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尚书想到又要请那难缠,且从来不会给他留面子的大女儿回来,心头就仿佛被人揪着一般,脸上不甚松快,便拱了拱手,没有执意要送,只遣了管家送客。
虞淼身量高长,浑身的线条精炼健硕,两条笔直修长的大长腿迈步起来,更是如踩清风,管家气喘嘘嘘的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虞淼正迈步快走,路过一片竹林,却忽而停了下来。后头追着的管家,险些要撞在他石头一般坚硬的脊背上。赶紧喘了两口气。
却听虞淼轻笑道:“如今已近冬日,竟还有如此青翠欲滴的颜色,叫人看来果然耳目一新。”
“这是从南边儿请来的园林匠人照养的竹子,种了几年,才种好!如今算不得好看,落了雪的时候,四处一片白茫茫的,唯有此处青玉一般,那才叫喜人!”管家喘匀了气息,忙陪着笑脸,热情说道。
虞淼点了点头,“西北如今已经落了雪了,一年唯有两季,如今可看不到如此青翠的颜色。”
他说着还向竹林中走了两步,像是十分喜欢这青竹,欲要好好欣赏一般。
管家笑着说:“虞将军难得回来一趟,若是喜欢京中风景,不妨多在京中住些时日,想来太后娘娘和国舅爷也都是十分惦念将军的!”
虞淼微微点头,却没有说话,抬手揪下一片竹叶,捏在手中,似在把玩。管家觉得这虞将军一言一行,真是让人摸不透的时候,却忽见虞淼忽而挥手,掷出手中那一片薄薄的竹叶,分明是竹叶无疑,管家亲眼看着他从竹子上揪下的,可从他修长的手指中掷出之时,却恍如锋利的飞镖一般,急速的破空之声,恍如就在耳畔。
“啊——”
一声少女的尖叫,伴着当的像是“飞镖”扎入竹竿的声响,从树林深处传了出来。
“谁?!谁在那儿窥伺?家中有来客,我没有交代各处丫鬟不要四下乱走么?”管家立时变了脸色,原以为这虞将军真的是和他在讨论竹子,想来虞将军是早就发现竹林之中藏了窥探之人啊?
“是谁藏在哪儿?既有胆量躲着看,何不出来一见?”虞淼却是缓缓说道。
管家吓了一跳,心中正猜测着,是哪个院子里的丫鬟,胆子如此之大?正要呵斥,却听闻竹林深处的脚步声,真的一点点近了。管家诧异瞪着眼睛,只见那一片青翠之中,走出一个纤细明媚的鹅黄色身影。
明动年轻的颜色,白皙的脸庞,清亮的眼睛,轻微的脚步,不是旁人,竟是自家的五娘子。
“五娘子,您,您怎么会在这里?老爷不是已经交代过了么,家中有来客,莫要……”管家还没说话,话音就被沈五娘打断。
“你回去吧管家,我来送客。”沈五娘朝虞淼俯身,语气轻微且理所当然的说道。
管家闻言,微微一愣,这五娘子是怎么了?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前来送老爷的男客?哪有这样的道理?
“五娘子,这位是虞将军,西北边疆的大将军,不常在京城,您不认得。”
“我知道了,管家。”
沈五娘面上却是没有丝毫
意外的神色,仍旧抬手,让管家下去。
管家彻底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旁人,他早就开口呵斥了,可偏偏五娘子近来格外得老爷欢心,老爷几乎处处都顺着五娘子的意,从不见对五娘子疾声令色的。
“管家请便吧。”虞淼也勾着嘴角,饶有兴味的说道。
管家这才躬身颔首,面上略有些尴尬道:“招待不周,万望虞将军海涵!”
他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介绍这位突然从竹林深处出现的五娘子,抬头略看了五娘子一眼,见五娘子冷冷看他,只好躬身退远了几步,却不敢真的离开,远远的仍旧看着竹林这边的情况。虞将军毕竟是年轻气盛的郎君,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从边疆苦寒之地回来,若是对自家小娘子有什么不妥之举,他也得立时有反应才好。
“五娘子故意等在这里,有何用意?”虞淼低头,俯瞰着娇小玲珑的沈五娘,淡然说道。
“你认得我?”沈五娘仰着小脸儿。
虞淼勾了勾嘴角,“就同你知道我是谁一样。”
沈五娘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绕弯子,想来虞将军来我家中,定是因为我的长姐吧?”
虞淼低头看着她,并不说话。既没有承认,亦不打算否认。
“长姐如今是齐王妃,齐王和虞国舅向来处在对立之面,我虽不懂朝堂政局,可这般明眼的事情也是明白的。我爹帮不了你,我或许可以帮助虞将军。”沈五娘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她却迫使自己面上从容冷静的说道。
“你可以帮我?帮我什么?”虞淼似乎听闻了什么好笑的话,冷笑着问道。
“那要看虞将军需要我帮什么?”沈五娘在他放肆睥睨的眼神中,咬牙说道。
虞淼闻言轻笑,忽而福身靠近,抬手勾起她的下巴,逼视着她的眼睛,“你口口声声叫着长姐,她既是你的长姐,你又为何要帮一个外人?”
沈五娘咬牙,在他逼近的眸光中,看到了微微露出些紧张的自己,口鼻之间尽是他霸道凌冽的气息,她仿佛听到自己隆隆如雷鼓一般的心跳,“虞将军既然知道我是谁,想来必然已经打听过沈家的事情,又怎会不知道我同长姐的纠葛关系?”
虞淼闻言笑的露出了一口整齐净白的牙,“你的舅父一家,被她逼得离开京城,母亲在她逼迫之下,一头撞死,你从一个尚书府中受尽宠爱的嫡女,变成如今连一个小妾都要讨好的失了母亲庇佑女儿,你表面讨好她,其实心里恨透了毁了你一切的她,对么?”
沈五娘仿佛被人戳中了软肋,瞪大的眼睛似乎在强忍着眼泪,她不能哭,不能流泪,那是软弱的表现,没有了母亲以后,她就已经没有资格软弱了。
“你不过是她的手下败将,而我,不需要一个惨败之人的帮助!”虞淼忽而直起上身,远离了沈五娘,勾在沈五娘下巴上的手指,也倏尔收走。
身边那压迫之势忽然离开,沈五娘顿觉身子一轻,抬手抓住一旁的竹子,才稳住脚步。
“你需要的!”沈五娘咬牙说道。
虞淼却不再看她,转身离开竹林。
沈五娘站在原地,定定的看着他的背影走出竹林,渐行渐远。她心口砰砰然的强烈跳动,却没有平息,反而愈发快了起来。
下巴上被他手指勾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他手上的温度,他虽然人已经走远,但他那种霸道的气息,似乎还在周遭萦绕。他说,不需要一个惨败之人的帮助?不,她不是惨败之人,她失去母亲以前,从来没有将一个被家族摒弃在穷乡僻壤的老家那么多年的女儿当做自己的对手,她什么都没有,没有受宠的母亲,没有疼爱她的父亲,没有顶力相助的舅父家,她凭什么和自己比?
她从来没有将沈昕娘放在眼里过。是她大意,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她从来未曾认真迎战,如何谈得上失败?如今她长大了,要算一算曾经的旧账,她认真起来了,谁赢谁输还未必呢!
虞将军会需要她,一定会的!他们会是彼此的契机,相携便可以达成彼此的目的!她才不管这天下是谁的,国舅爷也好,齐王爷也罢,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想要看到那个逼死了她母亲的人过得不好,让她也尝尝如今自己尝试过的日子,看她匍匐在自己脚下痛苦!
沈五娘不知自己在竹林中站了多久,回到闺阁之时,她的手脚都已经动得冰冷,但眼中的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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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酒太香了,先前还未澄清的时候,看起来色泽也没有如此漂亮!如今用这白玉酒樽盛了,嗅着酒香,观着酒色,真是叫人垂涎呐!”丹心双手捧着已经酿好的野葡萄酒,口水几乎要流进酒樽里。
金香立即上前,夺走她手中的白玉酒樽,“丹心姐姐小心!您口水再长些,这第一杯美酒就全毁了!”
“如何全毁了?”丹心掐腰,“你快给我,自己嘴馋,倒是来揶揄我?”
金香笑意盈盈的双手捧着白玉酒樽,馋猫一般看着沈昕娘,“娘子,第一杯美酒,就给婢子尝尝吧?”
沈昕娘点头,“尝吧。”
丹心来不及上前抢,金香便仰脸将酒倒入口中,甘醇的味道,绵长的香味,回味悠长而醇厚。
“好酒,好酒!”
金香一脸迷醉的样子,双手捧着白玉酒樽,目光落在酒樽之上,仿佛看着的不是被她喝干的酒杯,而是她至诚所爱一般。眼眶甚是被这醇厚的味道给渲染的有些濡湿。
“这不单单是酒,这是一种情怀,是一种胸襟,是娘子的品格,说是酒,果酒,真是太辱没它了……”金香说的格外认真,表情十分严肃,一丝玩笑的意味都没有,说完,竟背过脸去,拿袖子沾了沾眼角。
丹心分外诧异,瞪大眼睛看着金香,“娘子,她这是怎么了?一杯酒而已,她喝都喝了,我又抢不过她,还能让她给我吐出来不成?她倒还委屈上了?”
金香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根本不理会丹心的话,若是平日里,早就跳起来反驳了,今日她竟格外的安静,只是默默的走到一边,蹲下身来,将酒坛子里的酒澄清好的舀出一些来装进更为精致小巧的小酒坛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