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此时, 李慈煊未来的皇后贺英兰远在千里之外,随父亲贺桂到了关外。凄凄芳草中仍有白骨可见。父女二人沉默着将带来的酒菜一一摆出。

贺桂对着远处说:“震儿,乾儿, 爹带着长姐来看你们了。”他把酒壶中的酒尽数泼在地上。

两人举着空杯, 枯坐良久。耳畔只有长风凄凄, 似乎是两位为国捐躯的少年将军在同他们的父亲和姐姐低语。

贺桂对贺英兰说:“兰儿, 京城此去千里, 爹年岁也大了,恐怕今日一别便再无相见的机会了。你要记住,后宫比战场, 厮杀和鲜血不会少,更让人防不胜防, 你要当心, 做事待人要留个心眼儿。但是也别怕事, 爹还在,若有人敢欺侮你, 你只管打回去。你爹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不在乎了,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给你撑腰!”

贺英兰闻言,已满面泪痕,不忍去看两鬓苍白的父亲, 扭转头, 爬上马, 路上却频频回望二位兄弟埋骨长眠之处。

贺桂仍坐在原地, 望着女儿远去, 直到身影在天边消失。他低头抹了泪,说:“儿子们呐, 你们姐姐也走了,明年就只剩我一个老头子来看你们了,就是再嫌我只会灌酒不会说话,也没法子了。”

他猩红的披风,与白发,被风撩起。

贺英兰一身红妆去往京城的路上,送嫁队伍蜿蜒数里,又有兵甲护持,沿途宵小不敢觊觎。但队伍中有人发现,总有一骑一马不远不近地随队而行。或是出现在远处山坡,或是隐身在道旁密林,却未曾靠近,只是远远观望。

贺英兰在车中也遥望着那个身影,她抽出腰刀,那是一把小巧的金刀,她割断自己的头发,绕在刀柄上,连着刀鞘一起扔出车外。

那尾随的少年等车队走过,拾起金刀和秀发,驻足良久,便消失了。

宫中的女官发现贺小姐的断发,不禁惊诧。

贺英兰从镜中冷冷睨了那女官一眼。

女官慌忙垂首,将断发藏进发髻中,带上凤冠,丝毫看不出来。

贺英兰起身披上大婚的冠服,走到门口时,她停了片刻,深吸一口气,眼前一片锦绣珠宝,耳边是迎亲官在宣旨:“......贺英兰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贺英兰闭上眼,任人扶持,被架入后宫。

李慈煊挑起盖头,贺英兰抬眼去看他,两人目光相碰,贺英兰没有闪避,眉梢微微一跳,听闻当今年少英武,果然气度不凡,只是一双眸子深不可测。

李慈煊眉头微微一皱,他这位皇后不羞不惧,坦荡直接,倒是压得住场面的人,但面上并无多少喜色,面相便显出几分凌厉。

他朝皇后微微一笑。

皇后还了一笑。

二人初见之后,便开始继续应对接下来的繁琐礼仪。

李慈煊身边有了人,但奇怪自己并没觉得与寻常有什么不同,心中怀揣的些许期盼慢慢消散。他朝旁边看了一眼,皇后恐怕是个冷性子的人,比不得柔妃温柔解语,眼波传情;也比不得安庄妃热情直率,撒娇卖乖;至于王德妃......李慈煊又扫了旁边人一眼,大约这两人说得来话。

他这样想着,冷不丁有人递了个石榴上来,原来是皇后,她已经吃上了,还不忘给他也留了半个。李慈煊笑了,接过石榴,心道这皇后面上虽冷,但也略有趣。是不是长在边疆的女子都是如此,霍云山也是这样,总会让人有些意外。

想到霍云山,李慈煊情不自禁转头在殿内找了一圈,人自然是不在的。眼前宫娥穿梭,一个个喜气洋洋的。从一大早忙活到现在,终于暂且无事了,李慈煊坐在那里愣愣的,觉得好笑,他们喜些什么?他信马由缰地想:霍云山在干什么呢?

“霍云山跟丢了,请陛下治罪。”杨岩利落地撩袍跪地请罪。

李慈煊闻言反而笑了,说:“你这个当师兄竟栽小师妹手上了,丢人。”他手里捏着一本《孙子兵法》,卷成筒,饶有兴致地问:“她这回是怎么溜掉的?”

“她专走地势平坦的地方,一眼望得到天边。见有人跟上来,就停到路边等人先过。派了四拨人,都走到她前头去了。等回头一看,人已经骑着马跑了。”杨岩话音里也带上了笑意,“陛下您给她亲自挑的马,神骏得很,她身子轻,骑术又好,后头的人追得马口吐白沫也没追上。眼睁睁看着跑了。”

“没联系当地官府么?”李慈煊问。

“她一路就没进城,西去、东来的路上也堵了,也没见人。”

李慈煊心中有副地图,紫荆关和龙官寨这两个地名格外显眼。他说:“罢了,罢了,随她去。她还能跑到天边去不成?时机到了,自然有回来的时候。”他见杨岩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倒是朕选错了良驹。”

虽说杨岩办砸了事,但君臣二人皆知此事无甚大碍,气氛轻松。可李慈煊这一句话一出,气氛霎时一转。杨岩僵了片刻,顿觉尴尬。李慈煊也察觉出来,想弥补,但本就没有戳破的事情,强行解释反而不美。只得转开话题,问:“既然已经到了灵台寺,师父跟她说了什么?”

杨岩小心答道:“霍云山到了灵台寺,等了七日,师父没见她。师父说:‘世上已无岳广微,只有悟悔。此生无有故人,不出山门’”

李慈煊口中念着“悟悔”,悔什么?后悔欺蒙霍云山?还会后悔放纵突厥铁蹄践踏中原?这话岳广微虽对着霍云山说,但他明白这也是对他李慈煊说的。悟到了悔意,还悟到此生绝不再入京城。莫非功成之后都是个奔散的结局?

杨岩辞去,李慈煊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从前亲密的师父、师兄和朋友不知不觉已渐行渐远。

李慈煊一个人在书桌前痴坐了许久。

养心殿大太监常遇来问:“殿下,今儿夜里去哪位娘娘宫中?”

李慈煊回过神,说:“去永寿宫柔妃那儿,晚膳就到她那儿用。直接过去,省的她大着肚子来回准备累着了。”

李慈煊木着一张脸踱进永寿宫,宫里却静悄悄的,他不让小太监通报,进去看见柔妃正背对着他,立在那里不知在查看什么,几个宫女大气不敢出跪的老老实实。

他问:“这是怎么了?”

柔妃听他的声音,赶紧拿帕子在眼角点了点,转身迎驾。李慈煊托起她的下巴,眼眶子红红的,才哭过。他又柔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柔妃却笑道:“没什么,眼睛里进了小飞虫子,揉了半天也不出来,方才还在恼火发脾气呢!”她道:“都起来吧。”宫女得了这句一个个立起来,去收拾桌上的残茶和点心。

李慈煊趁柔妃转身,抬眼看了下,估摸是方才庄妃跟德妃来过,再看那三杯茶,两杯动都未动,心中大约明白了柔妃在哭什么。他心中恼火,宫中人瞧不来柔妃过往经历,甚至她经手的东西都嫌脏,但没想到连安诚和王元琴都这样,还做得这样明显。

看着柔妃在他眼前强打精神,李慈煊有些过意不去,牵着她的手,对她说:“你不必这样忙来忙去,忙得朕都捉不住你了。我可不是来监督你的做事的,是来找你说说话的。”

柔妃闻言一笑。

帝妃二人便亲亲热热说起话来。

李慈煊的好性子也就在这里了,等出了永寿宫,对常遇冷了脸,说:“让中宫长长心。”

柔妃那里等李慈煊一走,脸上的笑也落下来,她摸着肚子,问那宫女:“你还没说完呢,他们说什么了?”

那宫女不敢说。

柔妃说:“你不说,我就让人把你的嘴缝起来,用针线缝起来。你说吧,我不怪你,又不是你说的,是他们说的,你告诉我,我给你赏。”

那宫女抖抖索索说:“奴婢也是听说,他们说,说娘娘进宫才两个月,就有了身孕......”

“来人,把针线拿来。”

那宫女惊呼一声,扑倒在地,飞快地说:“他们说根本不是龙种,说娘娘在宫外有那么多恩客,还不知是谁撒的种。宫外已经有人认下了,拍胸脯说是他嫖了一夜播的种,好像是个姓张的......啊!”

宫女被一碗燕窝兜头罩下。

柔妃却转过背去,说:“都下去。”

独剩了她一人,柔奴再也站不住,她瘫在地上,心头滴血,气得发抖。宫女口中“姓张的”便是当日在城头遇见的那个男人,柔奴心道不好,生生忍下这口气,自己扶凳站起,张口想喊,却想起这宫中没一个心腹。其他宫妃都带着得力的人进宫,她却是一孤零零进来的,而且她身后没有娘家。连个扶她一把的人都没有,倒地了也只能自己站起来。柔奴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唯独一个姐姐,还离她而去奔赴所谓的爱情。若她成了霍云山就好了,柔奴凄凄地想:可她不是,她是谢朝云,她是教坊司的柔奴。

柔奴慢慢坐下,手上一阵凉意,才惊觉自己落泪,索性将帕子把脸一蒙,无声大哭起来。

夜里,柔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肚子大了许多,正在姐姐的搀扶下来回走动,姐姐说:“多走动,好生些。”她觉得肚子微微发痛,但没他们说的那么痛,然后双-腿间一热,一个孩子就这么滚出来。柔奴梦中惊醒,在腿间一摸,手上又热又粘,她仍然心存侥幸,掀开被子,满床血迹让她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