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今枝想,今后大概有好一阵子,元冈邦子都会持续购买那本理应刊登自己故事的女性杂志。虽然有点可怜,但他认为,这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梦想。手边处理的事情告一段落,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看着记事本按下号码。

铃响了三声之后,对方接起电话。

“喂,筱冢先生?……是的,我是今枝。我现在在大阪。对,是为了那个调查。其实,有个人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上一面,希望能和她取得联系,才来请教筱冢先生她的联络方式。”今枝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9

玄关的铃声响起时,江利子正要拿出烘干机里的衣物。她把抱在手上的床单和内衣裤扔进旁边的篮子。对讲机设在餐厅的墙上,江利子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请问是手冢太太吗?敝姓前田,从东京来。”

“啊,好。我现在就开门。”

江利子脱下围裙,走向玄关。新买的这栋二手房,走廊有些地方会发出声响。她一直催丈夫民雄趁早修好,他却迟迟不肯动手。他的缺点就是有点懒。

她没有取下链条直接开门。一个穿短袖白衬衫、打蓝领带的男子站在门外,年龄三十开外。“不好意思,突然打扰。”男子行了礼,头发梳得很整齐。“请问,伯母转告您了吗?”“是的,我母亲跟我说过了。”“好。”男子露出安心的笑容,“这是我的名片,”

取出名片,请多多指教。名片上写着“红心婚姻顾问协调中心调查员 前田和郎”。“不好意思,稍等一下。”江利子先把门关上,取下链条后再次打开。但是,她并不想让陌生男子进门。“那个……我家里很乱……”“没关系,没关系。”前田摇摇手,“这里就可以。”说着,他从白衬衫胸前的口袋取出记事本。今天早上她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告诉她专门调查婚姻状况的调查员要来。看来调查员似乎先去了江利子的娘家。“调查员说是想打听唐泽同学的事。”“打听雪穗?她离婚了呀。”

“就是因为这样啊,好像又有人要跟她提亲。”

母亲说,调查员好像是受到男方的委托,前来调查雪穗。“说是想听听以前朋友的说法,才来我们家的。我跟他说江利子结了婚不住在这里,他问我可不可以告诉他你夫家地址。可以吗?”

调查员显然正在一旁等待。

“我无所谓啊。”

“他说,如果可以,今天下午就过去找你。”

“噢……好啊,可以。”

“那我就跟他说了。”母亲告诉她,调查员姓前田。

如果是平常,她讨厌这种来路不明的人物,自会请母亲回绝。这次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对方调查的是唐泽雪穗。江利子也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只不过,她还以为调查结婚对象的行动会更加隐秘。调查员竟然大大方方地自道姓名来访,倒是颇令她意外。

前田站着,仿佛挤进半开的门缝中,针对江利子与雪穗之前的来往提出问题。她大略说明她们在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三年级时同班,因而熟络起来,大学也选择同校同系。调查员用圆珠笔将这些一一记下。

“请问,男方是什么样的人?”问题告一段落时,江利子反问道。前田的表情显得有些出乎意料,露出苦笑,抓抓脑袋。“很抱歉,目前还不能告诉您。”“你说目前是指……”“若是这件婚事成功,我想您总会知道。但很遗憾,现阶段还没有成定局。”

“你是说,对方的新娘候选人有好几位?”前田略显迟疑,但还是点点头。“可以这么解释。”看来,对方相当有身份地位。“那么你来找我的事,最好也不要告诉唐泽小姐?”“是,您肯这么做就太好了。知道有人背地里调查自己,那种滋味总是不好受。呃,您与唐泽小姐现在还有来往吗?”

“几乎没有了,只写写贺年卡。”

“哦。不好意思,请问手冢太太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两年前。”

“唐泽小姐没有出席您的婚礼吗?”

江利子摇摇头。“我们虽然举行了婚礼,但没有盛大宴请,只是近亲聚个餐而已,所以我没有给她寄喜帖,只写信告诉一声。她在东京,而且,怎么说呢,时机有点不太对,我也不太好意思邀请她……”

“时机?”说完,前田恍然大悟般用力点头,“那时唐泽小姐刚离婚吧?”“她在那年的贺年卡上简单地写着他们分手了,我就不太好意思邀请她参加我的婚礼。”“哦。”

得知雪穗离婚时,江利子本想打电话去关心。但觉得自己这么做未免太不识相,就作罢了。她估计也许雪穗会主动和她联系。但雪穗并不曾来电。她至今仍不清楚雪穗离婚的原因,贺年卡上只写着“于是,我又再度回到起跑点,重新出发”。

一直到大学二年级,江利子都和初中、高中时代一样,经常和雪穗在一起。不管是去逛街购物,还是去听演唱会,总是请她作陪。一年级发生的那起可怕的意外,使江利子不但不敢结交陌生男子,甚至害怕认识新朋友,雪穗便成为她唯一的依靠。甚至可以说,她是江利子与外部社会联系的渠道。

然而,这种状态自然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这一点江利子比谁都清楚。同时,她也认为不能总拖累雪穗。尽管雪穗从未表现出丝毫不满,但江利子知道她正与社交舞社的高宫学长交往,自然会想多陪陪男朋友。

还有另一个真正的原因。雪穗和高宫交往,让江利子经常想起一个男子—筱冢一成。

雪穗从不在江利子面前提起高宫,但她无心的只言片语,还是会透露出男友的存在。这时,江利子便感到心里蒙上一层灰色的纱,无法制止自己的心跌落至黑暗的深渊。

大约在大二下学期时,江利子刻意减少和雪穗碰面的次数。雪穗一开始似乎感到困惑,但慢慢地,她也不再主动和江利子接触。或许是聪慧的她察觉了江利子的用意,也或许是认为再这样下去,江利子永远无法靠自己站起来。

她们并非不再做朋友,也没有完全断绝联系。见了面还是会聊天,偶尔也会互通电话。但是,和其他朋友比起来,并没有特别亲密。

大学毕业后,两人的关系更加疏远。江利子通过亲戚的介绍,在当地的信用金库任职,雪穗则迁居东京与高宫结婚……“我想请教一下,就您的印象,”前田继续发问,“唐泽小姐是哪种类型的女子?只要简略形容一下就可以了,比如是内向而纤细敏感,或是好胜而不拘小节等等。”

“要这样形容很难。”

“那么,用您自己的话来说也可以。”

“用一句话来说啊,”江利子稍加思考后说,“她是个坚强的女子。虽然不是特别活跃,但靠近她身边,会感到她释放出一股能量。”

“光芒四射?”

“是的。”江利子一本正经地点头。

“其他呢?”

“其他啊……嗯,她什么都知道。”

“哦?”前田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些,“这倒挺有意思。您是指她很博学吗?”“不是一般所说的知识丰富,而是她对于人的本质或社会各层面都很了解。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感觉非常……”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学到很多东西啊。如此人情练达的女子,婚姻却以失败收场。对此您有什么看法?”江利子明白调查员的目的了,原来他还是着眼于雪穗的离婚,担心离婚的根本问题在雪穗身上。“那次婚姻,也许她做错了。”“怎么说?”“我觉得,她好像是受到氛围的影响才决定结婚的,这在她来说很难得。我想,如果她更坚持自己的意见,应该不会结婚。”“您是说,是男方强烈要求结婚?”“不,也说不上是强烈要求。”江利子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一般人恋爱结婚的时候,我认为彼此的感情一定要达到某种平衡状态才行。但他们就有点……”“和高宫先生比起来,唐泽小姐的感情没有那么强烈,您是这个意思吗?”

前田说出高宫这个姓氏。他们不可能忽略雪穗的前夫,所以并不值得惊讶。“我不太会说……”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困惑地说:“我想,他不是她最爱的人。”

“哦?”前田睁大了眼睛。话一出口,江利子就后悔了。她多嘴了,这种话不应该随便说。“对不起,刚才是我自己的想象,请不要放在心上。”

前田不知为何陷入沉默,凝视着她。后来才好像注意到什么似的回过神来,慢慢恢复笑容。“不会。我刚才也说过,只要依您的印象来说就可以。”

“可是,我还是别再说了。我不希望因为我随便乱讲,给她造成不便。请问你问完了吗?我想应该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事。”江利子伸手拉门把。“请等一下,最后一个问题。”前田竖起食指,“有件初中时的事想请教。”“初中时代?”

“是一件意外。您读初三的时候,有位同学遭到歹徒攻击,听说是您和唐泽同学发现的,是吗?”江利子感到血液从脸上消退。“这有什么……”“那时唐泽小姐有没有什么让您印象深刻的地方?比如可以看出她为人的小插曲—”不等他把话说完,江利子便猛摇头:“完全没有。拜托你问到这里就好,我很忙。”可能是慑于她的气势,调查员很干脆地从门口抽身。“好的,谢谢您宝贵的时间。”

江利子没有回应他的道谢,便关上了门。明知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心情大受影响,她仍无法佯作平静。她在玄关门垫上坐下。头部隐隐作痛,她举起右手按住额头。灰暗的记忆自心中扩散开来。都这么多年了,心头的伤口仍未愈合,只是暂时忘记了。

调查员提起藤村都子也是原因之一。事实上在此之前,那件可怕的往事便已在脑海里蠢蠢欲动—从他提起雪穗开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利子心里便暗藏着一个想象。一开始,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后来便慢慢发展成一个故事。然而,这件事她绝对不能说出口。因为她认为这种想象非常邪恶,绝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心中有这种想法,她也努力要自己抛开这种愚蠢的幻想。

但这念头在她心中盘踞,不肯消失,这让她万分厌恶自己。每当受到雪穗温柔对待,她都认为自己是个卑鄙小人。但同时,还是有一个再三审视这个想象的自己。这真的只是想象?难道不是事实吗?其实,这才是她疏远雪穗的最大原因,内心不断扩大的疑惑与自我厌恶让她无法负荷。

江利子扶着墙站起来,全身疲惫不堪,仿佛有无数废物在体内各处沉淀。她抬起头,发现玄关的门还没上锁。她伸手锁上,牢牢扣紧链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