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山是在孙家人加入战局时逃走的, 为她驾车的孙家仆人一听家住被王、张两家人围攻,护主心切,丢下马车便赶去参战。而霍云山留意的是三家火并竟然是因为武峰越狱逃走, 她暗道一声天助我也, 驾车朝城门去。
此时天仍亮, 城门未关。城门守将认得王公公的马车, 霍云山便一路畅通无阻逃之夭夭。
其实这事只要王环说出这一节, 霍云山是能追回来的,但是他巴不得霍云山逃到天边才好。煮熟的鸭子飞了,孙诚和张影非常不爽。王环倒是很高兴, 霍云山和武峰这一跑,连那四个狱卒都不用管了, 只要霍云山不回来, 事情就发现不了。王环一句:“往西边递个信儿, 见了这两人,让他们做得漂亮些。”便把此事揭过。
霍云山又成了一人赶路, 当初是东去,如今是西归。没跑多久,天就黑了,这段路她走过,地势平坦, 天穹如盖, 满天繁星无边, 地上鬼火甚似繁星, 在一片灿烂中却偏偏没有人迹。她环顾四周, 目力所及之处是黪黪寂寞的景象,再远处是无光的黑夜。偶尔几点亮光闪过, 那是不知什么动物的眸子,幽幽盯着马车,霍云山不禁吓出一声冷汗。
她想喊人,思来想去只可能喊武峰的名字,真希望他能忽然跳出来,在她耳边颠三倒四地插科打诨。但她不敢张嘴,怕喊来别的,不管是猛兽还是人,她都招架不住。
武峰在哪里?
霍云山竟然有点儿想,有点儿依靠这个小兄弟了。她想起当初她一个人来的路上,遇到旷野也是怕的。只不过当初心中存了一腔单纯的热情,初生牛犊一往无前。如今不知是不是经历多了,反而明白了畏惧。二来这一段路,她记得,是跟赦拓一起走的,再往前没多远便是他们第二次碰见的那个破庙,再过去,就是龙官寨。
霍云山想得远了,耳边传来两声狼嚎。她赶紧返回车内,把匕首紧紧攥在手里。周围太静,只听见她和马的声响,霍云山贴紧离马近一些的车壁,匕首不离手,把耳力放到很远,听了会儿,再没动静,才迷迷糊糊靠着睡过去。
又赶了一天路程,傍晚的时候,霍云山爬上了一个小山包,一道冷硬的山脊出现在她眼前,霍云山一眼就认出了这里,这道山脊的另一边,是连绵的山脉,在这两条山脉的交汇处,有一个小小的山谷,她侧耳听,按理说是听不见的,但耳边似乎真有低低的呜咽声----那里就是哭哭谷。
绯红色的夕阳眨眼落入地平线下,有余晖留在云间,把一片白云染成淡淡的红色,就像那一片天空上蒙着一层微透的红纱,霍云山也被这层薄纱温柔地覆盖。如果此时有人在更远处,那远望故乡的霍云山便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霍云山没有留意其他,她望见熟悉的景物,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
她去擦泪,手指碰到右脸颊,刺字的皮肉已经长好,但一阵一阵扎进去的痛感似乎没有消去。她渐渐从激动变得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往前走,师父已经离去,同门也已离散。此时她腹中是别人的孩子,脸上有囚犯的刺青。要再往前一步,霍云山没了勇气。
这一刻,霍云山忽然想起李慈煊对她的评价。其实李慈煊说得不错,她看似在一往无前,其实也在逃避。逃避她的从前,逃避她的家族,逃避落在她肩头的担子,逃避她料理不来的争斗,因为她清楚,一旦不逃开,一旦正视他们,自由恣意自信潇洒的霍云山就再也回不来了,她就成了那个她不喜欢的贵族小姐谢玉山。此刻呢,她害怕去见李慈晏,怕看见他失望的眼神,怕他不再爱她,怕她历经千辛万苦,得来的却并非自己想要的。
霍云山站在山包上,痴痴望向龙官寨的方向,李慈晏在那里等她,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他等待。
一只鹰注意到久久伫立的这个人,飞到霍云山头顶,霍云山仰头看见这鹰盘旋而下,掠过时投下的黑影越来越大,展开的翅膀上根根羽毛依稀可见,一种恐惧感袭上心头,她翻身上马,策马飞快逃去。
同一片夜空下,李慈煊看完奏折,活动活动筋骨,还没有去休息的样子,在桌前踱来踱去。
常遇知道圣上这是在等密折。他掐指算了下日子,从龙官寨来的那封,应该也就这几日了。他暗暗叹口气,既希望有消息,又希望没消息。
主仆二人便静静地候着。
灯火通明,但不闻人语,夜越深,越安静。
一叠声脚步响起,又轻又快,落在李慈煊耳中却又重又急。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片刻又坐回去。看得常遇好笑。
“圣上,宁夏来的密折。”小太监呈上带锁的小匣子。
李慈煊心里咯噔一下,他的国丈此时正驻守宁夏。他看完密折,对贺桂这人生出一点想法,他这人还算识相,没有提到皇后,只说军情。但又是这幅勤勤恳恳为国为民的姿态,反而让李慈煊不好对皇后如何。而且,这封预警信息发不发密折都行,贺桂这么做,是在提醒他,边关不稳,离不得他贺桂,逼得急了,撂挑子不干,甚至开关放敌进来----李慈煊一笑,毕竟贺将军也不是没干过这事。
他这里才放下贺桂的密折,小太监又送上一封密折。
李慈煊边开锁边问:“阳关?”
“回圣上,是嘉峪关的。”
李慈煊把匣子打开,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折子被浸在血里滚了一圈似的。常遇在一边看了忍不住惊呼一声。
“裁纸刀。”李慈煊说。
常遇赶紧把刀递上去,李慈煊用刀划开被血黏在一起的折页。信略长,密密麻麻记录了三位大人火并始末。李慈煊看到武峰二字,用指甲掐着字,一个一个往下仔细看,看到三人因为抢功,弄丢了人,气得把折子摔出八丈远。
“怎么这么多血?”李慈煊问那小太监。
小太监说:“信使说路上遇到突厥骑兵,是死伤士兵的血。”
李慈煊转身开始翻前几日收到的折子,找得不耐烦了,把一摞推倒,扫开笔架砚台,摊在桌上一个一个翻。
把找到的展开摆在地下,一个一个看过来,最后又把贺桂的这封间插在其间。
李慈煊看完,自说:“宁夏与嘉峪关之间,贺桂这折子递出来之后,突厥攻城了。”他猛然抬头,说:“战报也要到了。”
李慈煊料对了一半,次日战报送到,突厥大军攻破开城县,县内官民退至原州。另一半是,嘉峪关外也发现了突厥军队,关外所有治所消息被切断,最不乐观的情况是,嘉峪关外已被突厥控制,包括龙官寨。
夜里,李慈煊难以入睡,昏沉沉,脑子里各种奇异景象奔逸,眼前出现一个背影,他不会认错,这是霍云山,他想喊,但是喊不出声音,想醒又醒不来,眼睁睁看着霍云山走入一片黄沙中。旁边出现一个高大的黑衣人,是赦拓,嘴中叼着刀,朝他一笑,转身朝霍云山追去。
李慈煊猛然挣脱,坐起身来,满头满脸的大汗,他捂着脸,问:“这就是天意?”
这就是天意。
霍云山向来没有起夜的习惯,这天夜里却惊醒,想找个背风的山坡,往上爬了几步,却见山边红红的,她迷迷糊糊想是东边啊,心道还能看见日出,便再往上爬了一截,望见那团红色远在天边,她被风吹得清醒了一点儿,看清那是火光----该是多大的火,这么远都能看见。
霍云山目光往回收,有几个黑点儿在夜色若隐若现,她这些日子警觉性已经比刚出京时提高了很多,盯了他们一会儿,发现他们速度很快,马不错而且骑手骑术也好。此时月亮从云里出来,瞬间把大地照得清白。霍云山赶紧趴下,才发现在那几骑前还有几个人,骑兵很快追上,将他们砍杀,而后继续前进。
霍云山腿软了一软,连滚带爬返回马车边,把马车拉到另一条路上,卸下车,翻身上马,贴着山飞快逃去。
她想:穿过哭哭谷,到龙官寨就安全了。
她纵马上坡时回望了一眼,看清了,那些人身穿突厥服饰,发现了留在那里的马车,朝岔路上追去。
霍云山大松一口气,但仍不敢松懈。
此时东边已经泛白。
霍云山仿佛从黑夜奔跑到天明,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远山如烟,朝雾似云,身下的马飞驰,像要把她送上云端。她纵马登上山丘,天已大亮,雾霭腾腾升起,晨光穿透薄雾,浮光掠影恰似霓裳飘虹,如梦似幻。
霍云山看身边默默浮动的雾气,如同身在梦幻仙境,遥望哭哭谷,只望见一片迷茫。
熟悉又陌生的山谷越来越近,雾气越重,令人惊讶的是常年呜咽的山谷此时竟然无一丝风。
雾中出现移动的暗影。
霍云山抓紧手中缰绳,拉转马头,马屁股对着那影子,随时准备逃跑,侧身去看----走来的是人,只有一个人,是个瘦高的男人。霍云山睁大眼,看清来人是武峰,惊喜的跳下马,朝武峰跑去。
霍云山在武峰面前站住了脚,她望着他的眼睛,见到他的欢喜和惊诧,然后是愤怒和痛惜,然后一个大熊抱抱住霍云山,身体微微颤抖,激动地说:“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我以为又等不到了。太好了,你活着。”
霍云山说:“见到你太好了!”她的目光在他身后搜寻,只剩茫茫雾色,她极轻地问:“人呢?”
武峰松开霍云山,喜色一点点淡去,皱眉抿嘴,小心翼翼瞥了眼霍云山,说:“没有人。”
“什么?”
武峰说:“没有人等我们。”
不好的预感让霍云山心跳加速。
武峰面色严肃,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里面有个小小的夹层,夹层里是一张一指长三寸宽的纸条,是李慈晏亲笔:“活下去,忘了我。”
霍云山一阵眩晕,趔趄一步,被武峰扶住。
霍云山抓住武峰的胳膊才能站稳,她对自己说:“不会,你骗我。”但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泪,奔涌而出,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像个孩子一样,哭的太凶猛,难以压抑住抽噎。原来这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李慈晏那夜是真跟她道别的。霍云山想到这里,心痛难忍,又恨李慈晏死了都要苦苦欺瞒她,若是早知他已不在,何必费尽辛苦逃出来,早早死了,便能团聚。
武峰不停地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说:“哭吧,你哭吧,姐。”霍云山听到武峰这声“姐”,突然明白过来,武峰是李慈晏留给她的牵绊。所有的一切都已舍去,只剩下眼前少年,告诉她从前种种并非一场梦,她爱的,爱她的人,会一直爱着他,不会再从她生命中离去。也是这个少年,让她不要放弃,还能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借口。
武峰说:“姐姐,我一直觉得我很倒霉,遇到你是最好的事,因为你让我觉得跟别人一样,我也有人想,也有个人等,还等到了。”武峰扭头看了一眼,说:“我喜欢这里,哭哭谷。”她强忍住泪水,推开武峰,看着他略显青涩的脸。这样一个身世坎坷,孤身一人的少年,是李慈晏为她留下的,一片苦心。
霍云山含泪说道:“真傻。”
武峰边笑边不好意思地擦去眼泪,忽然身体一颤,动作停住,他缓缓低头,胸口钻出一只带血的箭头。他诧异地抬眼看了下霍云山,便倒下去了。
霍云山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跪倒在武峰身边。她捧起武峰,一箭穿胸,无处下手。她头一次察觉到身为大夫却无能为力的怒火,泪滚滚落下,根本止不住,武峰却艰难地抬起手,想帮她擦掉快要落到刺青上的眼泪,问:“疼吗?”霍云山张口还来不及回答,这个一路护送她的大男孩,已然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耗完了最后一丝生命,快得让霍云山来不及说出离别的话,只在半空捉住了他垂下的手。
胸口闷闷地一声像一刀捅进胸腔,还是一把钝刀,然后一搅。疼吗?没有心怎么会痛。她只觉得这世上只剩严冰霜冻,只剩一片无间火海。
霍云山伏在武峰的身上,眼前就是哭哭谷。
人啊,多么奇妙的巧合,当初是孤身一人,如今仍旧是孑然一身。
大漠上的冷风不知从何处开始,宽广的地方一旦风起便不会被阻挡,任凭风势壮大,山谷中响起灌耳的呜咽声,就像有人哭泣。
雾被风吹散,太阳升起又落下。
山岭上冒出一点星光。
霍云山仰头望去----那是火把,在风中忽明忽灭,始终未曾熄灭,隐约看见举着火把的,是一身乌衣的男人,骑在马上,遥遥朝她而来。但霍云山已经支持不住,昏过去之前,眼中最后的景象,是一片深邃的夜空中,繁星灿烂,有一颗极亮的星从天河划过。
这就是霍云山为期数年的一场旅行,一路上,不知道前面会遇到什么,但她可以选择走哪一条路,怎么走。一路走完,什么也有留下,但是历经欢愉、痛苦和无奈,才有滋味,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