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见星回去找了许异。
许异承认了:“见星, 是我联络的九爷。你都难到安排后事的地步了,怎么还一个人扛着?虽然你不告诉我里头究竟是什么缘故, 我也知道事一定不小。我这点官职,帮不了你什么,那就让能帮的人来帮好了。”
“我不知道你和九爷现在怎么样了, 就试一试——”他说着,咧了下嘴,“看来还怪管用的。”
展见星听得出他话音里的打趣以及一点别扭,无奈,只好笑了笑。她没想到把朱成钧拉到自己的困境里,但事已至此,心里毕竟是轻松了些。
“对了,九爷打算怎么做?”
展见星摇头:“我不知道, 他没说,只说有办法, 叫我不要轻举妄动。”
许异马上道:“那就等一等吧,你别着急。木诚如今确实不容易对付了,九爷要在京里还好说,不在了,打听消息动手什么的都不方便。那个木诚倒是好,天天都能往皇上耳朵里灌话,我看一天进七八遍谗言都保不准。整了你不算,御史参他,他居然连御史都能弄出去。皇上也怪, 偏愿意听他的,闹得大臣们都没什么法子,再这么下去,可不是好兆头。”
展见星默然,她知道缘故,因此不愿说朱英榕什么。可许异说得也没错,木诚的野心掩饰不住,已经出现了乱政的苗头,朱英榕心志不稳,再叫他拐带下去,恐怕要酿出一场大祸。
到那时,再干什么都晚了。
即便是如今,朱成钧离开了中枢,偏居大同,又还能想什么办法呢?
**
大同。
如今这座重镇最热闹的地块,就要数东关了,尤其每年寒风起时,一长串的瓦剌使臣队伍也就跟着来了。
虽热闹,一向也算太平,朱成钧闲来无事,常去马市上转悠,他不带什么仪仗,身后至多跟两三个护卫,时候长了,人都认得了他,有这么尊大佛时时镇场,谁又敢在明面上找不自在。
暗地里,另说。
边防对瓦剌敞开了一道口子,两边来往难免渐渐稠密,马市上交易的是官方许可的货物,如盐茶布匹等,行商守规矩就能加入。至于铁器弓箭等,虽属于官方严禁外流的禁品,不过既然有需求,而且是大量的来者不拒的需求,那一定有人肯冒着砍头的风险做。
是夜。
星稀,月也不明,弯钩似的,羞见人似地总藏到云后面。
这不是个好天气,但对于有些人来说,正中下怀。
邻近马市的一处院落的门悄悄打开了。
东关驿馆的一处后门也开了条缝。
夜黑风高,正合魑魅横行。
“带来了吗?”问话的声音有一点怪,重音的地方格外重,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异腔异调。
“三百张弓,两千支箭。一张不少,一支不缺。”
“什么,不是说好了五百,一下砍了两百,还叫不少?”
“爷,您体谅体谅,里外看管这么严,这三百张夹在布匹里好容易带了来,抓到都是杀头的罪。这回买卖顺了,才有下回,细水长流的,才稳当。”
“什么水?——算了,货呢?先弄进来。”
“就在后面,来,快抬进去。”
后门发出吱呀的轻响,被完全推开了,四个着短打的伙计模样的人埋头往里抬着沉重的布包。
一共六包,不多时抬完了。
里面的人在拆布包。
外面的人微微跺脚:“爷,您回头再看。放心,我们常在马市上来往,您又不是不认得,还能蒙了您不成?”
里面的人不放心,到底还是拆开了一个布包,堆积的箭矢在暗夜里闪过一丝锐光,那人又用手指去试了试,才满意地直起了身,道:“不错——”
“动手。”
七八丈外,有人低沉道出了两个字。
随着这一声,四下里陡然间跃出数十条悍然身影,向着驿馆后门直扑而去。
“什么人——!”
“你们想干什么——?!”
“快,快跑——啊!”
兵刃交击声划破了静夜长空,驿馆里有人惊醒,昏黄的灯盏三三两两地亮起来,等到驿丞提着盏灯笼跌撞跑来的时候,这里的搏斗已经结束了。
驿丞本来不敢上前,缩着半边身子藏在墙后,只见一地人仰马翻中,一支火把被点燃起来,照亮了一片方圆之地。同时也照出了,一张眉目英浓表情漠然的面孔。
马市与驿馆离得不远,驿丞认出了搅他清梦的这个领头者,顿时腿一软,扑通跪下,灯笼委顿在地:“王、王爷——卑下叩见王爷。”
朱成钧看他一眼,点了下头,便移开目光,去看他的护卫们抽出准备好的绳索捆人。
驿丞见他不是生气模样,也没要责问,胆子方大了些,爬起来,慢慢挨近:“王爷,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这些瓦剌人犯了事?——那几个又是什么人?”
他在发出了一连串疑问后,蓦然哑住,因为随着走近,他发现了被拆开的那个布包,看见了里面露出的密密麻麻的箭头,腿瞬间又是一软,又是想跪下去,又是惊得要跳起来:“这、这些人在交易弓箭?!”
朱成钧“嗯”了一声。
他没有过多解释,也用不着了,瓦剌使者,汉人行商,弓箭,根本是抓了个现行,还用解释什么?
驿丞的心就突突直跳了,忙道:“这些人好大的胆子,这可是杀头的罪——王爷,这事和卑下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虽然住在这里,卑下只管个吃喝,别的都是官府老爷们的事。要是知道这些瓦剌人不安分,敢动这些心眼,卑下早奔去禀报王爷去了——”
就在他恨不得把心挖出来剖白一番的时候,驿馆里面另一些瓦剌使者也醒了,匆匆奔过来。
这些使者是被扣下来的,瓦剌去年得了甜头,今年来的人比去年一点也不少,于是又被扣下了一半,这一半虽然不能入京,在大同好吃好喝地呆着,怎么也比在草原上吹风好,于是就在驿馆里,等着同伴们受赏回来,再一道出关。
见几个使者已经被严严实实地捆好,嘴里也塞上了破袜子,醒来的使者们忙上前理论。
有几个会说汉话的嚷嚷的尤其大声,其中一个正说的起劲,又说要找皇帝陛下告御状,又威胁要回去告诉大王——瓦剌现下的首领,身上也有一个王位,正是朝廷封的。忽觉脖间一凉,一柄长剑直直点了过来。
“谁再说一个字,捆上,一起带走。”
正忙乎着的护卫们齐齐应声,声震夜空:“是!”
交易的地点毕竟发生在驿馆里,驿丞再觉得自己清白,也难免害怕,这时候要撇清兼将功折罪,忙忙上前,呵斥那些瓦剌人。
“皇上开天恩,允许你们来马市上交易,又许你们朝贡,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犯这个禁!有本事告去,看谁掉脑袋!”
这个场面毕竟没有一点辩驳的余地,瓦剌使者声调便渐低了下去。
待安静些后,朱成钧吩咐那驿丞:“叫人去通知府衙,调集人手来,把这里看牢了。”
驿丞被安排了差事,心倒定了些,忙答应了,转去吩咐杂役连夜跑腿。
朱成钧看着护卫把人捆好,赃物带上,便走了。
**
这一通忙活,回到代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秋果就在门房里等着,迎出来:“爷,都逮住了?没伤着哪吧?快歇息一会,热水和热饭热菜都是现成的。”
又招呼一同回来的护卫们:“也给你们备好了,自己去收拾啊!”
护卫们笑嘻嘻应了,押着人与物往里走。
秋果打着哈欠,撵上朱成钧:“这下好了,有这些,够钉死泰宁侯和那个挨千刀的木诚了。把他们那些歪门心眼动到爷头上来了,马市现是爷管着,里面出了事,全是爷的瓜落。打量着我们是好欺负的,嘿,治不死他们——”
他支撑到这会儿,虽困,也兴奋得厉害,一串话未完,赶着又道:“展伴读也该没事了吧?他怪吓人的,忽然跟许伴读托起后事来了,还偷偷摸摸的,不告诉爷。多大点事嘛,这下两处连了一处,那个木诚自身难保,可再不能给他使绊子了。”
朱成钧往里走,他一夜没睡,前半夜埋伏,后半夜发动兼收拾场面,此刻眼下有一点淡淡的青黑,但是眼神仍冷而清醒:“不够。”
“……”秋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惊道,“什么?这还不够?他们可是合了伙指使行商卖弓箭给瓦剌人!那个木诚难道修炼了什么蛊术不成?皇上就算年纪小,也不能这么糊涂吧?”
年纪小不是问题,不知道理,早早地还养出了一副过人的疑心才是问题——
朱成钧皱了皱眉,早同她说过,偏她肯信任人,才多久,就把自己逼到了这个地步。
“你不懂。”他说了一句。
秋果倒也不往深里追究,道:“我不懂就不懂吧,爷什么都懂,那现在怎么办?展伴读那官那么难做,要么叫他辞了算了,到我们这来,省得在京里天天受气不说,小命都快弄丢了。”
刚说完,他自己又叹了口气,“唉,爷不用说了,我知道展伴读不肯,他那进士好容易考的,要是愿意辞,早辞了。”
朱成钧便不说了,寝殿快到了,他吩咐道:“我去休息一会,那些人看好了,别叫有什么损伤。等知府来了,你再叫我。”
秋果忙答应了:“爷放心睡吧,那些我来照管。”
**
太阳升起时,因为牵涉到瓦剌部落,不但大同现任知府,大同总兵也来了。
两人等在前殿,见到朱成钧出来,一齐跪下行礼。
叙过礼后,便起来说正事。
“这家行商,我盯一个月了。”朱成钧跟他们交代始末。
这家被抓的行商,是九月初才出现在马市上,北方口音,打着布商的旗号入了城,却在第一时间就泄了自己的底,因为其中一个人,孟典仗认得。
那一年,泰宁侯派人散布朱成钧与展见星的谣言,朱成钧以谣言还谣言,也派人出去散播铁牛大刚之事,随后以黄雀之势,揪出了背后的黑手,这个交锋过程里,奉命行事的孟典仗盯着了几个泰宁侯府的管事,可泰宁侯,却至今不知道自己在里面着了道,只以为自己运气不好,没算计得逞。
这一回行事,他派出了其中一个管事。
按说马市打开门做生意,只要取得了合法的官府行文,谁都可以来,泰宁侯要派家人暗暗赚一笔,也是人之常情。但朱成钧不会以为这只是个巧合。
他就此把管事盯上,并查了一查。
第一便查行文来历,管事没有说出来泰宁侯,在县衙里却暗暗表露了,自家的生意与宫中有关,并展示了谍文为证。
这个宫中当然不是指朱英榕与钱太后这两个主人,而是太监们,太监嗜钱如命,想来捞一把,简直再正常没有了,要求不过分地方官府也不想惹麻烦的情况下,一般都会答应。
管事因此取得了行文,得以进入马市。
大同总兵与知府面面相觑,震惊得都一时说不出话来。
宫中来历还可商榷,不算有实据,人可确确实实是泰宁侯的人,押回京一认便知,再赖不掉。
好一会,大同总兵才道:“下官不敢相信,侯爷这是为什么——这可是资敌!”
朱成钧道:“那就要去问泰宁侯了。这个案子,牵涉宫里,我以为不要就地审了,送进京里去罢。最好,眼下也不要走漏风声。”
大同总兵没什么异议,他不是坐堂官,本来也不管审案子。知府也不想理宫里的账,里头又牵了朱成钧,又是泰宁侯,不是他一个四品官审得下来的,便拱手道:“王爷说得有理,便依王爷所言。”
**
十月中。
朱成钧上书要求入京,言马市已成,讨朱英榕曾答应他的那一席宴。
按制,他的使者不需经过任何冗杂程序,通报后,直入皇城。
朱英榕记得自己曾说过的这句话,愣了片刻,便应下了:“那就请王叔来罢。朕摆宴相候。”
使者行礼退去。
正好在侧的木诚面现忧虑之色,道:“代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当初方阁老请他去主持马市,其实就是请他就藩……他却要回来。代王如今,手里可是有护卫的。”
朱英榕心烦——他极少有不烦的时候,语声也放得淡:“那朕说出口的话,难道还能不算数了?”
木诚低了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皇上金口玉言,自然一言九鼎。”
“那就做你的事去罢。不要瞎操心,王叔不是那样的人。”
说着话,朱英榕掩下的眼中透露着茫然。
谁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如今,哪里还看得清楚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泰宁侯不是和瓦剌勾结。。他人设不会变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