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小曾？”王国华问。
“国华老主任，患者的PETCO2忽然升到58mmHg，没事，您做您的，给两口纯氧就好。”
真是这样么？
王国华的手渐渐顿了下来。
他努力回忆从患者躺到手术台上之后的每一个细节。
从麻醉到手术，快速过了一遍，但王国华没发现有任何问题，一切都很标准，至少以他的技术水平没发现有什么地儿没照顾到。
患者术前肺功能检测也正常，不应该是老年病导致的。
那到底为什么？
王国华看着麻醉医生，那面已经改行纯氧吸入，手控辅助通气，加快CO2排出。
几分钟后，麻醉医生抽了个动脉血气分析。
pH7.174，PaCO286mmHg，PaO2144mmHg，K+4.03mmol/L，HCO－330.9mmol/L，BE0.21mmol/L，Lac1.2mmol/L。
现在手术室真心和从前不一样，血气分析这种指标几分钟就有结果，王国华在担心的同时心里感慨着。
自己年轻时候的麻醉医生哪里有这么好的条件。
甚至那时候的全麻连呼吸机都没有，麻醉医生全程捏皮球，那可是个力气活。
一台手术做下来，麻醉医生都累的抽筋。
“国华老主任，要不暂停一下手术，患者的二氧化碳分压还是高。”
王国华没说不，而是遵从麻醉曾医生的建议停止气腹。
“小曾，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可能是一过性的反应，平时也没见过类似的情况。”麻醉医生回答道。
王国华沉默。
他有一点麻醉的经验，那是因为看得太多，不过涉及到深层次的内容，王国华有点懵，开始抓瞎。
等会吧。
王国华从善如流。
反正是一台大手术，不差中间停顿的十几二十分钟时间。
“小曾，平时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王国华问。
“嗯，没遇到过。”麻醉医生回答道。
“要等多久？”
麻醉医生没说话，只是默默的低下头。
王国华也知道这种事儿只能看情况，谁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把时间定在哪一分、哪一秒。
手术室里的气氛有点压抑，王国华开始闲聊。
总不能面对面都不说话吧，等待的时候聊会天，省得一会做手术的时候太过紧张，出现技术变形。
王国华毕竟是老术者，这方面尺度的拿捏已经炉火纯青。
“小曾，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还行，只要不干太重的活就没问题。主任也很照顾我，没给我安排夜班急诊急救。”麻醉医生笑了笑。
他小的时候走在路边，遇到了一辆矿区拉钢管的车。车子一个急刹，一根钢管飞出来撞在曾医生的肚子上，肝破裂。
当时手术就是王国华给做的，切了1/3的肝脏，当时矿区还组织人来献血。
矿区毕竟是国企，遇到这种事儿比私人要痛快、敞亮很多。
承担所有医疗费、输血费以及营养等费用后，领导给了两条建议——一个是等曾医生长大成年后直接去矿区坐办公室，另外一个是给一笔钱。
曾医生家里对他有着很深的期许，所以选择了后者。
当时王国华知道这件事后，有些腹诽。
可没想到后来有一天自己做全麻下行腹腔镜辅助下经肛全直肠系膜切除术的时候，会点将点到自己曾经的“患者”身上。
这也算是一种缘分。
“嗯，急诊的确熬人。你们麻醉医生看着轻松，其实累的要命。最近几年有几个麻醉医生被累死了，你可要当心点。”
“唉，上了贼船。”麻醉医生叹气，“我从前做手术的那次，睁眼闭眼都是麻醉医生，国华老主任您知道。那时候年轻，被骗了，谁知道麻醉医生这么累。”
王国华笑笑。
累，那是针对负责任的医生而言的。要是摸鱼的医生，也没多累。
这活就是个良心活。
闲聊是10分钟，麻醉医生说道，“国华老主任，二氧化碳分压降下来了，您再给气吧。”
王国华原本紧张的情绪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心里长出一口气，但却没表现出来。
做手术，尤其是高难度手术，要有定海神针。
自己都慌了，从上到下也都会慌，哪怕平时看起来简单的小操作也会变难。
“我就说没事。”王国华声如洪钟，眼角余光瞥向坐在手术室角落里医务处的人。
王国华知道他是来盯着自己手术的，但人家啥都不说，啥也不做，自己总不能撵人走不是。
况且人家打着要为普外科宣传的旗号过来，自己也不好撵人走。
“嘟嘟嘟~~~”
“嘀嘀嘀~~~”
忽然报警声疯狂起来。
“怎么回事！”王国华大惊失色，声音厚重，在术间里嗡嗡作响。
可是他的声音没有遮住监护仪的报警声，报警声凌厉而喧杂，直击人心。
麻醉医生没说话，他一只手拿起一支药，大拇指压上去，把药掰开，另外一只手拿着注射器开始专心抽药。
监测动脉压降至78/47mmHg，中心静脉压升至31cmH2O。
王国华看的脑子嗡的一下。
出血了？
念头刚起，王国华就否定了这一点。
失血性休克不是这样，肯定是别的问题。
除非碰到腹主动脉这类大动脉，要不然血压下降都是逐渐降的，哪有断崖式下跌的道理。
可这是什么情况？王国华有点懵逼。
他自诩自己腹腔镜手术做的已经极其熟练，包括黏连严重的种种手术都能顺利拿下来。
所以王国华才敢开这种高难度的手术。
但眼前这种情况王国华根本就没见过，这是咋了？！
之前二氧化碳分压有点高，等了10分钟，恢复正常，麻醉医生也确认了这点。
怎么一打气，动脉血压“呼”的一下子就降下来了呢！
“小曾，你给的什么？”王国华故作镇定，询问麻醉医生。
“麻黄碱。”
可麻醉医生打开三通，推麻黄碱12mg后血压、心率没有明显改变。
“国华主任，我做心肺复苏。”麻醉医生沉声说道。
他把无菌单盖在胸部的部分打开，标准的cpr手型，踩在脚凳上，立即行心肺复苏。
“肾上腺素，1mg！”王国华大声吼道。
护士马上通过中心静脉导管静推1mg肾上腺素。
王国华只是凭借本能在抢救，他不知道病因出自哪里。
不知道原因，就只能头疼医头，脚痛医脚。
肾上腺素、新三联、呼三联，激素，这些药都有用，但到什么程度王国华不清楚，只希望患者八字硬一点。
这时候把希望寄托在患者八字上有些荒谬，可……王国华还能靠谁？
可事实与王国华希望的截然相反。
不到1分钟，心电图上出现室颤。
看样子患者的八字一般。
“准备除颤仪！”麻醉医生的声儿都抖了起来，紧张到了极点。
“多大能量？”护士一边准备一边问。
“非同步电除颤，双向波200J！”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手术室的气密门打开一条缝隙，罗浩戴着口罩，侧身走进来。
“罗……”
“继续胸外按压，我来。”
罗浩完全没理会王国华，和麻醉医生交代了一句后双手拿着除颤仪，涂抹耦合剂后相互擦了擦，罗浩给麻醉医生使了一个眼色。
麻醉医生把手拿开。
“砰~~~”
患者身体一震颤抖。
另外一个身影把麻醉医生挤下去，“曾哥，你去推药，我来按压。”
是陈勇！
麻醉医生看见罗浩和陈勇进来，差点没哭了。
一种浓浓的安全感萦绕在心中。
“砰~”
第二次除颤结束，室颤消失，陈勇也不多说话，随着罗浩拿走除颤仪，他开始按压。
“尼卡地平1mg，静推。”
“肾上腺素，1mg，静推。”
“地塞米松，10mg，静推。”
罗浩不断下着医嘱，麻醉医生用最快的速度往管子里推药。
幸好术前王国华准备充足，连中心静脉压都监测着，推药极快。
“体位，调节成左倾卧位。”
“冰帽，有么？抓紧给患者戴上。跑起来！快一点！”
“尼卡地平1mg，静推！”
罗浩双手拿着除颤仪，站在患者身前，观察着呼吸机、监护仪上的各种数字，不断下着医嘱。
7分钟的时间眨眼即逝。
患者终于恢复自主心率。
但这只是暂时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患者又会再次出问题。
“采个血气，给5%碳酸氢钠250ml。”
“50ml注射器。”
罗浩一伸手，手落了个空。
哦哦哦，这里不是协和，罗浩有些遗憾。转身，拿了一副八号无菌手套，罗浩直接撕开，戴上手套。
麻醉医生刚好把50ml注射器的外包装撕开，送到罗浩手上。
连接中心静脉导管，罗浩的手停了一下，随后把导管往出抽了1cm。
他要干什么？
王国华穿着无菌衣，手套上满是血污，怔怔的看着罗浩。
黑红色的血被抽出来，与之一起抽出来的还有大量气泡。
气泡？
气泡！
王国华一下子想到患者的经济情况有可能是二氧化碳导致的。
可他做过上千例腹腔镜手术，都没出现过论文里说的因为气腹导致空气栓塞的意外。
毕竟是罕见情况，哪能说平时总能碰到。
要是做腹腔镜手术会经常出现空气栓塞的话，这个术式早就被停掉了。
真特么的倒霉，王国华心里想到。
肯定是医务处来“监督”自己的科员联系的林语鸣，但罗浩和陈勇呢？他俩为什么会一起出现？！
难道林语鸣猜到今天肯定出事？
就在王国华恍惚间，罗浩已经用50ml注射器抽出大约150ml血沫子。
“记录，通过中心静脉导管抽取出大约150ml含大量气泡的血液，其中气体约100ml。”
手术室里一片静寂。
“曾哥？”罗浩侧头。
“啊？这是空气栓塞？”麻醉医生问道。
“嗯，建立气腹导致的空气栓塞，把我刚刚说的话记一下。”罗浩的语气没了之前抢救的时候那么焦急，变温和了很多。
“哦哦哦。”麻醉医生连忙记录。
王国华的脸色极其难看。
他认为罗浩的矛头指向了自己。
“国华主任，别在意，只是正常并发症。”罗浩看着王国华，很温和的解释，“我看了电子病历，术前交代里有写。患者没问题，观察30分钟，转开刀。”
罗浩的语气虽然温和，但却充满了上级医生的威严，尤其是最后转开刀这句话不是问句，没和王国华商量，而是……通知。
“小罗……”王国华觉得有些尴尬，想说点什么，但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没事，国华主任，类似的情况只要手术做多了就会发生。”罗浩微笑，“观察半个小时，没问题的话您去和患者家属做下交代，这块院里就不操心了。”
“……”王国华沉默。
可罗浩身后是林语鸣。
“罗浩，你联系你们医务处，我这面发函，术中急会诊。还要什么手续么？”林语鸣问道。
“这就够了，没其他手续。那我和冯处长联系一下，您和冯处长对接一下。”
“林院长。”王国华下意识站出来。
“国华老主任，空气栓塞，要命啊。”林语鸣有些埋怨。
“不过幸亏国华老主任准备的精心，预备了中心静脉导管，要不下管子抽空气的话还要耽搁两分钟。”罗浩补充道。
爷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熟练自如，不知道多少时间磨合出来的。
王国华早就知道林语鸣和罗浩这爷俩做事的风格，他在意的不是红脸白脸，而是罗浩说的——耽搁两分钟。
就两分钟么？
王国华有些迷茫。
“罗浩，真没事了？你确定么？”林语鸣问。
“嗯，后来就抽不出来空气了，大约100ml左右。现在生命体征平稳，观察半个小时，然后开刀就行。”罗浩说的很轻松，“放心，伱看现在患者的生命体征已经平稳了不是。”
“要不，多观察一会？”林语鸣还心有余悸。
刚接到科员电话的时候林语鸣差点没心梗。
矿总已经很久没有患者死在手术台上的经历了，而且林语鸣还是老医务处长的思维，人命最大。
和那些没干过临床的院领导不同频。
“林院长。”罗浩微笑，人前，他和林语鸣说话也正式了一些，“正常来讲建立气腹导致的空气栓塞是有出血，按照国华老主任的术式，我估计可能是静脉出血。
虽然只是静脉，但出血时间长了还有更麻烦的事儿。”
林语鸣点了点头，专业上的事儿交给罗浩，他只是问一问。这些话，更多是说给王国华听的。
王国华沉默。
看着一地狼藉，心中莫名悲伤。
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台手术，本想着给东莲矿总开辟一个新术式，没想到最后却一地鸡毛。
“倪哥，主刀了啊。”罗浩随后和主刀的医生打招呼。
倪医生已经被吓蒙了，直到这时候还魂不守舍。听到罗浩和自己说话，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眼睛眯了起来。
“小罗，你这抢救水平是真高，空气栓塞，那可是空气栓塞啊。”倪医生赞叹道。
“呵呵，碰巧了。”
“我记得你当科员的时候偶尔来手术室，帮着处理过一次骨科的意外。”
“也是碰巧了。”罗浩第二次说碰巧。
真的么？
不管是倪医生还是王国华都不这么认为。
一次是碰巧，两次还是？
事实证明这是因为罗浩的水平高，就像是今天空气栓塞的抢救一样。
要不然根本没办法解释。
倪医生沉默，看向王国华，他有话想说，但现在科里只有王国华一个声音。
“国华老主任，歇歇。”罗浩回身给王国华把绰号“白龙马”的大白凳子给王国华搬过去，像极了普通拍马屁的小医生。
“小问题，类似的情况只要过去就好。这回咱也算是有经验了，以后再遇到也有了经验。”
“再？”王国华苦笑，他心里已经出现畏惧情绪，绝对不肯再多事。
自己能做的就做，做不了的让患者去上级医院。都六十多了，何必弄的这么紧张。
万一患者死在手术台上，自己这不是给自己找罪遭么。
“害，不出事是因为手术做的少。只要量够大，总是会出事的，哪都避免不了，哪怕是我家协和也不行。”
陈勇抬头，随后把头扭过去。
“嘿，没习惯，我家912也不行。”罗浩改口，但总归别扭。
“你去912了？”王国华一怔。
“还没，要等竹子的项目做完，得三四年。”
3、4年，听起来时间很长，其实不过弹指一挥间。
至于去那面罗浩会是什么级别的医生，王国华连想都不敢想。
协和正教授，不回协和而去了912，给的条件不好，哪个傻子会去。
罗浩让王国华坐下，自己回到患者头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各项数值。
好在王国华术前的各种监督到位，准备做的极其充分。这种手术，他连中心静脉压都监测了，有点过分。
但却让抢救变得简单了起来。
看样子王国华的水平一般，但运气是真好，罗浩心里想到。
“小罗，你在医大一院已经是教授了？”倪医生问。
罗浩点了点头。
倪医生羡慕，但看见罗浩不说话，他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去年这时候罗浩还在矿总当小干事，今年就变专家了，看样子一会要跟着上台止血、手术。
也不知道小罗的水平怎么样。
“小罗，一会你也上吧。”王国华问出了倪医生心里的问题。
“嗯，我跟着上去看看。”罗浩笑道。
“你估计是哪有问题？”
“抽出来100ml的空气，不应该是动脉，考虑是静脉，而且是静脉丛，在剥离的时候出血了。暂时考虑是前列腺附近静脉丛。”
倪医生低下头，一句废话都不敢说。
肛门位置是王国华主任做的，前列腺静脉丛破裂出血，那罗浩的意思不言而喻。
是真的还是故意挑刺？
倪医生不知道，但他不想参与。
王国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他也没废话。
刚刚患者空气栓塞的抢救都看在眼里，要不是林语鸣安插了个“钉子”在自己身边，怕是现在要想的是怎么和患者家属解释。
最好的办法只能是“假装”患者还没死，一路按压，去icu抢救一个多小时，给患者家属接受的时间。
而罗浩的出现扭转了这一切。
患者生命体征平稳，虽然手术被暂停，可就当是出了点技术性问题，晚下去一个小时，这都不是什么大事。
王国华正在胡思乱想，罗浩继续安慰道，“国华老主任，没事的，刚开始做总是要有个过程。想象和实际情况总会有出入，绝对不可能一样。”
手术室里安安静静的，显得罗浩的话有点尴尬。
“是。”陈勇的声音传来，“我去英国的时候发现一个特别扯淡的事儿。”
“哦？什么事儿？”罗浩熟练的接住陈勇的话头。
“有一个魔法师想要自杀，买了一把洛克17，对着脑袋开了8枪，竟然还没死透。”
“啊？！”王国华一怔。
陈勇把画风扭曲的不成样子，从手术直接跳到自杀，还是魔法师，还是洛克17。
王国华不知道洛克17是什么型号的枪支，但8枪打不死一个人，这不是扯淡呢么。
“那时候我才知道国内用枪顶着太阳穴都是扯淡，你看人家老美拍的片子，都是吞枪自尽；要么就是顶着下颌。”
“对，按照弹道来讲会直接打到脑干，死的毫无痛苦。要是太阳穴的话……枪的威力小一点，真未必能死。”
“对对对，前年咱们医院接了一个患者，被螺纹钢穿透了头，林院长当时还是医务处长，来主持抢救，小罗你也在。”倪医生补充。
“是，那个患者出院后我还有随访过，生活质量得到了保证，自理没问题。”罗浩道。
王国华有些迷糊，还没从空气栓塞的抢救阴影中走出来。
“912从前每年都要派人去美国学习枪伤的治疗，尤其是复杂的枪伤，国内真没经验。所以国华老主任您别在意，尽管做。”
罗浩把话题收回来，安慰着王国华。
他不是在阴阳自己？王国华怔住。
“以后再有复杂的，可以跟我说一声，赶在周末开台，我顺便回来看看我妈和我大舅。”罗浩微笑，“不要专家会诊费，我也不上，站在下面看着。”
“！！！”
王国华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