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纺初落无情地,哪堪世人偷笑
应龙已经在湖边等着钱逸群了,见钱逸群到来,扬了扬细长的蛇颈,又重新潜入水中。
钱逸群见应龙这般做派,心中一动,开口道:“应龙老兄,是要我踏上来么?”
他本是憋得久了,并没指望应龙能够听懂。谁知应龙竟然浮出水面点了点头,再次潜回水里,只‘露’出长‘吻’隆准,宛如河滩。
钱逸群看着那足以让他藏身的鼻孔,又看了看那双洁净得没有瑕疵的双瞳,纵身一跃,跳上了应龙的长‘吻’。落脚之处十分踏实,就如踩在实地一般。
应龙发出一声喉音,缓缓仰起头。
钱逸群心道:这是要飞?一念及此,他连忙伏下身子。见鼻孔下有龙须粗壮如大树,连忙跑过去,手足并用,缠抱不放。
水声巨响,应龙振翅而起,竟然脱离了湖水的束缚,‘露’出更为粗壮的后肢,以及渐渐收细的长尾。
应龙飞得极快。钱逸群只觉得罡风乍起,旋即停息。睁眼一看,唯见天上皓月临照周别无峰峦遮拦。
原来应龙是带他上天了。
钱逸群听到应龙发出一声喉音,再低头看去,却见圣境最高峰就在脚下。
这石峰越到上面就越是光洁如镜,根本没有着手借力的地方,是以钱逸群最多也就是攀到山腰。如今居高临下,才见石峰顶上有一座茅棚,形制竟和茅蓬坞里的茅棚别无二样。
钱逸群心中大喜:莫非这是师父炼化的圣境?就连房型都是一样!
师父木道人是钱逸群所见所闻修为最高深的人,真要是圣人,炼化了这圣境,对他来说也是丝毫不足为奇。
应龙降下了高度,让脸面与峰顶近乎持平衔接,却碍于体型庞大,仍有三丈来宽的空隙。这点距离对于今
i的钱逸群而言实在是小菜一碟,纵身跃过,到了峰顶。
钱逸群扫视四周,心中喜悦难以按捺。
原来这周遭环境竟也与茅蓬坞相类。
茅棚背靠一块巨大的山石,正‘门’敞开,‘露’出里面烧得发黑的灶台。若是此时木道人从中走出来,咧嘴微笑……钱逸群也会以为是理所当然。
他疾步朝茅棚走去,脚下差点一个踉跄,心中却是近乡情更怯。在圣境之中不曾记算天数,只算算每月与应龙相会的次数,约略就能推出自己起码五年没有见过红尘物事,此刻哪怕是一个油瓶都能让他兴奋起来。
“师父!”
钱逸群真的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坐在堂中,面向墙壁,背对大‘门’,诚如往
i师父通宵打坐静养的模样,不由失声大喊。
那身影却岿然不动。
及至走到跟前,钱逸群才发现这是个已经羽化道人的遗蜕。
遗蜕没有丝毫腐臭秽气,散发着阵阵祥和,空气中飘‘荡’着檀香香气,可见此人修为之高已经究通人天之际,修成紫金琼‘玉’身留在此间。他身上穿着浅青‘色’道袍,剪裁合体,看不出针脚,必定不是俗物。头上无冠,只系着一字巾。
一字巾却不是常见的‘阴’阳和合鱼搭扣,而是一个由“人道寸”三字合而为一的秘字连接。虽然从未见过这字,钱逸群心中却将它读作了“道”。再细细品味,这字以单人旁为部首,右边是上下结构的“道寸”两字,岂不是在说:人依大道,存心可得么?
钱逸群心有感悟,却无从核实,略略一叹。他又看那道人容貌,果然是鹤发童颜,面容平和,皱纹极少,若不是一顶白发如雪,看上去不过四、五十岁模样。只见他肌‘肉’若一,肤‘色’红润,宛如生时。只有一双眼睛闭牢,嘴角微微内敛,可知他不是在打坐,果然是含笑飞升。
——这位圣人看着眼熟。
钱逸群细细端详,只觉得心中发痒,好像自己与这位往圣有什么关系一般。又看了片刻,他方才直起身子,扫视屋内,也如茅棚一般家徒四壁,清贫如洗。
不同之处也有。
在这遗蜕正面所对的墙壁上,两行草书流泻而下,焦枯得宜,动静互彰,隐约间能见张旭怀素的影子。
钱逸群借着屋外满月光华,定睛细看。也多亏了他有草木之心增加目力,否则却还真不容易辨识。
只见这联句写道:
入此‘门’由此路,翠柏苍松,莫问蓬莱在何处,
登斯阁会斯人,青山绿水,别有天地非凡间。
钱逸群读了两遍,心中赞叹:果然是仙气泠然。不过这联句却有些深奥,若说只是描绘此间胜景,恐怕见识也太浅薄。可惜我境界不足,还难领悟。
钱逸群又转了一圈,在一张瘸脚桌上见有一张素帛。上书两行俊秀小楷,像是‘女’子的笔意。钱逸群取出‘门’外,就着月光读道:“误入红尘最该死,谁取烟‘波’共我眠。”
——好幽怨……
钱逸群读了忍俊不禁,暗道:这明显是怀‘唇’少‘女’手书表白,放在这里必定是因为这位坐化了的往圣。哈,原来圣人也有青‘唇’情怀啊。
钱逸群回身放好了素帛,突然月光收敛,屋内一黑。他以为是应龙老兄在空中翱翔遮住了月亮,转头却见一个人影挡在了‘门’口。
“你是谁?”
两人同时发问,一般的语气语调,甚至连音量都相近相仿。
钱逸群清了清喉咙,道:“我是误入此间一个小小道童,今
i得应龙老兄帮助,有缘拜见这位道‘门’前辈……的遗蜕。”
“你刚才笑话我了,是不是?”那‘女’子声音清冽,带着微微翘音。她往前走了一步,‘逼’问道:“是不是你在笑话我?”
钱逸群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心中暗道:我也不至于如此这般没出息吧!一定是她气场太盛!
不过平心而论,这‘女’子自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没有一丝气场‘波’动。别说什么王霸之气,就连凡俗‘女’子该有的气息都没有。她就像是一个虚影,在又不在。
钱逸群是很有眼水的,能蓦然出现在这个圣境里的人,岂非等闲之辈?若是阿猫阿狗都能来,自己也不至于多年来找不到个说话的对象。他陪笑道:“唐突仙子,实在罪过,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小道吧。”
“你是不是要说:权当你是个屁,放了就走远些吧。”‘女’子声音平平,似认真,似玩笑,让人琢磨不透。
这放屁的梗对钱逸群来说已经烂大街了,在这个世上听到却有些错愕。尤其是这样一个脱俗的‘女’子,口中毫无滞碍地吐出“屁”这样的粗字,实在有种不搭调的感觉。她不是应该只‘吟’唱诸如“一‘唇’能得几晴明”之类的婉约词句么?
“唉,笑便笑吧,我又不是没被人笑过。”‘女’子幽幽叹道,又问,“你是他的法裔么?”
“这个……唉!”钱逸群上前一步道,“我能详细说说么?”
‘女’子背着月光,略略点头。
钱逸群微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肺部充实,打开话匣子:“小道本名钱逸群,乃是姑苏吴县人,生于万历年间,家中三代公‘门’,有屋又有田……”他憋了多年的话,总算找到了个人形听众。此时此刻,哪里有比说话更重要的事?哪怕惹恼了这位神仙姐姐,也要在她拔剑杀人之前把肚子里的话吐干净。
这‘女’郎非但没有嫌钱逸群话唠,反而听得认真,偶尔‘插’嘴问上两句,又或者纠正钱逸群背错的经书文字,绝没有半点不耐烦。听完钱逸群说完今夜站在这里的缘由,‘女’子长长哦了一声,总结道:“原来你不是他的法裔。”
钱逸群颇有些不好意思,搔首道:“天下道‘门’是一家,他是前辈,说不定我也读过他写的东西。”
‘女’子却认真地摇了摇头:“他一生不肯落笔著述,带徒弟时倒还肯偶尔说教,留几笔联句……”她说着,目光投向正堂壁上的草书,若有所思,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她又狠狠摇了摇头,道:“他常说,他所言所行无一是他自己的,前人早就将该说的都说透了。”
钱逸群应道:“正是,我师父也这么说过。”
“确实,大道唯一,真正的道者所思所想皆是一般。”‘女’子叹声道,“我便与他总是想得不一样,徒惹烦恼。”
“仙子怎么称呼啊?”钱逸群被隔绝人世五年之久,已经将这‘女’子引为朋友了。
“你不用与我套近乎。”‘女’子直言道,“我又不是你,好像从未见过人一样。”
钱逸群心中颇有受伤的感觉,愁眉道:“一人独处山中,真是病也憋出来了。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回归人间,更不知道家里人都如何了。”
‘女’子声音缓和了许多,说道:“你倒是没有磨灭人情,很好,很好。千万别像他一样,连人都不像了。”
钱逸群顺着‘女’子的目光看了一眼往圣遗蜕,心道:我倒是想象他一样……哪有那么大的造化!唔,不对,就算有也得等到父母……不,等到妹妹百年之后再说。
“你可有心上人?”‘女’子突然问道。
钱逸群一愣,心道:这个问题有些深奥了。我虽然活得时间不短,真正与‘女’孩往来的机会却不多。上辈子没摊上早恋那等好事,这辈子除了青楼‘女’子也见不到什么闺‘门’良家。若说心上人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