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64

百里神乐的寝殿外有一方清池, 早在华韶初初被掳上扶摇宫的时候,因为武功被废心灰意冷,曾投入这池中以求一死, 结果触怒百里神乐, 被百里神乐按着在这池中呛了个半死不活。

后来华韶每次见到这方池子便浑身僵硬, 脸色发白。百里神乐心疼华韶, 曾一度想要将此池填了, 幸得卓文渊进言,才在池中种满了红莲。

红色的莲瓣和碧色的荷叶将整个池面都覆盖了,掩去了池子的本来面目, 这些年来每到夏日池中的花开得格外艳丽,成了扶摇宫的一处盛景。华韶见了, 也不再如当初那般害怕的厉害, 他心中也喜欢莲花, 平时若闲暇了,还会陪着百里神乐铺一张玉席在池边把酒赏月。

这日宫中刚好无事, 池中红莲开得甚是妖艳。华韶命人将玉席铺在池边,旁边放上一张小木桌,摆上美酒佳肴,又折了一支莲插在白色的玉瓶中。

月光皎洁,月华如流水。

百里神乐着了一件雪色的长袍, 腰间系着浅色的玉带, 玉带下垂着金色的流苏, 绸缎面的鞋子踩着月光如履雪踏霜, 初初出现在华韶面前的时候, 仿若玉树临风的仙人。

再观华韶衣着,依旧如初的红色袍子, 松松散散的披在身上,衣带随意的打了结。少年眼如点漆,肤若凝脂,面若桃李,倒是比那池中的红莲还要艳上几分。

两人明明都是盛装打扮,赴一场盛宴,结果到头来却给人一种即将永诀的错觉。

百里神乐在玉席上盘腿坐好,华韶直起身子,握住白玉酒壶,搭在酒壶上的手指分外好看。百里神乐想,指如葱根,诗词里的描写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若说早年的华韶美得青涩,那现在的华韶在百里神乐刻意的调-教下,慢慢的成熟,从里到外都透出一种被男人滋养过的风情,这种风情如同掺了酒,醉倒了百里神乐这个饮酒人。

这样的华韶注定是要被强者宠爱的。

华韶将酒盏轻轻推到百里神乐面前,眼角含着点点笑意,自己却先执了杯子,看百里神乐一眼,一饮而尽。

百里神乐端起酒盏,轻轻晃着酒水,看明月的倒影碎在杯中,轻声启唇道:“阿韶,说实话,你现在还恨不恨我?”

华韶面色微微一变,避而不答,只道:“你是聪明人,心里有数,又何必强求我的答案。”

百里神乐微微一笑:“到底要我做到何种地步,你才能放弃恨我?”

“也许等你死了吧。”华韶半开玩笑,垂眸笑了,藏在桌子下的手却忍不住发抖,“可是你死也是要我陪葬的,我估计还没来得及原谅你,就陪你一起死了。”

“阿韶,你表现的很淡定,让我几乎以为你是别人假扮的。”百里神乐忽然握住了他藏在桌子下面的手,“可惜,你还是出卖了自己。”

华韶的脸彻底的白了。

百里神乐抬起他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真的这么恨我?那给你一次机会好不好?”

华韶睁大眼睛看着他,却见他执起白玉酒壶,对着壶嘴狂饮起来,不多时,整整一壶酒都入了肚。 www¸ttκд n¸¢o

华韶眼中有震惊,也有不解。

百里神乐扔了白玉酒壶,靠在木桌边,抬眸看他:“阿韶,你的机会来了,动手吧。”

华韶蓦地站起来,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却没有动。

百里神乐冷冷的看他:“至多还有一盏茶的功夫,药力就会消失,阿韶,如果不及时把握机会,承受惨痛后果的那个人将会是……你。”

锵——

华韶猛的将宝剑拔了出来,直指着百里神乐,握剑的手控制不住的发抖。

百里神乐撑着身体慢慢的站了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动手!”

华韶咬牙,一剑刺了过去,大抵是有意留情,这一剑刺偏了。

百里神乐厉声道:“这就是你平时拼命练武的结果?就连一个中了迷药的人都杀不了,我看你这一身武功废了算了。”

一听到要废自己的武功,华韶立刻红了眼睛,也不管是不是在趁人之危,举起剑就朝百里神乐攻击过去。

百里神乐费力躲避,意识渐渐模糊,脚下慢了一步,被华韶一剑刺中,剑尖没入体内,红色的鲜血立刻染湿了白衣。

“明明怕死却不承认,非要用为心上人报仇的名义除掉我,华韶,告诉我,是不是用这样的理由杀死我后,你的心里会好受些?”百里神乐垂眸看着没入体内的宝剑,忽然笑了,那笑容极其温柔。只有华韶在床上哭着求饶的时候,他才会露出那样的笑容来。

华韶望着百里神乐,表情一下子呆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百里神乐抬眸,眼中有赞赏,须臾,他又垂下眸子,微微的笑了:“呵,既然要给你机会,那就给的彻底一点。阿韶,记住这个夜晚,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如果后悔了,哭也没用的。”

话音刚落,他猛的朝前走去,任冰冷的剑刃穿过他的身体,贴近华韶,嘴唇吻上他的额头:“阿韶,有句话很久之前就想对你说了。”冰冷的唇划过红衣少年的眼角,“阿韶,对不起。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伤害你,如果能重来一次,我愿用一切去补偿。”

他忽然握住华韶的手,微微使力,华韶的手便不受控制的将宝剑转了个方向。

耳边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绞碎的声音,华韶慌张抬头,只见百里神乐依旧满脸微笑,身上的皮肤和血肉如同墙皮般迅速脱落,四散飞去,不消片刻,便化作了一具森森的白骨。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华韶忽然惊叫一声,手中宝剑猛的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华韶看着面前的白骨,一下子失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上,瞪大眼睛,眼中皆是不可置信,面色亦惨白如雪。

那白骨眼眶空荡荡的望着他,似是在嘲笑他的愚蠢。

华韶猛的抱住头,忽然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声听起来如同在哭一样:“你说得对,我是怕死,我怕死的很。若非惧怕死亡,受辱至此,华韶早已自绝性命。百里神乐,我曾经鼓起勇气死过一次,结果却被你按在水里呛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从那个时候起,死亡的阴影就罩在我的头顶上,我变成了一个胆小鬼,只要与死搭上一点边,我都能吓得全身僵硬。”笑着笑着却哭了起来,“百里神乐,我一点也不想给你陪葬,是你害我变成一个懦夫,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对,我就是这么自私,这么懦弱,你看穿了我,这下你满意了?百里神乐,我恨你,从未如此的恨你!”

白骨却没有办法回应他。

华韶坐在原地,似是痴了般,又哭又笑。笑够了,哭够了,才觉得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也许是第一次经历这样诡秘的事,他亲手杀死了一个不死人!

什么不死神话,都是骗人的!

从未觉得如此害怕,他猛的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等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悬崖之巅。

冰月就悬在他的头顶,山风迎面吹来,将他吹得清醒了几分。华韶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自己满手鲜血,都是百里神乐的。

百里神乐!想到百里神乐,华韶又猛的往回跑。因为饮酒前早就吩咐了下人不许过来打扰,那副白骨依旧孤零零的倒在地上。

华韶跪倒在白骨面前,开始发抖。他伸手将白骨抱起,运起轻功朝地宫的方向飞去。

地宫早已在多日前完工,华韶抱着白骨走进地宫的入口。地宫内的寝殿与百里神乐的寝殿修建的一模一样,即便是里面的陈设也是一模一样的。

华韶将白骨放在平时用来缠绵的大床上,拉起被子替它盖好,然后头也不回的跑出了地宫。

华韶站在机关边,用力按下。千斤重的大门缓缓坠下,隔绝了他的目光。

百里神乐说过,这门一旦关上,就休想从外面打开。华韶的脸上有一丝犹豫,但已经来不及了,大门落地,将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真正的永诀。

华韶靠着石门蹲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抬头望着明月。

明明不久之前那人还在和他饮酒,对他微笑,转眼间就化作了一副白骨,躺在与世隔绝的空间里。

一切一切恍如梦一场。

华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入了神乐的梦,还是神乐入了他的梦,抑或是他们一起共赴一场绮丽的梦境,梦境的结尾却因为他的心魔而书了惨烈的一笔。

爱恨纠葛,终究随着这场诀别落幕。

旧事渐渐浮上心头,非人的折磨,绝世的宠爱,都是那个叫做百里神乐的男子给予的,到最后,华韶已经分不清到底是爱还是恨,或者两者皆有?

眼泪渐渐湿了眼眶,华韶抱膝直坐到天明。

微微亮的天幕上挂着几颗黯淡的星子。

眼泪干涸在眼角,华韶的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他忽然忆起一件事,猛的站起,飞快的往莲花池边奔去。

还好,那把剑还在。华韶松了一口气,拾起染血的剑,蹲到池边,拨开莲叶,用池中清水清洗着剑刃。奇怪的是,从前那么害怕的池水,竟然不那么害怕了,似乎一切心魔都随着百里神乐的离去而消失了。

华韶将剑刃洗干净,收拾了池边的酒盏和菜肴,缓步回到寝殿内,将大床上的帐幔放下,自己则坐在了外间的软榻上。

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很快,太阳升起来了。

绿珠走进殿内,依照从前服侍二人起床,见到华韶衣裳整齐的坐在软榻上不由得一愣:“小公子,您怎么起了?”

华韶眼睛周围染上一圈青黑色,闻言抬眸看她,淡淡道:“昨晚我与神乐赏月,一夜没睡。”

“宫主睡了吗?”绿珠的目光朝被帐幔遮掩的大床望去。

“昨夜风大,神乐不小心感染了风寒,绿珠,你去请卓先生过来。”华韶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