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这两天没睡好,夜里无休止的炮火声搅得她快神经衰弱了。偏偏白天工作时还不能懈怠,走在街上时时刻刻都得集中精神,不能放松半点。要是不小心碰上个炸弹,她连回国的机票都不用买了。
哈颇城的局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昨天一颗炮弹落在隔壁街区,宋冉一觉醒来,发现墙壁开裂了。管理员上来检查了一下,说没事,还能住,不会塌的。
他们这片儿算是相对安全的,其他片区则没那么幸运。
政府军和反政府军扩大了战场,恐怖组织也搅和进来。平民伤亡数量一天天飞增。边境的几个难民营人满为患,听说现在出境的费用又在原来的基础上涨了5000美金。那天早晨,宋冉把工作资料传输回国内后,实在撑不住,睡了一天。
她一觉从早上十点睡到下午五点,醒来时外头的枪炮声终于消停。宋冉趁着信号还好,给妈妈发了个视频报平安。国内已经午夜,冉雨微还在看书。她并不支持宋冉来东国,所以每次视频她都反应寡淡,从不打听宋冉工作上的事。连上次轰动全球的CARRY,她问都不问。
宋冉有时真受不了母亲那比石头还硬的脾气。
而父亲宋致诚呢,隔几天便要夸她。光是CARRY那张照片,他就发了几大段深刻感想,从大国博弈、战争局势讨论到人道主义精神,洋洋洒洒怕有一千字。
冉雨微挂断后,宋冉又给爸爸发视频。宋致诚也还没睡,兴致勃勃跟她聊起东国局势和极端组织,聊了没几句,视频那头传来杨慧伦和宋央吵架的声音。
宋冉问:“怎么又吵架了?”
宋致诚摘下眼镜,叹气:“央央要结婚,跟她妈要户口本。”
宋央和男友卢韬从初中就恋爱了,宋冉并不意外,不过:“刚毕业就结婚?可以再等等吧。”
“这孩子,说也说不听。”
那头,宋央尖叫:“我跟他谈了八年,反正以后要在一起,结婚怎么了?!”
“想结婚等买了房再说,一个个的连自己都养不活结什么婚!”
母女俩吵得不可开交,宋致诚也没心思聊天,叮嘱着注意安全就挂了。
宋冉放下手机,走到窗边朝外望,哈颇城一片灰败,原本彩色的民居和寺庙都覆上了烟灰。
刚从手机对面的世界抽离出来,再看着此刻的眼前,她有些错乱。
这里的太阳,还未落下。
晚上十点,天空终于昏暗下去,只有地平线上亮着微光。
宋冉带好证件下楼,萨辛已在楼下等待。两人约好了去dreaming酒吧体验生活。
酒吧离这儿不远,但一路过去,还是遇上两个关卡检查通行证。还好他们早有准备,顺利通关。
酒吧在哈颇大学北侧的商业街上。到了夜里,所有店铺都大门紧闭,路灯也没有。趁着微朦的月光,萨辛带她绕进一条安静小巷。路越走越窄,来到一处当地特色的堡垒建筑前。
从外观看,没有任何不同。
萨辛敲了几下门,说了句东国语,门很快拉开,是持着枪械的守门人。萨辛用当地语言说了几句话,守门人放他们进去了。
走过一条灯光朦胧香味弥漫的异域长廊,里头豁然开朗。
那是一间西式装修的格调优雅的酒吧,落地灯、吊灯、桌上装饰灯打出一道道暧昧光线。酒吧里很热闹,年轻的东国男女、外国人们或坐或站,倚靠在吧台、沙发、落地窗边,尽情地饮酒作乐,畅快谈天。
当地的年轻男女和各国远道而来的客人就着热情的东国民谣在酒吧中央摆肩扭胯,欢快舞蹈。
宋冉环顾四周,竟有一丝莫名的感动。她的目光毫无保留地送给了东国年轻人的笑脸和他们灵巧的舞姿。
萨辛许是看出她的心思,他深邃的大眼睛眨了眨,说:“宋,虽然生在这个国家,但我们不是活该苦情的,也得偶尔享受生活嘛。尽管,美梦总是会醒。”
宋冉被他一言说中,也不狡辩,说:“对不起。我道歉。认为这个国家的国民就应该是愁眉苦脸悲惨凄凄的样子,是我错了。为了赔罪,我请你三杯酒,如果便宜的话。”
萨辛哈哈大笑。
两人坐去吧台边,看了下酒水价格,一杯从4美元到8美元不等。
“幸好。”宋冉说,“酒的价格没有飞涨。”
“物质可以涨价,精神不行。酒精就是精神!”萨辛举起酒杯,一通歪理。
“对,酒精就是精神!”宋冉噗嗤笑,“萨辛,我真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无忧无虑的大学生的样子。
宋冉喝的是当地特色的鸡尾酒,掺着青橄榄和肉桂的味道,青涩而特别。
DJ换了首缓慢悠扬的音乐,漂亮的人们端着酒杯随着节奏律动,叫人一时坠入梦乡,忘了外头真实的世界,忘了十米开外的街道对面,那满是弹坑和黑灰的古墙。
宋冉摇着杯中的酒,说:“我们中文里有一个词,叫‘醉生梦死’。书上说是个不好的词,我却觉得这个词太有魅力了。”
“醉生梦死。”萨辛说,“如果是今晚这样的美酒,此刻这样的美梦,我愿意不再醒来,我愿意永远不要清醒。”
“那我们中文里又有一句话了,”宋冉举起酒杯,“但愿长醉不复醒。”
话音未落,附近几个男女竟一起举杯:“祝永远不要清醒。”
陌生的人们相视而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酒保也在笑,摇酒器在他手中翻飞。
萨辛在人群里看到一位漂亮的本国女学生,两人对视好几眼后,萨辛终于跳下高脚凳朝那同龄姑娘走去。
“祝你好运。”宋冉目送他离开,却正好看见几个迷彩服走了进来,是那群维和特战兵。
她定睛看,一眼就搜索到了李瓒。
他跟本杰明他们坐到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因为军装,他们轻易就吸引了全场关注。本杰明跟只花蝴蝶似的,尽情享受着四周美女们青睐的目光。
李瓒倒比较沉静。他坐下来没几秒,察觉到什么,准确朝吧台这边看过来,对上了宋冉的眼神。
隔着旋转的灯光和人影,他远远地冲她笑一下,眉眼弯弯。
宋冉心就凝滞了一瞬。她对他的笑没有半点抵抗力的。她抿着唇冲他笑,算是回应。
她的脸很烫,或许还很红。一定是酒精的原因。
这时,本杰明也看见她了。他笑着抬手勾住李瓒的肩膀,一边看着宋冉,一边在李瓒耳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李瓒直接一掌把他脑袋推开。
李瓒再次看向宋冉,又缓缓笑开;宋冉仍是一瞬不眨看着他,但下一秒,穿梭的人影遮挡住两人的视线,看不到了。
酒保递过来一杯橙色的日出。宋冉接过来,默默抿吸管,又偷偷回头看,他刚才坐的位置上没人了,空空的。
她的表情也空了,伸着脖子寻,人影移开,撞见他正朝她走来。
真丢人!
她这巴巴寻找的模样不知有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她迅速换上笑容:“好巧啊。你怎么也来了?”
李瓒一时没答话,哪里是巧,不过是他们每晚都会来喝酒放松罢了。
“我以为你已经踩过点了。”他说着,坐在她旁边的高脚凳上,歪头隔着她跟萨辛还有那女学生打了个招呼。
“前两天太忙,又累,没时间过来。今天正好休息饱了。”她问,“你喝什么?我请你吧。”
李瓒好笑:“不用……”
“不行。你上次送了我一个苹果,今天该我请你。”
他拿手指搔了搔鼻梁,说:“那行吧。”
“喝什么?”
“伏特加。”
酒保倒了一杯过来。
宋冉问:“你平时喝酒么?”
“不喝。不过队里有个俄罗斯人,”李瓒说着,下巴往他队友那儿指了指,“随身带着伏特加。困了喝几口,提精神。”
趁他举杯喝酒,她迅速细细打量他。他今天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不像那天那么疲惫。
“你这几天睡得好吗?”
“还行。睡够了七小时。”
“我今天从早上十点睡到下午五点。外头的迫击炮都没把我炸醒。”
李瓒刚把杯子递到嘴边,听了这话,没忍住噗嗤一笑,微低着头扭头看她:“你是有多困?”
吧台微黄的吊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眼里的笑意像水,波光潋滟。
宋冉一下子脑子卡了壳,忘了要说什么。
而他仍含笑看着她,等她的回答。
她说:“刚才太吵了,我没听清。”
他于是稍稍凑近她,在她耳边说:“我问,怎么会睡得那么死?”
他的气息拂在她耳上,熨烫的触感传到脸颊上,她热着脸,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等我醒来,仗都打完了。哦,对了。我住的那个地方,墙壁被炮弹轰得裂开了一条缝呢。”
话音未落,李瓒又没忍住扑哧笑,笑得将额头抵在手背上,手里提着的玻璃杯轻轻颤抖。
杯中冰晶折射着灯光,一闪一闪。
她也憨憨跟着笑,问:“你的酒好喝吗?”
李瓒把杯子放下,推过去她面前,问:“要尝尝吗?”
“……唔,好呀。”她一定是两杯酒下肚,所以才那么大胆,她捧起他的杯子,小心抿了一口,火燎入喉,她眉毛揪成一团:“怎么是烟熏味的?像喝了一口子弹。”
他拿手撑着太阳穴侧头看她,再次被她逗笑,笑得肩膀轻抖,唇角扬起的弧度是再也压不下去了。
有什么是那么好笑的呢,好像也没有。
或许,只是那晚的音乐太轻松,酒香太放纵。那样氤氲如雾的灯光,像梦一样,带人远离了战场。
夜已深,酒微醺。年轻人们肆意舞动。
宋冉回头看着他们,歪着脑袋,神情向往。
李瓒瞧见,一时不知是否酒精作祟,问她:“想跳舞吗?”
宋冉立刻摇头:“我跳得不好。不像外国人,好像天生就会跳舞呢。我要跑去跳,肯定很尴尬。”
酒精上头,晕红了她的脸颊。李瓒看一眼时间,说:“要回了吗?”
她点了点开始沉重起来的脑袋,说:“嗯,要回了。”
萨辛正跟那姑娘聊得欢畅。而李瓒的同伴们,身边早围上了妙龄女郎。
宋冉和李瓒对视一眼。
李瓒说:“我送你过去吧。”
宋冉“噢”一声。人从高脚凳上滑下,脚有一丝酸软。她竟不知不觉喝了四杯。
李瓒低头看她的脚,目光上移,落在她的脸,笑问:“喝多了?”
“没有。”她抿唇笑,面颊绯红,眼眸含水,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目光缓缓移开,指向酒吧门口:“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酒吧。大门关上,歌声和美酒都留在身后,面前是微暗的狭窄小巷。夜里的风穿堂而来,凉丝丝的。
“冷么?”他问。
“不会啦。”她像小鸭子一样扑了扑手臂,“我穿着外套呢。刚在屋里很热,现在这样正凉爽。”
他被她的动作逗笑了,唇角勾起的弧度在暗夜里若有似无。
宋冉尚在辨认方向,李瓒忽问:“想跳舞吗?”
她愣住:“跳舞?”
“嗯。”他说,“现在就我们两个人,跳错了也不会有人笑你。”
深夜,安静的小巷子里,月光轻柔,白纱一样铺洒下来。
他轻轻搂住她的腰,她搭上他的肩,手交到他手心。他后退一步,她被牵引着前进;他旋转一下,她跟着轻身飞旋。
他和她都并不太会跳舞,酒精让步伐愈发暧昧摇晃,偶尔轻撞到一起,又不时磕碰一下脚尖,彼此的呼吸若有似无地交缠。
这哪儿是跳舞,分明是小心而隐秘的试探与作乐。
宋冉轻轻地笑,李瓒扬起她的手腕,她在他手臂下旋转着远离开去,又转着圈儿回来他面前。
温柔的月光是无声的音乐,脚步敲打青石板是心间的韵律。天地间一片静谧,只有那布满弹孔和烟灰的断壁残垣见证着一切。
一曲完毕,李瓒松开她,退后一步,煞有介事地颔了下首。
宋冉也假装拉起裙摆,回了个并不标准的屈膝礼。
起身时,她脑袋晃了一下,真有一点点晕了。
他刚要伸手去扶,见她站稳了,又收回了手。因为,舞已经跳完。
两人往回走,渐渐远离那片酒香缠绕的空气。
宋冉问:“你的朋友们都留在这儿么?”
“过会儿再来找他们。”
“噢。”
石板路坎坷不平,宋冉揉揉眼睛,看不太清,走路高一脚低一脚。
李瓒走在她身侧,低头看着她的脚步。
漆黑的夜,两人专心着脚下的路,只有彼此安静的呼吸声,混着风吹纸屑擦地而过的唰唰声响。
走上大路,视野开阔了些。古老的城楼在道路两旁勾勒出岁月沧桑的轮廓。
“这几天过得还好吗?”李瓒低着头,轻声问她。像是怕吵醒这座难得静谧的城,连说话都像是私语。
“很好啊。”她扬起脑袋,清黑的眼瞳里拢着星光,在夜色中如水一样,真真地瞧着他,“去了边境,去了市中心,去了交战区,还去了生活区。你呢?”
他随着她慢慢走着,说:“差不多,每天都在拆弹。”
“噢。”她点了点愈发有些沉重的脑袋,脚下没注意,踩到一块翘起的石板。她身体微微晃动一下,肩膀撞上他的手臂,轻擦而过。
心中惊起一丝涟漪,却又彼此自然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她问:“有比上次更危险的时候吗?”
他微笑着摇摇头。
wωω◆ttκan◆¢O “那就好。”她落下一口气,又说,“我看了,他们这儿好像没有红绳子买呢,可能要回国才能买给你了。”
他看她一眼,眼里还是笑:“不急。”又问,“你出来两个月了吧,大概什么时候回国?”
“我在哈颇再待几天就走了,下一步去哪里还没定,应该会回国吧。你在哈颇会待多久?”
“说不准。哪天上边有命令,就得立刻走了。”
像上次离开加罗一样,连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都沉默了会儿,各怀心思地走路。偶尔不小心肩膀轻轻擦在一处,又悄然分开。
正要拐过一条街,李瓒察觉到什么,忽将宋冉拉停住。他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认真听着什么。
拐角另一头有脚步声,而且是一群人,正快速朝这边靠近。
李瓒判断一下四周情况,立刻搂住宋冉闪进附近的巷子里。
他一手将她拦在背后,一手从枪套里拔出了枪。
宋冉夹在他和墙壁的缝隙里,看不见外头的情况。街上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有些害怕,却又莫名安稳。
那成堆的脚步声更近了,她紧张得手到处碰,一不小心撞进他手心窝。她心里一惊,想移开,却又斗胆没移。他不知感觉到了没,既没贸然握紧她,也没躲避开。他的手心和她的拳头触碰着,自然松松地蜷握着。
她咬着嘴唇,心脏狂跳;
他扭头看着外头,警觉而戒备。
那队人马越来越近,从巷子口擦过去,李瓒无意识地后倾隐蔽。
身后的宋冉无处可退,任由他的后背轻撞到她脸上。男人身上特有的体味,夹杂着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闭了闭眼,右手不自禁轻轻抓住了他腰间的衣服。
脚步声渐渐走远,李瓒仍无声等待着。
直到终于,最后一点儿声音消失,街上恢复静谧。
宋冉松了手,脑袋发蒙,小声问:“李瓒……好了么?”
他把枪放回去,从她身边移开一步,扭头看她,眼神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
“李瓒?”他轻笑了下,“之前不是阿瓒阿瓒地叫么?”
宋冉脸上霎时火烧火燎。
而他这话一说出口,自己的心也有点儿乱了,移开眼神也移开了话题,说:“走吧。”
“噢。”
绕过拐角,再过一条街就是酒店了。
宋冉问:“刚才那波是什么人啊?”
“应该是政府军。”李瓒说,“不过最近宵禁,碰上了要查半天,也麻烦。”
“嗯。”
两人没再讲话了,一路安静地走。
夜里,清风吹着。
一条路终是走到了尽头,宋冉慢慢走上酒店的台阶,回头看李瓒:“我走啦。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嗯。”
两人站着,安静对视。
她在等他走,
他在等她进去。
一秒后,李瓒笑出一声,低头摸了摸鼻子,说:“走了。”
“嗯。”
他走出没几步,回头:“宋冉。”
“嗯?”她仍站在台阶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他被她看得一时语塞,但想想也没有别的话,还是那一句:“注意安全。”
她笃笃地点头:“知道啦。”
他笑笑,招一招手,小跑过了街道。
很快,那迷彩服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宋冉微笑看着他离开,不禁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哈颇城的夜,天是蓝黑色的,很深沉。
她满心说不出的甜,小跑进楼里,难得地拉开铁栅门,乘上那部老式电梯。
电梯一抽一搐地往上走。她靠在电梯壁上,仰着头吃吃地笑。
这一整晚的细节能在她脑袋里回想很久,很久很久。
想着想着,她脸烫得厉害,不禁拿手搓了搓脸。
她下了电梯,关上铁栅门,兀自笑着穿过走廊。刚打开门,身后一间房门拉开,里边的人用中文唤了声:“宋冉。”
宋冉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反应了几秒,才慢慢回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