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孙立文桌上的电话响起时,他正在办公室的电脑前冥思苦相着构思一份工作报告,然而,当他听清电话的内容时,那些工作报告顿时统统抛诸到九霄云外了。
“什么?人不行了?”
电话内焦急的声音,让孙立文顿时心凉了半截。他勉强稳住情绪,对着电话严肃道,“好了,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孙立文连白大衣都没来得及穿,便急匆匆向手术室赶去。
一进入手术室,眼前的一幕让孙立文震惊无比。
这哪里是治病救人的手术室?这分明就是一个凶杀现场!
庞薇薇脸色苍白躺在手术台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活人的气息,她脖子上的血,流满了手术台,又从手术台上,流到了地上。地上的血,被来来回回的抢救人员趟成血脚印,遍布了整个手术室。
那些浸透鲜血的手术中单和纱布,散落到处都是。
完了……孙立文此刻脑袋嗡嗡直响。
虽然庞薇薇的两条胳膊还连着输血的管路,虽然王德明和刘成勋依旧在不停进行着轮换胸外按压,但是孙立文很明白,这么大的出血量,人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他来到庞薇薇近前,看了看她脖子上那裸露在外的只切了一半的甲状腺,然后,便把目光移向了手术室的一个角落。
在那个角落里,段旭倚墙而坐。只见他双眼呆呆望着手术室的顶棚,目光涣散无比。
仿佛,他的灵魂早已跟随庞薇薇一起去了另一个空间,现在剩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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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薇薇的时间已经停止了,但其他人的时间还在继续。
接下来的时间,长松医院的普外科完全陷入了混乱之中。
面对女儿的尸体,高美圆连眼泪都没来得及掉,直接晕厥过去,迅速被送急诊抢救。
三个小时后,高美圆的弟弟高健,也就是庞薇薇的舅舅,带人在外科大楼的楼门口立起灵堂,并拉起横幅。大家群情激愤,大有不给交代绝不罢休的架势。
陈平志,段常青等院领导几次尝试谈判协调,均无功而返。
无奈之下,院方只好报警。
但是警察对于这种事件的处理,也是态度暧昧不清。
按照正常程序,如果庞薇薇的家属对庞薇薇之死有异议,应该到法院起诉医院,他们这样扰乱医院的正常运行,完全可以按照规定予以拘留。
但实际情况却是警察这些年也被媒体吓怕了,生怕产生冲突时被哪家媒体逮住,截个视频之类的,到时落了个帮助医院欺负老百姓的恶名,那就麻烦了。
所以,警察到场时,只肯充当调解员的身份,只要双方不发生严重肢体冲突,他们也是持着观望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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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庞薇薇之死,已经过去了十个小时了,恢复神智的高美圆被亲属接回家中,而医院外科楼门口的灵堂和条幅依然醒目摆在那里。长松普外科的工作,在这场混乱之中完全陷入停滞。
病房停止接收患者,手术室停止手术,那些已经定好手术日期的患者,全部往后推迟。
只对手术在行的孙立文,面对这种局面也是无能为力。连陈平志段常青等院领导都无法解决的纠纷,他又能怎么样呢?
晚上8点,一整天在和家属解释道歉的孙立文终于找了个机会,在办公室的单人床躺下休息一会儿,此时的他,头昏脑涨,满身疲惫。
恍惚之间,他条件反射拿起电话,给远在燕京的冯雨拨了过去。
他很想找个人倾诉。
但是,电话那头的冯雨似乎很忙,她并没有等孙立文把苦诉完,便直接打断道,“立文,你那医院破事那么多,就别耗着了,干脆辞职来我这儿吧。”
冯雨的这个建议,迅速终结了两人的谈话。
孙立文呆呆愣了一会儿,然后淡淡应了句,“哦……再说吧。”然后便把电话挂断。
孙立文又给冯磊打电话,可是很长时间无人接听。
孤独,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孤独,突然袭上了孙立文的心头。
现在,他还有谁可以诉苦呢?
父母?他的父母年事已高,并且对于他现在的工作也属一窍不通,如果说与他们听,也只是徒增两位老人的烦恼罢了。
朋友?他手机里的朋友的确很多,国内国外,遍布天涯海角。但是,孙立文冥思苦相,也找不出一个在他此时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
就在孙立文陷入一片迷茫之时,那个温和知性的面孔突然在他脑海里闪过。
对了,不是还有她么?
想到陈妍,此时的孙立文不知为何心底里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舒适感和安全感。这种感觉,连未婚妻冯雨都未曾给他过。
孙立文拿起手机,找出陈妍的号码,发了条短信过去。
---在么?
数分钟后,一条回复让孙立文已经暗下的手机屏幕和心境重新亮了起来。
---呵呵,遇到困难,才想起我了吧?
对于陈妍的回复,孙立文当然明白其中意思。就在一个月之前,他们还频繁见面聊天,以至于被人误会。但是最近这十多天,他们之间却突然没有任何联系。当然,这并非是孙立文在刻意回避什么,只是单纯因为缺少时间和话题罢了。
---SORRY,我这个朋友不称职了。不过,可以弥补一下么?
孙立文回。
---好吧,给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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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孙立文和陈妍在那家熟悉的小酒吧见了面。
当然,见面之后的话题,并非风花雪月,而是关于白天在手术室里逝去的那条年轻的生命。
一番叹息之后,孙立文渐渐表现出了对于段旭的愤懑和不满。
“唉,这个段旭,可是堂堂燕京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啊,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简直不可理喻。”
陈妍没有接话,只微微泯了一口鸡尾酒。其实,她早先通过自己细微的观察,已经预感段旭那种事事好胜的性格,迟早要惹出什么乱子的。
当然,这种事后诸葛的话,陈妍不会说出口的。
“这下麻烦了,家属把灵堂摆在外科大楼了,还不知要闹上多少天呢。”孙立文继续叹道。
“这种事,咱们医院之前不是没有发生过,闹一闹其实就过去了。到最后,还是赔钱的问题。”陈妍安慰道。
“不。”孙立文摇着头,“这次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陈院长和段科长已经见过庞薇薇的父亲了,也谈了赔偿的事情,但是……庞薇薇的父亲坚决不谈赔偿,他现在只要一样。”
“要什么?”陈妍双目闪现出好奇。
“他要……”孙立文把酒杯轻轻在桌面转着,“真相。事情的真相。”
“事情的真相?”陈妍眨了眨双眼,“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陈院长没对家属说清庞薇薇的死因?”
“死因当然说清了,就手术时大出血。这点谁也不敢撒谎。”
“那还要什么真相?”
“庞薇薇父亲所说的真相,是指手术时的真相。”孙立文顿了顿,因为接下来的话,让他感觉也有些难以启齿,“你懂的,有些时候为了规避某些责任,医院要对医疗事故的说法进行内定并统一口径。就像这次,陈院长一致规定的说法是刘教授带着段旭进行教学手术,由于技术原因,导致大动脉破裂,患者抢救无效,失血死亡。”
“哦……技术原因。”陈妍又微泯了一口鸡尾酒。“这个陈平志,还真有一套。”
陈妍的不自觉流露出的话,让孙立文听不出究竟是称赞还是讽刺。
内行皆知,如果按照当时手术室的实际情况向家属交代,那犯错的人数和程度,都是相当严重的。第一,主刀刘成勋中途离开手术,是对患者的严重不负责任---尽管实际上大医院里经常出现这种情况,但对外却是绝对不可承认的大忌讳。第二,段旭没有医师证便在带教老师不在的情况下主刀手术,这更是不可饶恕的大错,甚至,这点都可以上升至刑事责任。第三,出现上述两个大错,医院的管理层更是难辞其咎,如果闹大了,降职罢免都是分分钟的事情。
而如果按照陈平志等院领导炮制出的说法,那一切似乎就没那么严重了。因为术前风险告知上,明确包含有大出血甚至死亡的字样,而且家属也签了字,就代表接受风险。医院方面只要坚持说刘成勋中途从未离开过手术台,那责任就要小上很多了。
更甚,如果死者家属无法证明院方在手术时有错误或不负责任的行为,而医院又能提供无瑕疵的病志,手术记录以及抢救记录时,按照严格法律定义,医院甚至一分钱都不用赔。
当然,这种严格的法律情形,事实上也不存在。
“陈院长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响。不过……”陈妍思微微摇摇头。
“不过什么?”
“不过……这样是不是有点缺乏对死者的尊重呢?”
陈妍轻轻晃着那鸡尾酒,一股气泡渐渐升了上来。
按理说,作为一名麻醉师,陈妍本应站在自己医院的立场上说话。但是,现实中的陈妍就是这么一个人,她对事情的看法,总习惯于站在各种不同角度。
陈妍说出的话,让孙立文一下沉默了,的确,作为一名医生,对于庞薇薇的死,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那股隐隐的内疚和不安,也时时围绕在他的心头。
虽然孙立文接手普外科以来,病房前前后后已经死过十多个人了,但是,那些人中,要么是卧床良久没有生活质量的老人,要么是大罗神仙也难救回的癌症晚期患者,对于这些人,孙立文认为死亡对他们来说其实就是解脱。
但是庞薇薇不一样,她才16岁,花一般的年龄,她甚至还没经历过世间的那些真正美好,就这样逝去了。起因只是一个年轻医生的倔强和自尊心。
“其实,我觉得庞薇薇父母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自己的女儿就这样没了,原因还如此不清不楚,放在谁身上,也绝不会答应的。”陈妍幽幽道。
孙立文再次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完全陷入了矛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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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没有不透风的墙。
陈平志关于整个大出血事件的统一说辞是完美的,但是,那些关于手术当时的秘密,却不只从那个角落和缝隙里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