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果那边的差事办得很顺,姚进忠保住了自己的小命, 对于还田一个愣都没打, 立刻照办了, 孙家本来在自己的田头盖有三间屋,已经被别的佃户占了,姚进忠亲自去把佃户迁走,腾出屋舍还给了孙家。
田地里现种着青苗, 省了买种钱, 这一年的农时又没有耽误, 日子很快就能过起来,百姓的所求其实很少, 孙氏就忘记了过去的苦痛,高高兴兴地领着儿子媳妇重新把家安了下来。
少年们回到府里, 如常上起课来,日子看似恢复了平静,然而不过过了三天, 就被打破了。
大同知县李蔚之自杀了。
消息传出来,朱成锠都呆住了:“什么?”
他不相信,马上遣人去打听。
很快下人反馈回来:是真的。
他遗下的妻儿在后衙大声号哭, 引来了六房司吏去看,李蔚之系在书房上吊自杀,司吏们七手八脚把他从房梁上解下来的时候,人都冷硬了。
朱成锠又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怒道:“他老婆儿子是死人吗?人都凉了才知道?!”
下人回道:“据说是李知县以心情不好为由,独居书房,结果半夜里悬了梁。他留下一封绝笔书信,说是悔恨自己作为,无颜再活下去,所以一死以谢大同百姓,他请求朝廷,看在他已偿命的份上,容他的妻儿一条生路。”
朱成锠听了,毫无怜悯,只是恼怒:“偿什么命?他犯那点事,顶多流放罢了,这般经不住事,学人家做什么贪官!如今倒好像我逼死他的了。”
代王府已倒过两次霉,朱成锠这点嗅觉是有的,他马上意识到了不妙。
藩王与地方官,前者以多年的不懈努力成功将自己的名声败完,不独代王府,齐王汉王等皆各有劣迹,李蔚之固然贪赃枉法,但大同府县同城,他受罗知府掣肘之处颇多,所犯的事儿数落起来吓人,其实最终着落到金额上并不巨大。至于为粮税逼死人那些,总不是他亲自下乡逼的,底下差役们做的事,他其实有可以分辩的地方。
如今,他罪不至死而死了,朱成锠就麻烦了。
本来名声就差,又添一桩恶事。
天底下的王爷不过几十,文官可成千上万,嘴上不好说,心里怎能没点兔死狐悲?
一张张嘴呱噪起来,他快到手里的王爵眼瞅着又远了。
朱成锠心神不宁,越想越烦,足想了一刻钟时间,才从千头万绪里拎出一根线来,吩咐人:“去把小九给我叫来。”
朱成钧等闲没空出府,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木木地来了。
朱成锠迫不及待地问他:“之前你闹着还的田地,还了没有?”
朱成钧道:“还了。”
朱成锠一口气松下来:“还了就好。”
那情况还不算太坏,李蔚之跟他对上,为的是侵占民田案,李蔚之是为民出头,他散播李蔚之的黑材料却是打击报复,无论东西真不真,从出发点就矮李蔚之一头。
李蔚之现在又死了,活人对死人无论如何总要宽容些,到时传来传去,说不准能把李蔚之洗白了,独他一个牢牢把“逼死朝廷命官”的帽子扣住。
不过,既在李蔚之死之前就已经把地还了,那这恶霸名声总还能削减几分。
朱成钧问他:“大哥,出什么事了?”
朱成锠也要嘱咐他两句,就告诉了他:“李蔚之死了,自尽而亡。你这几天不要出去乱跑了,安生在府里呆着,别叫人再抓着什么把柄,我这里够乱了。”
朱成钧也没想到有此事,怔了怔:“我知道了。”
他转身出去,回到纪善所里,楚翰林停下了讲学正等他,他没多考虑,直接说了:“先生,李县令死了,大哥说他自杀了。”
楚翰林很吃了一惊:“什么?何至于此!”
李蔚之的罪名传得满城都是,他听说过,闲着无事也琢磨了一下,料着他这个大同知县是做不下去了,但要说死罪是不至于的。大同新的知府还没委派下来,同知应该代为写了奏章详细呈上去,两地距离近,朝廷得知以后,按常规应该直接派钦差过来调查。
没想到,钦差还没来,李蔚之先把自己断送了。
展见星与许异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忽然听见人自杀,总不是个好消息,诸人心头都有点沉甸甸的。
好一会之后,楚翰林叹了口气,向着底下郑重道:“李知县为孙家张目,本是善举,但他己身不正,以致为人所乘,其后虽知耻,但不能化勇,最终前程尽毁,连性命也保不住。你们日后若为官,当引以为鉴,既不要以恶小而为之,也不要行差踏错以后,就轻言放弃,人生漫长,知错,当改。”
学生们都站起来应了,然后陆续坐下,许异有点糊涂的样子,尤站着小声问道:“先生,李县尊确实做错了事,您还替他惋惜吗?”
“错事分大小,律法也有轻重。”楚翰林说着微转了目光,“展见星这几个月一直在看大明律,你如有兴趣,可以跟他探讨一二。”
“是。”许异坐下了。
楚翰林继续上起课来,等到中午吃饭休憩的时候,少年们才又讨论起来。
“是不是大爷下手太狠了?”许异一边吃一边含混问道,“他要是拿那些东西私下去威胁李县尊,也许李县尊就不用死了。”
在大堂之上公开,那是把李蔚之逼得没有一点退路,只能硬扛。但他扛不动,他的勇气已经都用在了之前,等蓦然发现代王府远没他想的那样好对付,他冲上头的热血迅速凉了,连一丝挣扎的劲都再鼓不起。
展见星闻言看了一眼朱成钧——下手没轻重这种事,大概是代王府祖传。
朱成钧马上察觉到了,在桌子底下把她的脚踩住:“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害的。”
展见星飞快抽脚:“我也没说你,九爷,你别总乱踩人,把我的鞋都踩脏了。”
“脏了脱了,叫秋果给你洗。”
正好进门的秋果:“……”
展见星无奈道:“别给秋果找事了,他又没做错什么。”
秋果嘿嘿笑着绕过来:“还是展伴读体恤人。”转向朱成钧道,“九爷,大爷那边又有新文了。”
“说。”
“大爷不知怎么想的,派了人去县衙送奠仪,被李太太和李衙内大骂着撵了出来,李衙内还上手揍了去送东西的小泉两下,把他帽子都扯脱了,小泉光着脑袋回来,从进府就抱怨上了,说李家人不识抬举。”
许异吃惊道:“这时候去送奠仪?那怎么可能不挨打。”
简直照人心窝子踹去的,李家人要是忍得下这口气才不正常。
展见星微微摇头:“大爷真是——他这奠仪哪里是送给李家,根本是送给别人看的,李家打人,也许还正中他的下怀。”
许异也明白这个道理,咋舌:“大爷心眼真多。”
朱成钧开口,简洁评价了一下他大哥:“马后炮,晚了。”
谁比谁傻呢,李家是真死了人,他叫个下人去装模作样就想挽回风评?没这么便宜的事。
他要是肯纡尊降贵亲自去一下,还能加点分量。
秋果幸灾乐祸地道:“反正大爷要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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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锠确实惴惴不安。
他借满城口舌压垮了李蔚之,李蔚之现在用自己的命反将了他一军,他不能还以同样程度的颜色,只能大量撒人出去,把李蔚之的死往畏罪自尽上靠,尽力撇清自己在其中的关系。
能不能奏效,他决定不了,圣心归属于皇帝。
京城方面却迟迟没有反应。
不但对李蔚之的自杀没有反应,连之前对李蔚之的贪赃渎职案都没有反应。照理说,这么近的距离,钦差早该派下来了,李蔚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值得朝廷为他争持不下。
未知的等待最令人烦躁,而大同这时候也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知府高升了,知县自杀了,堂堂一个府城,居然没有了坐堂官,民政方面的权力出现了一个无主的状态。
对,连新的知府也没有委派下来,这绝不正常。
民间惘然无知,小民们每日仍然忙忙碌碌,为自己的生计操持,除了暂时不能去衙门告状有点麻烦之外,一时都还没有多想什么。
上层却已经整个骚动起来了。这也是赶了巧,若是别的地方,地方官都安在,还不会让人这么快察觉其中的不对。
京里一定出事了。
这是大同现存所有官员们的共识。
或明或暗的各路人马往京里撒去,朱成锠有切身利害在,尤其使劲,而费尽力气,他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皇帝大半个月没有上朝了。
这看上去似乎还好,因为大朝本来就不是天天就有,而不那么正式的小朝会一直照常,只是听说皇帝龙体微恙,所以地点从惯常的文华殿移到了乾清宫里。
内阁的几位学士仍然能见到皇帝,将一些政令带出来。
皇帝病着,不想见太多人,一些中枢之外地方上的政务延后处理,似乎都说得过去。
但细想,又仍觉有些违和:大同不是普通地方,是边关重镇。
京里到底是怎么了?
或者更准确地说,皇帝是怎么了?
诸多压抑不住的猜测开始在大同上空飘散出来,直到时间来到了六月中旬,一声丧钟惊动了天下。
皇帝早已于上个月十三日心疾发作,未及抢救,骤然离世。
山陵,崩。
太子远在南京,汉王虎视眈眈,内阁的大学士们因此秘不发丧,伪装一切如常,直到太子从南京赶回,才将皇帝驾崩的丧讯公布出来。
太子朱宣钦躲过了叔叔汉王的暗算,顺利登基,稳定了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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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暴雨如瀑而下,东三所的屋顶上,朱成钧摊开手脚,静静躺着。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我有点想哭。。但请大家不要难过,就当胖皇帝是历史上的仁宗吧,之前的小天使猜得对,本文皇帝的更迭基本跟随了历史。我之前没回答,因为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让他多活十来年,把儿子的寿数活掉,最终还是决定算了,那样会带来很多问题。
仁宗是一个很好的皇帝,在位只十个月也留下了圣名,他若有知,也无憾了。
接下来,少年们就要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