒江彻骨的温度正如此刻没有知觉的内心。芳菲花雨中,风也含情,云也轻笑,许是她螺细的指纹,许是她泛黄的诗笺,那一抹惊艳却在他心里搁浅,久久无法释然。在他眼里,她有如水的诗意,皎洁的心怀,不沾半点纤尘,浅笑轻吟间,纤指舞动,便是如歌的情怀,倾情地在光阴里流转。那年那月,符离城外的小村里,他时常倚在她身畔,看她轻舞霓裳,听她闲抱琵琶,享受她的温情脉脉,但觉那沁人心脾的幽香,只在顷刻之间,便能拂去他一身的疲惫,让他变得安然恬静。而那缕缕浪漫的情思便开始婉转绽放,化成他笔下浓浓的情愫,写就水墨千行,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至美的心境。

湘灵,你为什么不肯回来与我携手红尘共叙爱意?你可知,想你时,我的眉间尽是悠悠萦绕的暖意?你可知,我只想与你执手流年,在花前月下微微笑着细数芳华?你可知,你不在的日子里,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怀着美好的期待,唯愿入梦的瞬间,你那份温暖的情怀能陪我走过喧嚣,走过繁华,直至天之尽头,始终不离不弃?

为什么又要不辞而别?为什么又要丢下我任我一人独自苦痛?为什么不肯给我一次机会,也成全你自己一回?我等你,盼你,可等来盼来的终究还是镜花水月。是否,你我的擦肩终将会为这场无期的永远落下伏笔?他悲痛莫名,泪如雨下。湘灵再次离他远去,他的心是彻底死了。可他还在想着她,念着她,想她如水的温柔,绵绵的叮咛,带着深切的关爱,带着尘世的素朴,带着落落的温暖,在他思念的眉眼之间轻轻地抚过;想她灿烂的笑容,想她袅娜的风姿,想她给他的轻怜浅爱,想她的絮絮私语,想她的喜怒哀乐……

举目望去,碧波间竟然早已辗转换作了残荷千里,他亦终于开始明白,她是他心里永远的伤,亦是他永恒的思念。犹记得,那年在符离城外的风车旁,她紧紧偎在他怀里,望着他悠悠说道:“时光深处,缘来有你。”他听着,不语,却有满眼的感动在蔓延。然而,以后的以后,他又要到何时何地才能听到她的谆谆叮咛,才能将她再次拥入怀中亲怜蜜爱?蹲下身,轻轻摘下一支残荷,放在掌心,感受着和她一样的美丽清纯,心里却多了一份温暖妥帖,但又是那么那么的痛,那么那么的刺骨。

她总是这样,能在寂静的时光里,用自己的芳菲温暖别人,而他却始终像个孩子,撒娇在她呵护体贴的怀抱里,像颗纯净的莲子,被她包容着,宠爱着。她的爱里容纳着太多太多的关爱与叮咛,而那娇小的躯体里,承载的却是多愁的魂魄和那些没有缘由的感伤与落寞。到底,该怎样才能抚平她受伤破碎的心?他不知道,他已经失了所有的主张。

他只知道,她是一颗从遥远的天际,坠落在他心空的恒星,用最远的距离成就了他最近的爱;他只知道,无论她在不在自己身边,他都会一如既往地爱着她,恋着她。或许,喜欢她,只是因她有着天成的翦翦风情,于素色年华里,用水墨点染流光,在一曲慢歌里,轻轻舞,低低吟,便可把寻常的日子梳理成动人的风景;或许,爱上她,只是因她有着恬淡的情怀,不着尘烟,淡泊名利,只在静静的光阴里,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最简单的幸福,珍惜着每一段遇见的缘分。然而,深深久久的怀念,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爱就是爱了,即便爱到相恨,爱到不能爱,他这辈子也是无法把她从灵魂深处剔除出去了。

“相公!”青萍撑着油纸伞从舱中缓缓走出,替他挡住瓢泼的大雨,“湘灵姐姐她……”

“她走了。”他难以抑制地再次泪眼模糊,丝毫不打算在妻子面前掩饰自己对另一个女人的感情。

“都是妾身不好。”青萍嗫嚅着嘴唇,“如果昨晚妾身能亲自去湘灵姐姐的船上请她过来一叙,或许她就不会像从前那样不辞而别了。”

“这不是你的错。”他轻轻摇着头,“你不了解湘灵。她决定了的事,是从来不会更改的。”

“妾身揣度,湘灵姐姐的船并没有走远,如果现在追上去,一定能打听到她的踪迹的。”

“她是铁了心不想跟我们一起去江州的。”他不无感伤地说,“不,从她和老伯离开符离,漂泊江湖之际,她心里就有了最后的主张。”

“或许还有转机,也不一定啊。”青萍轻轻咳嗽着,“现在追上去还不晚,迟了恐怕就真的再也没有相会之期了。”

他摇摇头:“往事已矣。既然湘灵心里已经有了主张,我们就不必再强求她了。或许,她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才是她想要的幸福吧?”

“可是……”青萍继续咳嗽着,“可是湘灵姐姐孤苦无依,相公就真放心眼睁睁看着她继续沦落天涯吗?”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盯着青萍,“怎么咳得越发厉害了?是不是……”

“妾身不要紧。”青萍微微蹙了蹙眉头,“只是偶感风寒,睡上一觉便没事了的。”

“真不要紧?”

青萍点着头:“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把湘灵姐姐追回来。相公要是追她不回,妾身这辈子心里也不会安生的。”

“青萍……”

“我知道,湘灵姐姐不是不想跟你去江州,而是心里有所顾忌。”她瞪大眼睛望着他,“是因为妾身,对吗?其实湘灵姐姐大可不必担忧,这一路山高水长,有她做伴,倒是能替妾身解了许多乏闷。如她不弃,从今后,我便与她姐妹相称,不分彼此,只是……”

“青萍!”他感激地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得妻如君,夫复何求?可是……”

她伸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泪花与雨水,忽地偏过头去对着舱中大喊了一声:“船家,赶紧掉头,跟上昨天我们遇上的那艘小船!”

船夫忙不迭地从舱中探出头来:“夫人,这雨势……”

“你没看见雨势已经小了许多吗?追人要紧,我们给你加倍的佣金就是了!”

“青萍!”他不无歉疚地盯着她,“我……”

“什么都别说了,找到湘灵姐姐要紧。相公也不想看她总这样风餐露宿,不是吗?”

“我……”他扶着青萍进了船舱,四目相对,心野茫茫。痛到极致的时候,连泪水都失去了落下的资格,仿佛是在嘲笑多情的人、多余的心。记得曾有人说起,因为缘分而来的东西,终有缘尽而别的时候,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永远。于是,他总算相信缘聚缘散,即便是爱到心破碎,别离照样会让人措手不及,甚至是肝肠寸断。

在青萍温婉的目光中,他明白,生活,永远不会像泼墨的山水画那样,一处简洁的留白,便能躲过那么些琐碎、尴尬、煎熬。湘灵走了,他仍不由自主地守在她的眉眼里等待她的承诺,等待她终身相伴的许诺,无法自拔。

一叶兰舟在烟雨蒙蒙的江面上穿梭,准备了一肚子的情话不断在心间跌宕,远处仿佛又飘来了她身上的女儿香。恍惚间,青翠欲滴的春,宛若一幅静止的图画在他脑海中驻留,于金色初秋的时节肆无忌惮地闯进他的眼底,那绿意盎然的季节里,有着红衫的她在画里慵懒斜倚,并不是他想象的罗衫羽衣,只是简单的一抹红色,却在那满目绿意里点缀了一番别有韵味的春。想着她,念着她,莫名的柔情温暖了他潸然的泪眼,只是不明白,为何四季的记忆,却要画外的他用一辈子去记忆?忘记,或许只在于时间,可为何她不见,他还会泪雨千行?

萧瑟秋风过处,遍江落荷无数。看似不经意的相遇,却是一番岁月中刻意的雕琢。掉头,望向窗外,雨仍没有停下的迹象,他又记起曾经青涩的日子里,雨中,一把伞,两双脚印,山水之间,跌宕着他的惬意,放纵着她的妩媚,周遭安静得只能让他嗅到她淡淡的体香。那一场雨里,他们相识,那一场雨里,他们相知;那一场雨,淋湿了他们的背影,那一场雨,滴落的雨声呢喃着迷失的风情。而今,风依旧,雨仍然,几经春归,真的已经无力回眸,曲巷深处,寂寥的人家,那一窗清帘之后再也找不见她的身影,叵耐这还未说出口的一往情深,在心底久久痛楚着的却是那份难舍难分。

他终是没能觅到她的踪迹。她再次远出了他的有情世界。或许,这一次失之交臂便是永远的擦肩而过,那梦里的娉婷女子,兜兜转转之后终还是成了他生命中最深的记忆,任它千回百转、百转千回,亦不能抚慰他的破碎。心中,涌起太多太多伤感的词汇,悲痛于不知不觉中选择了往返、回避,只是不知,在他和她逆向而行的路途里,彼此是否已经想好了最后的归期?

独立舟头的他,不曾有那梦里的旖旎,却让惆怅,于无意间破碎了心底最唯美的景象。回到原本平静的生活里,却留下了记忆里的美好,与心上不能抹去的印痕。无论有多少不舍,无论有多少不甘,他知道,转身过后,他还是会将她安置在心底的某个角落。

俱往矣,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泪水若断了线的风筝划伤他的面颊,此时此刻,能呈现给她的也只是晶莹剔透的思念而已,只是这一颗心,在尘世的流离里,已经于漠然里习惯了关闭,太多的敏感已在时光的暗结里缓缓归去。看着行走在时光激流里的容颜,他开始惊觉光阴的迅捷,亦开始懂得,逝者如斯其实不然,那许多的时光,原来都在心底、在身体发肤之间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迹。

雨停了,风止了;云低了,天暗了。转眼间,又是一个朦胧且扑朔迷离的月夜。江边杨柳,垂拂青条;江中流水,平如镜面。秋夜阑珊何所思?今夜里不再徘徊,却依然有不渝的情感,在飞絮间轻轻地摇来荡去,而琴弦里张扬的旋律却是心的私语,剪不断,理还乱,问苍茫大地,问碧波秋水,还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因为她的极致与完美,他开始远离纠缠的世界;因为她的温暖与清芬,心海里总是风起云涌;因为她的决绝与冰凉,他知道,最恰当的思慕在隐约之间……终于开始明白:人生,有了情,便有了期待;有了期待,便有了精彩;有了精彩,便有了遗憾;有了遗憾,便有了怎么写也写不完的伤悲。泪水倾城的时候,她远行的足迹在他的牵挂里徐徐展开,心终被囚禁,一片荒芜,仿若没有翅膀的青鸟,再也触摸不到蓝天白云的清澈和高远,从此,只能与丛生的杂草一同感受路人的悲哀。

流云过处,他看到落花正孤单地玩弄着自己寂寞的影,于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开始在周身漫延。他知道,疼,只是一种感觉,疼到尽头,就会变得麻木,那叫爱已尽,痛已散,人去,梦空,所以即便痛到痛不可当,他也不要片刻的止疼。天明后,游子还要继续前行,那抹深不见底的伤感,再次开始于痛彻心扉的哭泣,无法收尾,也无法抑制。过了今夜,他又要去哪里寻觅湘灵的芳踪,又该如何撷取一缕花香,与她啜饮一盏玉露,为她轻唱祝福的歌谣?

舱内,青萍的咳嗽声一阵紧似一阵,他的心也跟着咚咚跳个不停。紧步走进舱内,但见青萍斜卧榻上,正在灯下为他缝制新衣,不觉两眼一热,再次掩面抽泣起来。

“相公……”青萍轻轻放下针线活,抬眼瞥着他,“妾身……”

“不是跟你说了嘛,身子不好就不要熬夜,你怎么还……”他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怎么样,好点没有?”

“我没事的。”青萍望向他淡淡一笑,“睡一觉,发发汗,早上起来就好了。”说着,便伸手重新拿起针线,继续替他缝制着新衣。

“都咳成这样了,还不放自己闲下来吗?”他不无关切地盯着她,一把抢过她手里的衣裳,胡乱丢到床边的椅子上,“听话,好生歇息着,等天亮了,我就到前面的市镇为你请个大夫过来瞧瞧。”

“妾身真的没大碍的。”青萍一边咳嗽着一边哽咽着说,“只是湘灵姐姐她……都怪妾身不好,如果昨晚能给相公提个醒,或许她就不会……”

“这不怪你。”他紧紧攥住妻子的手,“这就是我跟她的命,不管是谁,这世间从来都没有人斗得过命的。”

“可是……”青萍黯然神伤地望向他,“如果,如果……”

他将她紧紧搂入怀中,轻轻吻着她乌黑油亮的秀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你对我一点埋怨也没有?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啊!”青萍潸然泪下地盯着他,“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既然相公对湘灵姐姐始终无法忘怀,妾身又怎能无视相公的喜怒哀乐?相公快乐,妾身便会快乐;相公悲痛,妾身便会悲痛。只要相公快活,就算让妾身上刀山下火海,也是万死不辞。”

“青萍,我……”

她望着他摇摇头:“到江州后,我们再慢慢派人打听湘灵姐姐的下落。妾身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相公对湘灵姐姐的一片痴情,老天爷一定会看得到的。只要我们心诚,就一定会找到湘灵姐姐,到那时,我们一家就能过上幸福安康的日子了!”

“青萍!”拥着温柔大度的青萍,白居易心里仿若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窗外,风以轻快的速度,抚去昨日的忧伤,睁开眼、闭上眼,看到的都是这八年来青萍陪他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被拉长的影子。原来,这些年来,他始终忽略着这个女人,尽管她一直都守在自己身边,可他记得的仅仅是她模糊的背影,还有那双失神的眸光;而今,望向她,如莲心事,搁浅未央,才明白始终与他如影随形的青萍才是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部分。八年了,是啊,他们已经成亲八个年头了,他带着自己和她的影子,度过每一个春秋时节,每一个日出日落,每一场风花雪月,早已分不清哪个是她,哪个又是他自己。

江边,万家灯火,忽明忽暗,他站在她的世界里看到自己的沧桑,坠入她眼底的都是自己的微渺。推开船窗,窗棂上似乎沾染着些许水意淋漓,但那不是雨,却是她柔润的气息,于是,眉间终于多了一份舒心的笑,是那么闲暇,那么坦然。而她,却在左顾右盼中欣赏着,思索着,放飞着每一刻的思绪,以及每一个有他有她的情节。

望着她,拥着她,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月夜下,碧波上,他们穿越在梦想和现实之间,透过尘世的纷扰,十指紧扣。与她面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发现自己所有固有的悲痛不见了,那些温软的诗句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三声猿后垂乡泪,一叶舟中载病身。

莫凭水窗南北望,月明月暗总愁人。

——白居易《舟夜赠内》

这是白居易被贬江州途中,写给伴他左右,始终不离不弃的青萍的第一首诗。搂着她,抱着她,他笑了,幸福地笑了,因为他知道,他们将在文字里相依相偎,彼此温暖,永不分离。

回忆流年往事,那片一起笑过、哭过的天空,那方一起努力过、辛苦过的心灵土地;回忆她会心的一笑,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那张干净如花的容颜;回忆与她的心灵相守,那份默默久久的祝福,那颗真挚感恩的心……却是没有多少痛彻心扉的感觉,没有什么抱憾终生的感言,有的只是平平淡淡的真。

“三声猿后垂乡泪,一叶舟中载病身。”失去的已经一去不复返,只留下美好的回忆久久萦绕在心头。伤心过后,他终于明白,把握当下,珍惜自己所拥有的,才是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事。远处,深山里的老猿发出尖锐的嘶鸣,三声过后,又惹起他思乡的感情,却是无语泪潸然。青萍一如既往地病着,虽然她总是说不妨事,可他知道,她咬紧牙关不说,只是不想让他为她担忧。她是那般的温柔善良,却让他更加内疚万分。

“莫凭水窗南北望,月明月暗总愁人。”静静的期待,让他将自己的信念拉长。他将自己沉寂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在夜的冷寂里,踯躅,徘徊,一任晚风将自己的伤感搁浅在涟涟的波光里。捧给青萍的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水气升起的袅袅烟岚,将面色倦怠却强打精神的她环绕在惊鸿一瞥的梦里,梦里满是紫色的氤氲,带着或沉默或灿烂的微笑,便锁住他一生的喧嚣。

莫愁烦,莫苦闷,莫在愁人的月夜下斜靠着水窗眺望南来北往的风景,更不要为他的事伤心抑郁。轻轻劝慰着青萍,他低吟一曲,用如花的歌谣唱给她听,从此后,纵是天涯之上、海角之外,他也会与她携手一起,奔赴一场流年的盛宴。哪怕无关风月、无关情感、无关思念,只要与心的温度有染,他都愿意用一颗简单素朴的心,在每个寂寂的角落里静静地守候着她,直到永远。

湘灵去了,青萍却在他如泣如诉的歌声里,从他涛起的文字中穿梭而过,伸出温暖的双手,牵他绕过层层叠叠的山峦,伴他一路行云流水,于汉赋唐诗里追逐他最初的梦想。她把自己置于了比尘埃还低的位置,不管他做什么,从来不问缘由,不问来去,不问方向,而这一切的牺牲与付出,只是为着一场永恒的遇见,只是为了一句轻声的问候,只是为了一份心与心的交流,只是为了她心中深藏的那份无悔的爱。

往事已矣,只要身边还有个她,便可绚烂他一生的美梦。捧起她那张素颜朝天的脸,他细语呢喃,深情款款,于是,骨子里的那些悲伤又漫漫散开,如牡丹般妖娆殷红,染遍他抚过她的每一寸肌肤的指尖,悄无声息,没有波澜,不着痕迹,斑斑点点的湿印,随即蒸发在她半边明媚、半边忧伤的面颊上。

青萍。他低低唤着,亲吻着她的额头,窗外流光溢彩的光芒是他看不透的隔膜,即使是划破手指,也不曾有过任何变迁。当所有棱角都被磨平时,他抚着她憔悴的面庞,恋了那份唯一的暖,将他知道的一切情结,都纠葛于文字里,于诗赋里演绎成一出缠绵悱恻的剧目,生生将喧嚣里的繁华尘世、滚滚红尘,都期望成自己想要的静谧。在微笑中为她采撷来一朵最最芳艳的粉荷,放在红尘最清静的深处,只等着她借来风轻云淡,将一切快乐与不快都堆砌成回忆的碎片。

Tips: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身为东宫左赞善大夫的白居易因率先上书请求朝廷急捕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凶手,为执政所忌,被贬为江州刺史,未行,再贬为江州司马,即日离开长安,夫人杨氏随行。途中,一向体弱多病的杨氏因丈夫无辜遭受贬谪以及湘灵之事心生忧烦,终导致病体缠绵。白居易有感于此,特作诗《舟夜赠内》,温情脉脉地劝慰妻子不要因自己遭贬而伤心,更要她多加注意身体。然而,此诗更是诗人因直言遭受打击、贬官外任而万分悲痛的间接流露,字里行间,委婉含蓄,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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