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是为了写小说,”他说,“我想写推理小说,总不能一直闲混不做事。我想在小说里用氰化钾,可没亲眼见过,也不知道性质。所以我想,不知能不能拿到真东西。典子,你们医院那么大,应该有吧?”

这件事着实让典子感到意外,她没有想到他会写小说。

“这个……不查一下不知道呢。”典子先搪塞过去,其实她知道那东西放在一个特殊的保管库里,不是用来治疗,而是作为研究用的样品。只有少数几个院方的人能进入保管库。“你只是要看看吧?”

“最好能借一下。”

“借……”

“我还没有决定要怎么用,想等看过实物再说。我想请你帮我弄一点。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也不必勉强。我再去找别的渠道。”“你有其他的渠道?”“因为之前的工作,我跟各行各业的公司都有来往。利用这点关系,应该不至于弄不到。”如果不知道他有其他渠道,也许典子会拒绝他的请求。然而,她不希望他和其他人私相授受如此危险的物品,便答应了他。

八月中旬,典子把一瓶从药房拿出来的氰化钾放在他面前。“你不是要拿去用,对不对?只是要看看,对不对?”她再三确认。“对,你一点都不需要担心。”秋吉把瓶子拿在手上。“绝对不能打开盖子,如果只是要看,这样就可以了吧。”

他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瓶子里的白色粉末。“致死量大概是多少?”他问。

“据说是一百五十毫克到二百毫克之间。”

“不明白。”

“挖耳勺差不多一勺到两勺吧,差不多就那样。”

“够毒啊!溶于水吗?”

“是,可如果你想的办法是在果汁里下毒的话,我想光是挖耳勺一两勺是行不通的。”“为什么?”“喝一口就会觉得奇怪呀,听说味道对舌头很刺激,虽然我没喝过。”“你是说,如果要让人喝一口就没命,一定要加很多?可这么一来味道会更奇怪,被害人可能不会喝下去,直接就吐出来。”“而且氰化钾有一种怪味,鼻子灵的人可能还没喝就发现了。”“杏仁味?”“不是杏仁果核的味道,是杏子的味道。我们平常吃的杏仁果是杏仁的果核。”“小说里有人用过把氰化钾溶液涂在邮票背面的手法……”

典子摇头微笑。“那很不实际。那么一点溶液,离致死量差太多了。”“还有混在口红里的手法。”“也不够。要是太浓,因为氰化钾是强碱,大概会让皮肤溃烂。再说,用这种方法,氰化钾不会进到胃里,无法发挥毒性。”“怎么说?”“氰化钾本身是一种很稳定的物质,但若到了胃里,会跟胃酸反应产生氰化氢,这样才引起中毒症状。”“原来不必让被害人喝,只要让他吸进氰化氢就行。”“没错,可实际要做很困难,因为行凶的人也可能会死。氰化氢可经由皮肤、呼吸被人体吸收,光是屏住气不呼吸可能没有用。”“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我再想想。”秋吉说。事实上,他们谈过后,有两天他一直坐在电脑前思考。

“假设想杀的人家里的卫生间是西式的,”晚餐吃到一半时,他说,“在他快到家时先行潜入,把氰化钾和硫酸倒进马桶,盖上马桶盖,立刻离开,这样凶手就不会中毒了吧?”

“应该不会。”典子说。

“这时被害人回来,进了卫生间。马桶里已发生化学反应,产生了大量的氰化氢,但他不知道,打开马桶盖,氰化氢全部冒出来,他吸了进去—这个手法怎么样?”

典子略作思索,说应该还不错。“我觉得基本上没有问题。反正是小说,这样就差不多了,要讲究细节就没完没了了。”这句话似乎让秋吉不满,他放下筷子,拿起记事本和圆珠笔。“我不想随便。既然有问题,就详细告诉我。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找你商量。”典子心头一凛,正襟危坐。“说不上是有问题。照你所说的方法,也许会成功。但如果有什么闪失,对方可能不会死。”“为什么?”“氰化氢会漏出来,就算把马桶盖盖上,也不是密闭的,整间卫生间会充满漏出来的氰化氢,再慢慢跑出去。这样一来,想杀的人还没进卫生间,可能就发现情况异常了。不对,说发现不太贴切,应该是说,可能会吸进一点点氰化氢,出现中毒症状。如果这样就一命呜呼当然是很好……”

“你是说,要是吸进去的氰化氢量太少,即使中毒也不一定致死?”“这是我的推测。”“不,也许就像你说的这样。”秋吉双手盘在胸前,“那就得花点心思,让马桶盖密合度高一点。”“再打开排气扇,也许更好。”她建议。“排气扇?”“卫生间的排气扇啊,打开排气扇,让马桶里漏出来的氰化氢排出去,就不会跑进屋里了。”

秋吉默默思考片刻,然后看着典子点点头。“好!就这么办!幸好我找你商量。”“希望你能写出一部好小说。”典子说。典子把氰化钾带出医院时,心里本有一抹不安,但这时那份不安也烟消云散了。她觉得自己帮了他,心里非常高兴。

然而,一星期后,典子从医院回到家,却不见秋吉身影。她以为他到外面小酌,但到了深夜他依然没有回家,也没打电话。她开始担心,想寻找他可能的去处,却发现连一丁点儿线索都没有。她不知道秋吉有哪些朋友,也不晓得他可能会到哪里去。她认识的秋吉永远在房间里面对电脑。

天亮时,他回来了。典子一直没有合眼,妆也未卸,饭也没吃。“你跑到哪里去了?”典子问在玄关脱鞋的他。“去搜集小说的资料。那里刚好没有公用电话,没法跟你联系。”“我好担心。”

秋吉身穿T恤、牛仔裤,白色T恤肮脏不堪。他把手上的运动包放在计算机旁,脱掉T恤,身体因汗水而发亮。“我去冲个澡。”“你等一下,我去放洗澡水让你泡澡。”“淋浴就好。”他拿着脱下的T恤走进浴室。

典子准备把他的运动鞋摆好时,发现鞋也很脏。明明不是很旧,鞋边却沾着土,仿佛在山里走动过。他到底去了哪里?典子觉得秋吉不会把当晚的行踪告诉她,他身上的气场也让典子难以开口询问。她的直觉告诉她,搜集小说资料云云一定是谎言。

她很在意他带出门的包,翻看背包是不是就能知道他的去处?浴室里传来水声。没时间犹豫了,她走进里面的房间,打开他刚才放下的运动包。

首先看到的是几本档案夹,典子拿出最厚的一本,但里面是空的。她又翻看了其他档案夹,都是空的,只有一本贴着一张贴纸—今枝侦探事务所。

这是什么?典子感到不解。秋吉为什么会有侦探事务所的档案夹,而且是空无一物的档案夹?是基于某些原因,将里面的资料处理掉了?典子进一步查看包,看到最下面的东西时,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是那瓶氰化钾。她胆战心惊地拿出瓶子。里面仍装着白色粉末,量却比以前少了将近一半。她心里狂潮大作,感到恶心反胃,心跳加剧。这时,水声停了。她急忙把瓶子和档案放回原位,将包收好。一如典子所料,秋吉对当晚的行踪绝口不提,从浴室出来后便坐在窗边,久久凝视着窗外。他的侧脸显露出典子未曾见过的晦涩阴狠。

典子不敢发问。她知道如果自己开口,他一定会给出答案,但她害怕他的解释将是显而易见的谎言。他到底把氰化钾用在了什么地方?她稍加想象,恐惧便排山倒海而来。

之后,秋吉突然向典子求爱。他的粗鲁急迫也前所未见,简直就像是想忘却什么。当然,这次他也没有射精。他们两人,只要典子没有达到就不会结束。

那天,典子第一次假装自己因快感而痉挛。

4

那名男子来电,是在康晴找一成商量雪穗母亲一事的三天之后。一成开完业务会议,刚回到座位,电话便响了起来。一列并排在话机上的小灯之一亮起,显示来电为外线。

男子自称姓笹垣,一成对这个姓氏全然陌生。听声音应是年长者,带着明显的关西口音。男子身为大阪府刑警这一点,让一成更加困惑。

“我是从高宫先生那里得知筱冢先生大名的,抱歉在你百忙之中,仍冒昧来电。”男人以略带黏稠的口吻说。“请问有什么事?”一成的声音有点生硬。“我在调查一件案子,想和你谈谈。只要三十分钟就行,能请你抽个时间吗?”“什么案子?”“这个见面再说。”

听筒中传来类似低笑的声音。来自大阪、老奸巨猾的中年男子形象,在一成的脑海中迅速扩展开来。究竟和什么案子有关呢?一成感到好奇。既然从大阪远道而来,应该不会是小案子。

男子仿佛猜透他的心思一般,说道:“其实,此事与今枝先生也有关,你认识今枝直巳先生吧?”

一成握住听筒的手一紧,一股紧张感从脚边爬上来,心中的不安也加深了。此人怎么会知道今枝?他怎么会知道今枝与我的关系?一成相信从事那类工作的人,即使遭到警方盘问,也不会轻易透露委托人的姓名。

只有一个可能性。“今枝先生出事了吗?”“这个,”男子说,“我要和你谈的也包括这件事。请你务必抽空见个面。”男子的声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犀利。“你在哪里?”“就在贵公司旁边,可以看到白色的建筑,好像是七层楼。”“请告诉前台你要找企划管理室的筱冢一成,我会先交代好。”“企划管理室?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好。”

挂断电话,一成再度拿起听筒,拨打内线给公司正门的前台,交代若有一位姓笹垣的先生来访,请他到第七会客室。那个房间主要是为董事们处理私事准备的。

在第七会客室等候一成的,是一位年龄虽长、体格却相当健壮的男子,头发剃得很短,远望即知其中掺杂了白发。也许是因为一成开门前先敲了门,男子是站着的。尽管天气依旧相当闷热,男子仍穿着棕色西装,还系着领带。由于他电话中操着关西口音,一成原本对他隐约产生了一种厚脸皮、没正经的印象,此刻看来这个印象必须稍加修正。

“不好意思,在你百忙之中前来打扰。”男子递出名片。

一成也递出名片交换,然而看到对方的名片,他不禁有些迷惑。因为上面既没有警局名,也没有部门与职衔,只印着“笹垣润三”,以及住址和电话。住址是在大阪府八尾市。

“基本上,如果不是十分有必要,我不用印有警察字样的名片。”笹垣的笑容让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以前,我用的警察名片曾被人拿去做坏事。从此,我只用个人名义的名片。”

一成默默点头,他一定是活在一个不容丝毫大意的世界。笹垣伸手探进西装内袋,拿出证件,翻开贴了照片的身份证明页让一成看。“请确认。”一成瞥了一眼,便说“请坐”,以手掌指向沙发。刑警道谢后坐下。膝盖弯曲的那一瞬间,他微微皱了皱眉,这一瞬间显示出他毕竟还是上了年纪。两人刚相对坐下,便听到敲门声。一名女职员用托盘端来两个茶杯,在桌上放妥后,行礼离开。“贵公司真气派。”笹垣边说边伸手拿茶杯,“会客室也一样。”“哪里。”一成说。事实上他认为这个会客室并不怎么气派。虽然是董事专用,但沙发和茶几都和其他会客室相同。之所以作为董事专用,只是因为这个房间具有隔音功能。一成看着警察说:“您要谈的是什么事呢?”笹垣唔了一声,点点头,把茶杯放在桌上。“筱冢先生,你曾委托今枝先生办事吧?”

一成轻轻咬住牙根,他怎么知道?“也难怪你会提高警觉,但我想请你诚实回答。我并不是从今枝先生那里打听到你的。事实上,今枝先生失踪了。”“咦!”一成不由得失声惊呼,“真的吗?”“正是。”“什么时候的事?”“唔,这个……”笹垣抓了抓白发斑斑的脑袋,“还不明确。但听说上个月二十日,他曾打电话给高宫先生,说希望当天或次日碰面。高宫先生回答次日可以,今枝先生说会再打电话联系。但第二天他却没有打电话给高宫先生。”

“这么说,从二十日或二十一日之后就失踪了……”“目前看来是如此。”“怎么会?”一成双臂抱胸,不自觉地沉吟,“他怎么会失踪……”“其实,我在那之前不久见过他。”笹垣说,“那时为了调查一起案子,有事向他请教。后来,我想再和他联系,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我觉得很奇怪,昨天来到东京,就到他的事务所去了一趟。”“没有人?”笹垣点点头。“我看了他的信箱,积了不少邮件。我觉得有问题,就请管理员开了门。”“屋里什么状况?”一成把上半身凑过来。“很正常,没有发生过打斗的痕迹。我通知了管区警察局,但是照现在这个情况,他们可能不会积极寻找。”“他是自行消失的吗?”“也许是。但是,”笹垣搓了搓下巴,“我认为这个可能性极低。”“这么说……”“我认为,推测今枝先生出事了应该更合理。”

一成咽了一口唾沫,但喉咙仍又干又渴。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他会不会接下了什么危险的委托?”

“问题就在这里。”笹垣再度伸手进内袋,“呃,可以抽烟吗?”

“哦,请。”他把放在茶几一端的不锈钢烟灰缸移到笹垣面前。

笹垣拿出一盒Hilite。看着白底蓝字的包装,一成想,这年头抽这种烟可真少见。

警察手指夹着烟,吐出乳白色的浓雾。“照我上次与今枝先生碰面时的感觉,最近他主要的工作是调查一名女子。这女子是谁,筱冢先生,你应当知道吧?”一直到上一瞬间,笹垣的眼神甚至令人以为他是个老好人,这时却突然射出爬行类般混浊的光芒。他的视线似乎要黏糊糊地往一成的身上爬。

一成感觉到,这时候装傻也没有意义,而他将造成这种感觉的原因解释为所谓刑警的气势。他缓缓点头。“是的,我知道。”笹垣点点头,仿佛在说很好,将烟灰抖入烟灰缸中。“委托他调查唐泽雪穗小姐的……就是你?”一成不答反问:“您说,您是从高宫那里听说我的,我实在不明白您怎么能从那里得出这种联想?”

“这一点都不难,你不必放在心上。”

“但若您不解释清楚……”

“你就难以奉告?”

“是。”一成点头。对面前这个想必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警察,再怎么投以凶狠的眼神多半也没有任何效果,但至少要直视着他。

笹垣露出笑容,抽了一口烟。“由于某种缘故,我也对唐泽雪穗这个女子产生浓厚的兴趣。但是,我发觉最近有人四处打听她的事情。是何方神圣所为,我自然感到好奇。所以,我便去找唐泽雪穗小姐的前夫高宫先生。我就是在那时知道了今枝先生这个人。高宫先生说,有人和唐泽雪穗小姐论及婚嫁,男方的家人委托今枝先生对她进行调查。”

一成想起,今枝说过他已将事情如实告诉高宫。“然后呢?”他催警察说下去。只见笹垣把身边的旧提包放在膝上,拉开拉链,从中拿出一台小录音机。他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把录音机放在桌上,按了播音键。首先传出来的是“哔”的信号和杂音,接着是说话声。“……呃,我是筱冢。关于唐泽雪穗的调查,后来怎么样了?请与我联系。”笹垣按下停止键,直接把录音机收进提包。“这是我昨天从今枝先生的电话里调出来的。筱冢先生,这段话是你说的吧?”“的确,本月初,我是在录音机里留下了这段话。”一成叹息着回答。

这时和警察争论权也没有意义。“听了这段话,我再次和高宫先生联络,问他认不认识筱冢先生。”“他当场就把我的事告诉你了?”“正是。”笹垣点点头,“跟我刚才说的一样,没花多少工夫。”“的确,一点也没错,是不难。”“那么我再次请教,是你委托调查唐泽雪穗小姐的吧?”“是。”一成点头回答。“和她论及婚嫁的是……”“我亲戚。只不过婚事还没有决定,只是当事人个人的希望。”“可以请教这位亲戚的姓名吗?”笹垣打开记事本,拿好笔。“您有必要知道吗?”“这就很难说了。警察这种人,不管什么事情,都想了解一下。如果你不肯告诉我,我会去四处打听,问别人是谁想和唐泽雪穗小姐结婚。”一成的嘴变形了。如果他真的这么做,自己可吃不消。“是我堂兄筱冢康晴,康是健康的康,晴是晴天的晴。”笹垣在记事本上写好,问道:“他也在这家公司工作吧?”听到一成回答他是常务董事,老警察睁大了眼睛,头部微微晃动,然后把这件事一并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