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襄王收买御史案本身涉及了三法司之一的都察院,此案最终交由了刑部与大理寺共同审理。
结果出得很快, 因为从襄王手下最后联系的秦姓御史家直接搜出了一份奏章草本——主要内容为保举襄王进京辅政。
草本里言辞恳切地写着, 像朱成钧这种远房又得了护卫的宗藩是多么危险, 常在君侧,指不定哪日便要效仿了宁王,而襄王这个素有贤名的亲叔叔就可靠多了,值此江山飘摇之时, 正该请襄王进京, 为幼主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又如狼似虎的各王藩们云云。
倘若没有襄王手下被抓那一出, 只看这篇文章, 真是花团锦簇, 又切中时弊,但如今, 自然不消提了。
朱英榕很不开心,不用别人分析, 他已经明白了,襄王这是借参朱成钧之势, 以谋自己之利。简单来说, 就是靠给朱成钧栽罪名,渲染恐怖气氛,等这个气氛营造到位了,把朱英榕吓唬住了,襄王作为先帝嫡弟,就好在朝臣的推举下登场“救急”了。
应该说, 襄王的目的多少是达成了,不过眼下不是朱成钧了,而是他本人这副背后抽冷子阴人明面还要抢占大义的做派,直是让朱英榕背后一寒。
襄王绕这么一圈,手段比宁王要和缓得多,但可怕之处实在毫不逊色。
方学士等人对着这份搜出来的草本都咂舌,天下宗藩的构成不但复杂而且多样,不成器的太不成器,这有本事的,实在也太本事了。
盖了天子御印的问责旨意很快由天使携着去了长沙,这种堪称人赃并获的情况下,襄王偏是挺着只认了半截——也就是他手下招认的那一部分,至于两法司查出来的后半截,那纯属秦御史自作主张,他一心只向帝裔,绝没有什么摄政的妄想,天子若是不信,他可以发个毒誓,保证一生永不踏进京城。
——这毒誓发和没发没什么区别,非诏别说京城了,封地他都不能离开寸步。
但江西已燃起战火,襄王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不管怎样,总是表了忠心了,朝廷虽知不实,为免两面树敌,也只有放弃追究,含糊认了。
这桩案子最终以将襄王严厉斥责一番、涉事御史分别按律处置了结,在朝廷方面,要说实际损失,没有什么,但本已惶惶的人心之上,是又添了一把火。
朱成钧在这时提出要回大同。
可想而知,朱英榕怎么敢答应,但朱成钧不怎么买他账,不以为然地跟他说:“皇上,你也不小了,这么多人帮着你,又有什么可怕的?”
朱英榕委屈,当面说不出来,等他走了,转脸和展见星幽幽道:“朕才九岁。”
展见星有点好笑,也觉心软,安慰他道:“王爷说得其实不错,宁藩行逆失道,此时气焰虽嚣,必不长久。皇上才是正统,朝中良臣济济,都会匡助皇上,皇上不必多生忧思。”
朱英榕“嗯”了一声,但他有自己的主意,想了一会道:“展中允,你帮朕去劝劝代王叔罢,叫他别走。朕相信他,他在京里,朕才睡得安稳。”
展见星微讶:“皇上,阁臣们不会愿意的。”
方学士等受先帝托孤,必然防备藩王,朱成钧虽与宁王襄王等不同,但他的出身就是靶子——换言之,他要不是这个出身,朱英榕也不至于一定要留他。
“方先生那里,朕去说服,先生会明白的,代王叔只要在京,五叔等再要打朕的主意,就要掂量掂量,会不会替代王叔搭了一座近水楼台。”朱英榕清澈的眼神闪着光,危机令他爆发出了比平常更通透锐利的智慧,当着展见星,他也不惮于把这危险的言辞直说出来。
说完他又解释,“朕知道代王叔不是那样的人,但别人不一定肯信,难免多想。”一多想,手脚就要缓了。
他的话还没完:“父皇临去托孤,代王叔也在当场,父皇并未叫他回避,以此叫他留京,助朕度过难关,朕以为说得过去。”
展见星发着呆。她从这完整的一篇话里意识到朱英榕是认真的了。
他未亲征,在政事上说了不算,但倘若只是要达成这一目标,阁臣们不会完全不考虑他的意见。
而这里面更深层次所反映出来的,是朱英榕深刻的不安感。
他知道阁臣德高望重,也肯尊敬他们,但他无法什么都不做,将一切完全赌在他们身上,他以初悟出的帝王制衡之道,给自己另外又找了一重护身符。
“皇上,”展见星的态度也慎重起来,“您说得虽然有理,但无论您怎么说,阁臣不可能同意代王摄政。”
忠心是一层,权力是另一层,忠心的臣子,未必就不想要权力,平白吐出来分与别人,谁能愿意?
“展中允,这件事就要托付给你了。”朱英榕情真意切地道,“朕观你与代王叔相熟,在王叔面前说得上话。”
“……”
展见星明白了,朱英榕其实一点也不天真,他想留朱成钧在京护驾,却不想叫他插手政务,不论襄王还是代王,从头至尾,他没有想要一个“摄政”的藩王。
朱英榕的大眼睛充满希望地望着她:“展中允,朕觉得你可以办到。你放心,如果不行,朕也不会怪你。”
展见星犹豫着,也有点说不出的感慨,时局催人,不过几个月工夫,从前会逮着一个初见面的低品官员道出宫闱秘事的孩子已经飞速成长到从帝王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
朱英榕在这空档里却是灵光一闪,又来了主意,道:“对了,展中允,朕也不亏待代王叔,外祖母前几天来,话里隐隐透了意思,想替代王叔说门亲事。”
展见星愕然回神:“什么?”
朱英榕的外祖母就是汪老夫人,汪老夫人是女眷又是亲戚,面圣时属官都不会在场,地点也不一定在前朝,她因此一无所知。
这一提,她只是一下子想起了三月时,曾在午门前碰见过一回汪老夫人,以及她同携的那个秀丽少女。
朱英榕道:“外祖母带来给朕看过一回,是家里的族亲,朕当时没留意,还在国孝里,外祖母也没有明说。前几日,外祖母又来时,方说了,朕回想了一下,记得是个挺漂亮的姑娘,你问问代王叔,他要是肯,就与朕又多了一重亲了。”
果然是她。展见星思绪一时复杂,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件事,她眉心蹙起,先道:“皇上这样的年纪,老夫人即便有意,私下与代王表露便是,怎好说到皇上的跟前来。”
与九岁天子说姻亲事,简直是不成话。
朱英榕倒是理解地道:“朕知道外祖母,怪朕,当初母后临终叫朕多照拂些汪家,朕拧着股劲,不肯答应,如今父皇母后都去了,外祖母心里不安,所以如此。”
他此时说到汪皇后时,已然平静许多,但那股歉疚徘徊不去,令他对汪家生出了额外的宽容。
展见星深知真相,然而她更知道,朱英榕自己未必不知道,聪明人一旦走进了牛角尖里,只能等他自己出来,外人硬拽是拽不出来的。
她想了一会,只能道:“皇上,臣为皇上去试一试。但娶亲一事,代王一向有自己的主意,臣不便插言,恐令代王不悦。”
“你问一问,代王叔不喜欢就罢了,朕又不勉强他。”
话说到这个地步,展见星不能不答应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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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王府。
榴花热热闹闹地开了满枝头,朱成钧正支着下巴,看着秋果指挥侍从收拾东西。
他是不会跟小天子玩欲擒故纵那一套的,说走,就真的要走。
秋果最近才进京来,之前朱成钧勤王那一阵,他留守在代王府里处理府务,这时候被召来,扬眉吐气,在府院里走来走去,胸脯平地拔起三寸。
朱成钧对进封成代王没有什么特别感触,圣旨他都是随便一放,秋果对于自己的升职却要激动多了,可以说,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人生巅峰,在二十来岁、他的许多同僚还跟在前辈太监后面倒洗脚水的年纪。
展见星在这时走了进来,跟他碰了个对脸。
“呦,展伴读。”
秋果算起来快两年没见到展见星了,这一照脸,他吃了一惊——天天碰面的人不大容易察觉,但像他这样阔别的,会忽然发觉到,展见星随着年岁渐长,不但没有像一般青年般变得硬朗起来,五官骨骼反而更柔和了些,这柔和令她清冷的气质都快要遮掩不住秀雅乃至于秀美的真正底色。
他呆愣着眨巴了下眼睛,看看展见星,又忍不住看看朱成钧,朱成钧还坐在廊下,一副懒怠动弹的模样,事实上他确实也没动,但秋果说不上来而可以肯定地,他家爷就是不一样了。
像中庭浮动着从别处飘来的花朵香气,像绕着榴花嗡嗡忙碌的蜂蝶,那股意味,隐约而又带着压不住的躁动气息。
秋果非常能理解,他又看一眼展见星,展见星心里揣着事,没特别留意他,点了个头,打招呼:“秋果。”
秋果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叹息——因为从他的角度,展见星毫无触动,一切如常。
这就很悲伤了。
这一刻,他头一次想埋怨展见星:他虽然少了点东西,但也懂得读书人的风骨,他能理解展伴读不肯跟他家爷好,但不肯就不肯罢了,把自己长成这个样,这不坑人吗?
他家爷坐在这个坑里,到哪辈子才能爬出来哦。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新的一年万事如意!明天我来发红包哈(*  ̄3)(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