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记得叫我

仰头而望,谷中血气升腾,托着夜幕上的那轮朗月,茫茫然红透如黑墨凝血珠,再往下俯瞰,只见一个渺小的身影撺掇在其中,眨眼间便来到梅鹿河。

那是汇集在一处矮崖旁的半里长的小河,因是正值盛夏,又是活水,所以流速极其可观,江淮奔袭到那河岸处,脚踏泥水卸去三分力,遂越来越累。

突然,她停下来环视几秒,一双黑如鬼窟的双眼映射出冷静的光,她眺望那燕兵追来的方向,凌身向下一跃,身子剐蹭在那河岸的泥坡上,留下一个十分明显的痕迹,随即下半身哗啦一声落入水中。

江淮素来水性不好,周身的伤口被冷水一激,险些叫她晕过去,乱蹬住一处较为坚硬的泥中砂石,粗喘两口气,拽着泥堆上的草根艰难的爬了上来。

当孔桢带着燕兵包抄过来的时候,那梅鹿河边登时被火光映照的如白昼般,只是在这样百无躲避的情况下,河边依旧空无人影,只余一串浅浅的脚印。

孔桢皱眉,厉喝道:“给我追!”

立刻有士兵扬声道:“将军您看!”

孔桢闻言,顺着那士兵指着的方向看过去,瞧见那河岸处有一道很清晰的剐蹭印记,他忙上前几步,低头疑惑道:“难不成,这宁容远下水了?”

视线往前探看,瞧着那漆黑冰冷的河水,据说这深度足有两人还多,多半是淤泥,下了水被裹住脚就是一死,况且这深夜水冷,不淹死也得被冻死。

宁容远是大汤六皇子,娇生惯养出身,就算会些功夫,怕也捱不过去。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活命,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想当年,大燕和漠岭交兵,因着小觑敌人而大败于中原边界,被逼无奈之下,他带着残兵逃往长虹山,后又驻扎在襄水下游,没有火就生吃鱼肉,抓不到鱼肉就生吃鼠肉,再不济,就拿伤兵的尸体充饥。

到最后,他是吃了自己的左耳,才等来了救援。

如今宁容远为了活命,跳入这梅鹿河,也是极有可能。

孔桢想着,便叫副将带着千人继续往前顺着脚印的方向追,自己则命令余下将士下河摸索,势必要将宁容远葬送在今夜。

前些日子和江家兄弟在景江交兵,因着两国有和平条约作为挟制,他不敢下手,遂没少吃亏。

此刻正是报复汤帝的好时候。

战乱中,刀剑可没有眼睛。

谁知那些燕兵在河里捞了半个多时辰,也没有宁容远的影子,眼看着他们站在里面,河水不断的往出漾扑到脚面,孔桢谨慎道:“既然没躲在河里,兴许是过对岸跑去山谷东面的出口了。”

说罢,又将余下燕兵分成两股,一股去和副将汇合,一股由他亲自带领,过河对岸追去另一边的西瓜岭的出口。

这不大不小的地方,还不信抓不到一个宁容远。

扬手下令,燕兵飞快的执行,梅鹿河处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只有一位燕兵稍微慢了些,方才他下河探查的时候,不小心把佩剑掉了进去,遂在里面又捞了捞,等终于寻到了爬上岸,他严肃的回头看了看。

那波光粼粼的河水面像是黑镜,又像是庇护宁容远的盾牌,往前不甘心的走了两步,正处在那矮崖之下,心道宁容远到底会跑到哪里去呢?

‘啪嗒’

好像有石屑落在头顶,那燕兵茫然抬头,却是瞳孔突然缩小!

那矮崖峭壁上,贴着一人!

因着角度和光线的问题,若不是他特地走过来,根本发现不了!

江淮的背紧紧的靠在那冰冷的石壁上,迎面是刺骨的河风,脚尖绷直,死死的蹬住凹处,两手抓在旁边的石壁上,那十指洁白如玉,泛着皎洁的光芒,此刻又如钩,是嵌在那石头里的。

只是过了这半个多时辰,她能坚持,石壁却无法坚持了。

那燕兵大骇,浑身上下的鲜血一瞬凉透,大喊道:“宁容远在这儿……”

话音未落,只见江淮苍白的薄唇微动,有道银光闪在眼前,那燕兵突然浑身僵直,伸手捂住自己的脖颈,那指缝间除去喷涌的血,还有一根银针。

他濒死的声音过于大,加之矮崖旁回音太重,孔桢还未走远的队伍闻得声音重新杀将了回来,江淮凌身跳下石壁,眼里布满阴鸷。

就差一点。

他娘的。

啐了一口血沫,她踏地而起,顺着逃来的路往回跑,而孔桢所领的燕兵速度也非常之快,犹如草原上追逐羊羔的群狼,几乎是一刻钟,已然近前!

江淮咬紧牙关,轻功昝秋的功力十分程度的运用,几乎是在用脚尖而踏空飞驰,她一道白衣撺掇在黑夜,当真同闪电一般迅疾如风!

耳边风声猎猎,夹杂着燕兵的呼喊声,她却死活不肯回头,于是便越跑越快,几乎能听见自己骨骼移动的声音,但因着体力不支,视线也逐渐模糊。

大颗汗水挂在睫毛上,随之落入眼中,痛楚瞬间如针扎般袭来,她双腿蓦然发软,脚下被绊住,狠狠的摔了出去。

这里距离梅鹿河较远,所以土地很硬,四肢撞在上面好悬四分五裂,但江淮此刻没有一丝休息的时间,她只得再次爬起来,继续为了活命而狂奔。

只是突然,前方闪烁起浓烈的火光!

江淮心内骤沉,心道必定是燕兵包抄来了!

而下一秒,孔桢所领的部队也接踵而至。

实实在在的前狼后虎。

江淮咬牙,耳闻那犬齿的割锉声响,汗湿的发丝如帘子般挡在脸前,她用手臂撑着地面半起身,弓了弓快没知觉的腿,低冷道:“决一死战吧。”

说罢,前方不远处有匆促的脚步声传来,还不等她抬头细看,一股熟悉且好闻的清香扑鼻而来,再然后,她整个人天旋地转,被护在一双臂弯里。

“君幸,是我。”

是慕容清。

江淮不知为何,一听到这四个字,瞬间无力再去搏杀,好像她已经脱离了燕兵的虎口,倚靠的这个人就是最坚实的盾壁。

她彻底安全了。

抬眼,慕容清穿着那件月白色的衣袍,黑夜下璀璨的似海底明珠,有冷风在两人身边周旋,他的乌丝被扬起飘散,衬的一张面容俊似天神般。

他的眼睛里有着天底下最温暖的阳光。

江淮霎时间心安,一切风暴停止的同时,涌了口血出来。

慕容清素有洁癖,可是此刻他躲也不躲,眼瞧着江淮那溅在自己身上的浓稠血迹,他心痛难忍,似是被刀子割伤了,也在无声的滴血。

得到轻骑的消息后,叶颂立即下令叫他和叶征带兵来支援,那人在岭口同从蒙山老巢处包抄来的燕兵大战,他则沿路寻来,因着大部队行进太慢,接到白的残部后,他将余下队伍交给那人,自己领着百名轻骑火速赶来。

好在及时。

没有让她葬身于孔桢刀下。

看着江淮那一身的伤,慕容清的双眼被怒火染得鲜红,解下衣袍包裹在她的身上,再轻轻将其抱起,一边往回走,一边道:“别怕,三表哥带你回去。”

江淮靠在他的胸口,闻得那强有力的心跳声,沉默无言。

只不过,百名轻骑抵不过孔桢所领的上千燕兵,慕容清立即带着江淮往来时的路上逃去,白的队伍应该很快就到,至时才是绝地反杀的时机。

谁料逃出去不到千米,竟又有燕兵横扫而来。

是孔桢派出去追踪,眼下接到消息又重新卷回来的副将,他手下有兵力三千,且各个蓄势待发,慕容清只有百名轻骑,安能去以卵击石。

江淮轻咳几声,调整姿势跨在马上,叫慕容清在身后搂紧自己的腰,伸手一把扯过那粗粝的马缰,仰天扬蹄,掉转方向拐入左边的小路!

余下的轻骑随后,那燕兵见势,也嘶喊着紧追不舍。

江淮对这里的地貌不熟,拐进卵石小路后才发现这两侧竟是树林,且那条小路只有半人多宽,若是不小心掉下去,就是足以将人甩出脑浆的陡坡!

什么狗屁的西瓜岭,作何这样危机重重!

慕容清搂着江淮的腰腹,掌内暗暗运力调整其体内的经络运转,回头望了一眼黑压压的后方,那浓滚的杀意当真是扑面而来的,遂道:“可还挺得住?”

江淮目视前方,眼底淤血:“挺不住就死!”

慕容清蹙眉,从后面扶住她颤抖的小手臂:“胡说什么,你想死,我可还没活够呢!”说罢,再次甩鞭,那马又迅猛了三分。

“宁容远休走”

身后传来孔桢浑厚的喊声,再来,凭空一箭扎进胯下的马臀上!

那畜生吃痛,伴随着响彻云霄的鼻鸣,身子狠狠的向后仰去,慕容清和江淮一时不察,直接被它甩到左边,闷哼一声,跌滚下那百米陡坡!

“君幸!”

慕容清一把将江淮抄在怀里,整个人如旋风一般顺坡滚了下去,那坡壁上满是尖锐的石子和草根,是夜漆黑难辨,他尽量躲避,却还是被伤的不轻。

而因着坡度极陡,两人旋转速度也越来越快,几乎是一瞬间,就快到了那坡底的位置!

忽然!

雷声大作,一道闪电映亮天地!

借着光亮,慕容清看见一物,凌眉登时皱起!

江淮呼吸困难,紧紧的抓着慕容清的衣袖,谁知那人在她耳畔莫名其妙的道了一声小心,然后猛地将她推开,直撞到身后一颗矮木桩才停下。

好在她穿着软甲,并未受伤。

抬眼,瞬间呆住!

方才那一推,她安全了,但慕容清却被这力道冲的歪了,那人极用力的撞在了不远处的一片坚硬的枯树枝上,那从干土内探出来的枯枝,锋利程度不亚于刀剑,加之他撞得又快又狠,角度也十分巧合,遂从背脊而入,又从小腹处穿了出来!

慕容清浑身一颤的同时,目眦欲裂,随即闷哼一声低下头去。

那大片的鲜血瞬间染湿了他洁白的衣袍。

且呈汩汩而出的趋势。

江淮有那么一刻的确吓傻了,她顾不得会被燕兵发现,连滚带爬的扑到慕容清的身边,极度不安道:“慕容?慕容你没事吧?”

慕容清因着失血,手脚开始发冷,但意识还算清晰,他握住江淮伸向那枯树枝的手,痛苦的皱着眉头:“别动,若是拔出去,我怕是真要折在这里了。”

江淮闻言,紧张的连口水也不会咽了,眼眶四周像是被缝了一圈红色的粗绒线,看上去是那样的歇斯底里,脑海中风暴狂涌时,她慌乱的在身上摸索,竟发现随身携带的广陵仙丹不见了!

慕容清眨眼看出她所想,苦笑道:“别浪费你的药。”

“胡说什么!”

江淮厉声斥道:“给你吃怎么能叫浪费!”

说罢,她咬牙起身往坡上爬,声音垂冷:“肯定是肯定是丢在哪里了,一定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你别动千万别动。”

“君幸。”慕容清轻咳,“快回来,会被发现的。”

江淮充耳不闻,发麻的十指在那坡壁上来回扒拉着,有石子将皮肉刮破,鲜血蹭的满草皮都是。

她双眼发直,自言自语:“会找到的,会找到的。”

这人说着,嘴唇哆嗦的快要合不上。

想着那年在洮州,夺命林内,也是这样的情景。

慕容清被毒箭射中,危在旦夕。

彼时同样只有她二人。

她抱着那人的身子,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可上天有好生之德,又道天无绝人之路,他们被一对老夫妇救走,力挽慕容清于狂澜。

这次,这次也一定会的。

一定会的。

慕容清大口的喘着气,瞧着江淮忙乱的寻找着,心道在这丫头的心里,自己还是占了些许位置。

忽然喷口血出去,他轻轻伸手:“君幸。”

那人背对着他的身子忽然僵住,然后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见那人脸色惨白,她忙不迭的扑了过去,攥住他的手:“慕容清,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这又不是你能说的算。”

慕容清的眉头逐渐松开,声音也越来越低,艰难的伸手在她的脸侧,快要没力气说话,生生咽下一口浓血,才细不可闻道:“表哥怕是不行了。”

江淮用力的攥住他的手,整个人如石雕一般,唯一双眼睛血红。

慕容清即便是濒死,也是那么的俊不可描,只可惜,他眼底的阳光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黯淡了下去,生命消弭之际,轻动薄唇。

“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记得叫我。”

说罢,那双好看的眼睛,终于永远平静的合上了。

江淮胸口像是结着冰坨,疼的浑身发麻,此一刻的面容也极其恐怖,她伸手捧住慕容清的脸颊,缓缓的将额角靠过去,呼吸变得断断续续的。

“慕容流徽。”

她生平第一次唤他的表字。

四周荒芜凄寂,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燕兵的爪牙就在头顶不远处,可慕容清却已经先她一步而去余生冗长冰冷,触手可及的温暖竟不复存在。

江淮倒抽着刺骨的冷气,周身犹如置在冰窟之中。

这竟是。

他生未卜此生休。

忽然。

“又骗到你了。”

耳旁掠过那人的轻笑。

再然后,慕容清那双紧闭的双眼意料之外的睁开,深墨绿的瞳孔漾出柔软无限的熠熠光彩,伸手摸着江淮那形状好看的下巴,温和道:“瞧把你吓得。”

江淮茫然。

耳中刹那嗡鸣。

眼中的泪珠咻然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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