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
长云宫内火光四起,到处都是奔走的宫人和刺耳的尖叫声,数不清的房屋付诸一炬,呛人的烟雾缭绕在众人眼前,就像是那出来作祟的妖魔鬼怪,它们缥缈间,取人性命。
叶征站在军阵之前,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痛快,知道叶堂就在那正殿里犹如待宰羔羊,却不知死活的做着最后的挣扎,敢问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情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
那鲜血淋洒在地上犹如一道红鞭,他抽碎了叶堂压在自己头顶二十余年的骄傲,抽碎了前路的阻碍,抽碎了所有竞争者。
依稀间,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坐在这西昌王位上的样子,那该是多么感人的无限盛景,挥手,叫士兵砍下那些宫女的头。
江淮就站在他的身后,面色凝冷。
叶征转身,对她道:“父王那边怎么样了?”
江淮冷漠道:“根本没有动静,看来今夜的事成了。”
这样丧心病狂弑兄的情形,前不久才发生过一回,想当初秦凉心狠手辣的杀了秦尧夺了大将军位,最后的结局也是有目共睹。
叶征。
她盯着那人的背影,心道你又能活多久。
“殿下!康王找到了!”
有士兵高声呼喊。
叶征立刻回应,笑的很是欢愉:“带过来!”
“是!”
话音刚落,就有几位川军士兵拖着浑身残破,鲜血淋漓的人走了过来,随手一扬,将叶堂狠狠的摔在地上。
那人闷哼一声,拖拽的手肘处隐露白骨,不知是谁踹了他一脚,身子翻转过来,再看那地上,被染的红彤彤一片。
叶征见势,挑眉蹲了下来,一边假惺惺的叹气,一边伸手撩开叶堂脸上散落的发丝,当那熟悉的五官映入视线,头顶凝聚了一晚上的浓云忽然闪过道亮光,再然后,是振聋发聩的雷声!
“轰隆隆”
江淮微微蹙眉,虽然她现在已经不怕雷了,却还是会有些反应,抬头端详着那黑漆的长空,微呼了口气:“差不多了。”
“不。”
叶征很享受蹂躏叶堂的感觉,那一道雷声震醒了洛阳城的所有人,自然也震醒了迷迷糊糊的叶堂。
那人苏醒过来,浑身上下的痛楚让他的理智便的稀薄,自有养尊处优,连武都没有习过,更别提像今日这样汩汩流血。
他瞪大干涩的眼睛,瞧着叶征那得意洋洋的表情,怪道叶堂是人尽皆知的高心气儿,事到如今,还是那样的桀骜。
“老二,有出息了。”
他气若游丝,用尽最后力气啐了那人一口,只是吐出来的并非是口水,而是腥臭的血水。
叶征没有躲,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耳侧又是一道惊雷响起,比方才那声小很多,但它带来了蒙蒙细雨,一下子稀释了血味。
“大哥,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吧。”
叶征恶狠狠的说着,一巴掌抽在那人本就血流汹涌的脸上,回忆着幼年时这人带给自己的种种羞辱,忍不住又扇了一巴掌,那啪啪的声音极其响亮,才两下抽完,叶堂的脸就已经不能看了。
这时,雨越下越大。
叶堂被抽的不能睁开眼睛,大片血水混着雨水钻进鼻孔,呛的嗓子火辣辣的疼,痛苦的咳嗽几声,低不可闻道:“畜生。”
叶征闻言,瞪大了眼睛,那对布满血丝的眸子好悬要蹦出来,他左手拎住叶堂的领口,气得浑身发抖:“我畜生?”
话落,右手攥拳狠命的击在他的脸上,吧嗒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叶堂的嘴里挤出来,散落的地上,原是牙齿。
“我畜生?你叶堂把我当弟弟了吗!从小到大!你对我就只有疏离和刻薄!你当着满书斋的人说是我害死了我母妃!你说我不该生为叶家人!你说我有辱昌王室的门楣!叶颂出生后!你故意挑拨!使得她还没见过我就已经对我有诸多偏见!”
说到此,叶征已经抡了好几拳下去,可那怒火非但没有被淅沥沥的雨水浇灭,反倒越燃越盛,势必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宣泄干净。
“为何这世上就唯你一人最高贵!凭什么同是妃嫔所出!你就要处处凌驾我一头!你宁可赏饭给路边的乞丐也不肯与我多言!我可是你的亲弟弟!你却说我说我不配生下来。”
江淮缓缓攥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征。
可从未和自己说过这些。
再看那人,情绪激动到浑身颤栗如筛,将叶堂摔在泥水里,起身,把右脚踩在他的脸上,咬牙切齿道:“叶堂,你看好了,就是你生平最不屑一顾的这个弟弟,在用脚踩着你。”
脚尖用力的碾着,死死的碾着:“我也是叶家血脉,我也有资格继承着西昌的储位,若是我母妃没死,你不如我。”
叶堂半张脸浸泡在泥水里,闭眼无言,要不是那胸口还在极其细微的起伏着,还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叶征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平复着剧烈的心情,回身,一双眼睛血红的让人心生胆怯,伸手,立刻有士兵递来长剑。
再回身,他悬剑在叶堂的脸上,用那剑尖抵住肌肤,冷笑道:“事到如今,父王做起了缩头乌龟,程焕扈九也没有出兵,你已经没有任何回天之力了,这昌王位是我的,你”
说到这里,叶征又转而发笑,癫狂的很:“我应该留你一命,我把你拴起来,每日如狗一样爬在我的脚旁。”踢了踢他,“还以为你叶堂的血有多高贵,不也是红色的,不也是臭的吗?”
双手将剑举起来,猛地扎下去!
“轰隆”
第三道惊雷响起,雨势忽然加大,豆大的水滴自黑漆漆的长空上噼里啪啦的下落,砸在身上有些些许的疼痛,越来越疼。
然后,在那长剑贯穿了叶堂头颅的刹那间。
“大哥!”
叶颂的尖叫声划破这紧张的气氛。
江淮浑身一凛,却没有回头。
而叶征则缓缓转过身,他看着院门处脸色煞白的叶颂,还有那人身后的吕珂和数千川军,后者大吼一声:“给我”
话未说完,就见叶征亮出一物来。
那是一枚银哨兵符。
黑夜间,它亮得刺眼。
叶征笑意深深:“大哥太不小心了,从此以后,正如你们诸位所见,这枚银哨兵符就交由我保管了,想来父王也会同意的。”
正如从前所说,川军认符不认人,吕珂一见到这枚银哨兵符,立刻把余下的话给咽了进去,且眼下大势已去,只得复杂的瞥了一眼叶颂,硬着头皮叫身后的近千川军退后。
叶征见此,欣慰的指了指吕珂:“就属你懂事。”
再看叶颂,那人颤抖着嘴唇,一对眸子里满是恨意,她推开身前没有用的吕珂,不听劝言,挪着步子走过去。
再推开叶征,垂眸叶堂的尸体。
那是她的大哥。
亲生哥哥。
往日里高不可攀到自己都不敢轻易上前,如今却狼狈至此,在最肮脏的血泥水里失去了生命。
呼了一口气颤颤巍巍的凉气,叶颂的心里冰凉冰凉的,好像裂开了一道永远不能愈合的天堑,转头,极其失望的盯着江淮,那视线就像是一柄利刃,将她碎裂的体无完肤。
江淮无言,直到那人走近。
叶颂眼睛极红,抿了抿嘴唇,哽咽道:“为什么没来。”
江淮没有回答,将视线投向别处。
并非是她无情,而是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颂了。
她利用叶颂去通知叶堂,那人早就看不惯自己和叶征,自然而然的就上了套,叶堂将大部分的手握兵力全全埋伏去了长街,想要把自己抹杀在今夜,可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就是要叶堂把兵力调走,玩一手调虎离山,如此一来,长云宫的兵力大幅度减少,所以今夜突袭之时,是那么的的轻而易举。
可至此蒙在鼓里的,就只有叶颂一个人。
她哆嗦着手攥住江淮的衣服,终于酸了鼻子,眼睛里含了一整个晚上的水雾汇聚成滚烫的泪珠,争先恐后的涌出眼眶。
“宁容远是不是二哥逼你的。”
她抬起头,眼睛里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对于最后一丝希望的渴求,她不相信江淮会骗自己,她怎么会真的利用自己呢。
白日里不是说好了吗?
“宁容远是不是二哥逼你做的你今晚本来就是要去那个那个长街的是不是你说话啊!”
她泪流满面,用力的拽弄着那人的衣衫,恸哭道:“宁容远你说话啊,你说!你说这一切都是我二哥逼你做的!你根本不想参与今夜的兵变!你说啊!你说话啊!”
江淮眉头痛苦的蹙起,低声道:“是叶征逼我的。”
“啪!”
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江淮垂着头,湿透的发丝零散在耳侧,微动嘴角,好像是活生生的割开了一样,有血味钻进来覆在舌根上,苦咸苦咸的。
叶颂踉跄的后退两步,话音轻轻:“宁容远,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能相信你吗?当初那盘有毒的杏仁酥,你说不是你,我相信你,今天你说你会来,我也信了,我不是傻到一次又一次的被你骗,我是心甘情愿的相信你,可你呢,我的真心,就这么不值钱是吗?”
江淮伸手抹掉嘴角的血迹,仍是哑巴一样没有开口。
叶颂心如刀绞,生平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还喜欢错了,可叹这两年的痴心付出,竟然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宁容远。
我恨不得手刃了你。
对面林立的川军中,有人不紧不慢的抬起长弓。
叶颂心如死灰,绝望的闭上眼睛。
一箭杀了我也好。
朦胧中,有离弦之声响起,在细密的雨声中是那么的的清晰,但等了几秒,意料之中的痛苦却迟迟没有降临。
于此响起的,是周遭士兵的唏嘘声。
叶颂睁开眼睛,瞳孔微微缩小。
不远处,有一双攥成拳的手,方才将要射死自己的那支箭,正被她死死的攥在掌心里,箭尖儿穿透手背一寸,淋漓着稠腻的血。
那箭被江淮截住了。
叶征在旁边抱臂,甚是不满江淮所为,既然叶颂一心求死,那么何不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和大哥在阴曹地府相聚也就罢了。
“你”
叶颂还是控制不住心内的担忧之意。
江淮面色平静,低头将透出手背的箭尖儿折断,再从掌心处将那余下的箭杆抽出去,攥了攥拳头,淡淡道:“这么晚了,回去睡吧。”
叶颂咻然又落了滴泪,万分疲倦的说道:“我恨你。”
说罢,转身悲戚的离开。
身后响起那人冷静的回答。
“随你。”
因着叶堂之死,今年的中秋过得也是百无聊赖,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小紧张,叶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叶堂,那么从前在朝中支持康王为储的一行朝臣,纷纷倒戈叶征,却不知那人肯不肯留。
颖贵妃自那日后便一病不起,经太医诊断后,说怕是也捱不过这个秋天了,丧子之痛大于天,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只能默默承受。
好在还有一个女儿叶颂作为安慰。
只不过那人成日把自己关在风月阁内,死活不见人,旁边的浅秋亭也再也没有开过殿门,不知不觉都快忘记了那处所在。
昌王则最让人摸不透,叶征大开杀戒的那晚,他毫无动作,对于自己大儿子叶堂的死,他也没有出手去力挽狂澜。
相反,在他被局势所逼,立了叶征为下一任储君之后,倒是每日悲悲戚戚惨惨哀哀怨怨,称思念叶堂过度,连睡觉都会突然惊醒。
当这些消息传到叶征耳朵里的时候,那人正在成王府的后院凉亭中,同江淮一起划拳喝酒,如今形势大好,他无时不刻都能笑出声来。
一轮过后,江淮输了。
那人面无表情,用抱着纱布的手在面前密密麻麻的酒杯中挑出一杯满的,仰头一滴不剩的饮尽,只是落杯的力气大些,咣当一声。
叶征挑眉,把手伸过去:“再来。”
三轮过后,叶征输了。
他笑着伸手去拿酒杯,却先一步被江淮给端在了手里,充耳不闻叶征的话语,只将其再度饮尽,然后又是一杯,接着一杯。
叶征咂了砸嘴,悻悻的把手收了回去。
眼底一闪深邃的光。
不远处,慕容清斜靠在假山上小憩,闻听两人对话,懒散的转头看过去,视线在江淮的身上停了好久,这才重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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