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潜别离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

利剑春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

乌头虽黑有白时。

惟有潜离与暗别,

彼此甘心无后期。

——白居易《潜别离》

“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岁月禁不起太长的等待。春花最爱向风中摇摆,黄沙偏要将痴和怨掩埋。一世的聪明情愿糊涂,一生的遭遇向谁诉?爱到不能爱,聚到总须散,繁华过后成一梦啊!海水永不干,天也望不穿,红尘一笑,和你共徘徊。”台湾歌手蔡幸娟二十余年前唱响大江南北的一曲《问情》,似乎正是白居易与湘灵爱而不能的写照,思不尽,情牵绊,转身之后,却是人难寐。

草长莺飞,杏花微雨,一回瞬,轮回的四季便拉开了又一个春天的序幕,温暖的情愫亦在灯火通明的夜晚绽成了迷人的笑靥。贞元十六年(800年)春,白居易在长安参加了由中书舍人领礼部贡举高郢主试的省试,作《性习相近远赋》《玉水记方流诗》及策五道,以第四名的成绩中进士第,在当年同中第的十七人中最是年少,时年二十九岁。

及第后,白居易东归洛阳,于毓财里祖宅省母,睹物思父,不由得悲从心来,写下《重到毓财宅有感》诗:

欲入中门泪满巾,庭花无主两回春。

轩窗帘幕皆依旧,只是堂前欠一人。

——白居易《重到毓财宅有感》

然而,他心中最为挂念的人仍是远在符离翘首以盼的湘灵。去年,在他写下《生离别》诗后,本打算立即赶赴符离与湘灵聚首,却因为母亲陈氏的坚决反对不得成行。而今,他已高中进士,母亲似乎也没有更充足的理由阻止他前往符离,于是,在陈氏万般阻挠下,他还是以省亲的理由,毅然踏上了远去符离的旅程。

陈氏虽然早已返回洛阳祖宅,但白氏家族尚有众多宗亲留在符离未归。陈氏自是明白儿子此次出行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在儿子一再的坚持下,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他面前一再说下重话,希望他能明白自己心意已决。无论他怎样乞求,采取怎样的迂回“战术”,她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母亲大人,您答应过孩儿的,等孩儿高中进士,您就会和我正式商谈与湘灵的婚娶之事,您怎么能一再出尔反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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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只是答应你可以跟你商谈,又何曾承诺同意你将那个穷村姑娶进白家来?”

“母亲大人!”他痛不欲生地望向陈氏,“难道您真的打算棒打鸳鸯,非要拆散我和湘灵这段好姻缘吗?”

“好姻缘?亏你说得出口!堂堂官宦子弟、新科进士,居然要娶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村姑野妇,传出去,连九泉之下的祖宗都要跟着你一起丢脸,你还说是什么好姻缘?!”

“从古至今,并不是所有的婚姻都讲究门第之念,难道母亲就不能看在湘灵苦等孩儿这些年的份上网开一面吗?”

“你要为娘如何网开一面?”

“湘灵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眼看着就是奔三十岁的人了,莫非母亲真的愿意看到她老死闺中,终身不嫁?”

“那是她的事情,没有人逼她不嫁人的。”陈氏盯着他冷冷地说。

“可是……”

“我说过,别再跟我提和湘灵的婚事。如果你非要娶她,除非从为娘的尸体上踏过去!”

“母亲大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陈氏望着他淡然地说,“去符离探视从兄弟?你当为娘是白痴吗?符离最让你牵肠挂肚的人就是那个一无是处的村姑,难道在这世上,那个女人真的比娘还要重要吗?”

“既然您知道,她是我牵肠挂肚的人,又为什么不能成全我们?”白居易颤抖着声音乞求着,“母亲大人,湘灵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儿媳、好妻子、好母亲的。”

“够了!”陈氏目光犀利地瞪着他,“你还想不想去符离了?如果不想我继续拦着你,就别在我面前提到湘灵两个字!湘灵,湘灵,我的耳朵已经听出老茧来了!”

虽然儿子已高中进士,但陈氏对他与湘灵婚事的态度依然决绝得毫无商量的余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白居易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闭上嘴巴,默默返回寝室,无精打采地收拾起行囊,准备随时赶往符离与那日思夜想的湘灵相聚。

现实中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的空虚,而时常徘徊于寂寞边缘、沉溺于对往事追忆的那颗凌乱的心,却恰似春日的霏霏细雨,其间夹杂的苦涩居然是如此的令人牵肠挂肚。一次次地吞下世情的哀伤,咀嚼出的却是冗长悠远的滋味,人世间,多情有天来嫉,多怨却无天来怜,而情是何物,从古至今,究竟又有多少人能够看得明白?千万个人生,便是千万个故事,千万个答案。问世间情为何物?却道是如梦似幻。

情天动,隐隐的青山中,这似久远而旷古未闻的一种声音,却是他用一生的梦换来的一句痴缠,只一个回眸,便有汹涌的泪水更替了门外已是千年的风雨。叶子又开始在亘古的空旷里续读蓝天,一眨眼,落入眉间的飘絮,早已辗转成经年累月的古刹苔深,写满落寞与孤寂。叹,情之一字,是霸王别姬的不得已,唱尽人间的离愁别恨;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难舍难分,唱尽人间的痴情怨语;是孟姜女千里寻夫哭倒长城的撕心裂肺,唱尽人间的缠绵悱恻;更是他与湘灵爱不能聚的凄迷……然而,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够超脱于情海之外,欢喜一生,快活一生?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温婉柔和的月光下,天地在他眼前被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烟雾,一切的景象都让他恍如梦中,只是不知,那住在远方的她,此时此刻,又将如何用心演绎这爱的美丽与哀愁?她不在,所有的美都是幻觉,亦是一成不变的幻想。到底,何年何月,他才能枕着满腹的无忧无虑,轻轻划至她的心海?

感叹这千年之前的情憾,千年之后的我,忍不住打开电脑里的音乐,任耳边的风声,缓缓化成一曲甜美略带哀伤的《问情》,心,莫名地悸动着。红尘多少清梦,即使爱到不能爱,聚着又何须散?莫非,繁华过后,终只有彼此相忘于江湖的结局吗?为什么不能是相濡以沫,白首偕老?其实,我并不是太理解白居易对湘灵的态度,既然早已爱到深入骨髓,为何偏偏不能成全她一份终身厮守永相随?或许,那些个年月里,于他而言,醒着就是梦,梦着亦是醒。他终日度日如年、醉生梦死,终不知心处何境,可只要再努力一点点便可以给她永恒的幸福了,不是吗?

万丈红尘里,不知道她的港湾,是否是他最终的停泊?风逝水无痕,幽幽青莲化不成心香一缕,人生里那些一瞬间山川也载不动的悲哀,难道只是因了那个岁月禁不起的“等”字吗?为什么不说话,是他也觉得一直都愧对于她吗?是的,他愧对她,愧对了千年,即便默无一言,他也该在她的疼痛里努力着挣扎,带她翱翔于天际,渺万里层云,看千山暮雪,只管把悲欢离合一一丢弃在深海里,不是吗?

他在风雨飘摇中徘徊,孤单的身影去不到任何痴缠的方向。他徘徊了千里,徘徊了千年,还是没能找到停下的理由。凄清的烛光里,我看见他千年之前有些苍白的脸,蹙起的眉头刻着深深的悔意,不尽的遗憾。春夜,难以成眠,他依然以一副千年前的姿势立在不眠的窗前,在她的世界里,诠释着一种生命的灵韵,而感伤缠绵的音乐则继续在我的书房内弥漫、萦回。听着那“海水永不干,天也望不穿,红尘一笑,和你共徘徊”的歌词时,禁不住想要问他一句,是否,时过境迁,他那日悲恸欲绝的心事亦早已随风埋葬于无人还会忆起的荒冢之下?

“春花最爱向风中摇摆,黄沙偏要将痴和怨掩埋。”情为何物?看淡淡云烟飘过,此去经年,恐怕最后留下的也只是幽思淡淡、忧思淡淡吧?无论想与不想,风花雪月的传奇,总是喧嚣了背后的轻言细语,在今生错乱的步履中留下刻骨的痕迹,因为用力过猛,到最后,剩下的便只有演绎的伤。想象着那些前朝的烂漫花事,我轻轻浅浅地叹,却不意眼角早已和着他两行离苦的浊泪。或许,那一世里,转身过后,他的世界里唯余南柯一梦,亦终随清风飘逝于再也望不到的烟云中,他和她,终是此岸是他,彼岸是她;或许,从头到尾,她只是他眼里的一道彩虹,而他与她,始终相距一程之遥,却怎么也无法彼此抵近。这是他们的命,他无能为力,她也无能为力,而我也只有在回望的时候暗自嗟叹的份,再多的努力也是枉然。

那一年,他终在符离见到了苦苦守候他的湘灵。尽管花容依旧,却无法掩盖岁月烙在她眉宇间的沧桑印迹。她已是二十五岁的未嫁女,若不是自己一再将她辜负,此时的她早已该是几个孩童的母亲了。再相逢,她没有一句的埋怨,更没有丝毫的责备,唯有泪水与笑靥,将满心疲惫的他欢喜地迎候,怎不惹他悲伤难过?

饮一杯她亲手烘焙的香茗,他仿佛把世间的温暖都握在了手里。聆听她轻缓抒情,或悲或喜的琵琶调,翻阅他往昔寄给她的那一首首旧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和着她的泪水,轻声慢语地读出那些字里行间的凄苦。关乎风月的句句珠玑,任他读出了行行遣词中的用情至深,品出了其中的辛酸浪漫,此时此刻,似乎做什么都是画蛇添足,所以只好望着她悲伤地微笑,在她泪如雨下的身前,伴她在交错的时空里回味一次次的痛彻心扉。

“湘灵……”

“乐天……”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她额头印上深情一吻:“跟我走吧!”

“走?”她神色一凛,“去哪?”她已经从他留在符离的从兄弟那里知道了陈氏夫人对她的态度,“夫人她……”

“如果你愿意,我宁可放弃一切荣华富贵,只与你做一对逍遥自在的山野村民。”他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容不得她有丝毫的怀疑。

可是她不能。她轻轻摇着头:“不,我不能。”

“可我们……”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潸然泪下,话刚出口便已明白自己问了一句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答案的傻话。

“我愿意为你受尽世间一切的苦楚与白眼。”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指,“湘灵,跟我走吧!离开符离,离开洛阳,离开长安,我们到越中去!那里有青山绿水,你一定会喜欢的。”

“去越中?”

“你忘了,我十一岁随母亲来到符离后,没过多久就因为躲避战祸被父亲送到越中生活的经历吗?等我再次回到符离时,你已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可我初见你时,你还是七岁的稚童模样。”

“不,我不能。”她仍然摇着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但也绝不能和你私奔,亡命天涯。”

“可是……”

“如果夫人还是没办法接纳我,那么我愿意随你前往洛阳,做你的妾做你的婢,哪怕是一个没有名分的丫鬟,只要能够每天都守在你身边,也是无怨无悔。”

“什么?”他没想到湘灵会为他自甘堕落成一个卑贱的婢女,可他不能,他绝不能让自己最爱的女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那样岂不是比要了她的命还要痛苦莫名吗?

“我说,我愿意做你的婢女。”

“不。我不能。”他拥她入怀,“这辈子如果不能娶你为妻,我白居易发誓,终身都不会另娶他人。”

“乐天……”她伸手捂住他的嘴,“别说这种傻话。你是夫人寄予最大希望的爱子,如果为了我终身不娶,我便要成为白家的千古罪人了。”

“可,除了你,谁也不配做我白乐天的妻子。”

“你会找到比我更合适的女子的。”

他想不到,她说出的话居然会和母亲如出一辙。他震惊,他讶异,他无法揣摩得明白这个曾说出生为你的人、死为你的鬼那样情深不悔的话语来的湘灵竟然会劝他别娶他人。难道,这真是她心里所思所想吗?

是的。她就是这么想的。乐天眼看着就要步入而立之年,她又怎能继续拖累他为之蹉跎这大好的年华?前方还有如花似锦的前程在等着他,在他们那段不为陈氏夫人所接受的情爱里,总需要一个人走出来为对方牺牲,那么就让她再为他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吧!

她终是不再与他见面,把自己锁在了寂寞的柴扉之后。她明白,她与他,即使无缘结成夫妻,远的也只是距离,而他们的心却一直贴得很近很近。既如此,她又何必非要奢求朝朝暮暮、天长地久?乐天哥哥,你还是忘了湘灵吧。这段无法得到祝福的爱情注定了最终的别离,尽管暂时会教人痛彻心扉,也总好过一生的悲恸吧?

轻轻地,她走了;轻轻地,他来了。他徘徊在她的门前,希望她能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然而等来的却是他所不曾熟悉的冷漠与决绝。难道,与她十八年的情分便这样随风陨落,终成一空?他忧郁,他沉思,他在问情中痛不欲生,含泪在她门上题一首《潜别离》,幻作风,化为雨,和着一曲相思,固执地要为那心中的凝望做一次长长久久的停留: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

利剑春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

乌头虽黑有白时。

惟有潜离与暗别,

彼此甘心无后期。

“不得哭,潜别离。”泪眼可以绵延,与她的别离却是遥遥无期。在他眼里,情是波浪,情是春光,情是静默,情是忧思,情是那深不可测的神秘。然而,她究竟明不明白,他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轻轻倩倩的她?

“不得语,暗相思。”相思相念可蔓延,她将他拒之门外的日子里,他找不到可与之诉说衷肠的对象,只能将这成灾的相思留给自己默默咀嚼。难道真的就此放手不成?他不甘心。轮回转,问世间情为何物?茫然徘徊在人世间,何处才是他要找的答案?苦苦寻觅,千万人里都是和他一样的愚笨,谁能解答这千古的呼唤?终是秋日雨、旷野风,年深月久。

“两心之外无人知。”曾经的年少无知、纯粹无瑕,曾经的两小无猜、情真意切,莫非就这样随着时光的流逝烟消云散?别离后,两颗无人能懂却又相知相偎的心是否依旧能够相爱如初?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暗夜浑如魔影,转瞬便吞噬了一整个天日。这万籁俱寂的夜,偏偏锁住了枝头独自栖居的飞鸟,也锁住了他探望的脚步,生生将那情爱一点一点地毒杀。凝眸,连理枝双双缠绕,怎么也分不出彼此,它们延续了爱情,延续了美好,却躲不开利剑锋利的刃口,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美好的事物被狠心的人一剑斩断。其实,死去的何止是那相亲相爱的连理枝,还有他一颗至死不渝的心。为什么,为什么那世俗的眼光偏偏要活活将那痴情从他胸腔里剥离,让他再也不能自由地去爱?回首情天如梦,他早已泪如雨下,终于拼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句:“却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河水再浑浊,也有清冽之日;乌黑的鬓发再油光可鉴,终究也有白头之时。苍天若有眼,是否能看清那从少年到白头之人的依依情怀,和他那刻骨铭心的爱恋从未更改?

“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再多的话语,再多的乞求,都不能让她打开紧闭的门扉。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终是相思无果,于是,只好默然转身,裹着一身的惆怅悄然离开。情至心底,伤的是魂,冥冥之中,情浓思必多,忧郁与惆怅终难排遣。只是湘灵啊湘灵,潜离也好,暗别也罢,你可知一转身便是天各一方,又是否真甘心永不再见?

Tips:

贞元十六年(800年)春,白居易在长安参加了由中书舍人领礼部贡举高郢主试的省试,作《性习相近远赋》《玉水记方流诗》及策五道,以第四名中进士第,在同中第的十七人中最是年少,时年二十九岁。中进士后,归省洛阳毓财里祖宅的他再次向母亲陈氏提出要娶湘灵为妻,但陈氏又以门第之别断然拒绝。《潜别离》这首诗应即是这段时期所作,但具体创作时间已不可考。

白居易的感伤诗柔婉感怀,非有锐利的感触和丰沛的情意而不能成,又因其语意浅白,常以世上平常之事析人间深刻之情,能够一指就点中观者的内心,所以总能紧紧扣住读者的心弦。这首《潜别离》亦是如此,品读之下,让人徒然生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空落惆怅,平白的语句不说恨、不言愁,却字字深重、尖锐如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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