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展见星前脚走, 楚翰林在府里后脚接到了召他上京的圣旨。

不只召他,还有朱成钧。

楚翰林心下奇怪,等到朱成钧送人回来, 就问他:“九郎,你知道皇上为什么突然召你?”

这几年, 代王府在京城方面就跟隐形了差不多,除了去年两兄弟打架惹来一封圣旨训斥,别的再没瓜葛。

朱成钧道:“我知道, 我给皇上写信要封地了。”

楚翰林吃惊:“什么?”

朱成钧作为宗室, 本身有渠道可以直接上书皇帝, 他没告诉楚翰林也没让楚翰林经手,楚翰林也就不知, 此时忍不住皱眉:“九郎, 我正要与你说,你大了,婚姻与封地都该考虑起来了, 我即将上京, 找到合适的机会, 自会在皇上面前替你设法, 你这样直接去要,惹恼皇上,封地上叫你吃亏了怎么办?”

楚翰林教这个学生五年,深知他于荣华富贵上其实看得很轻,衣食上更不奢靡, 这于宗室里是极难得的品质——尤其有朱成锠对比着。而朱成钧越是不将这些放在心上,楚翰林越倒忍不住替他操起心来,怕他得着不好的封地,比别人差一截。

“先生别担心,我都想好了,我跟皇上去说。”

信写都写了,皇帝也下诏了,这时再要改口也晚了,楚翰林想想,只得无奈摇头,去收拾东西,预备上京。

朱成钧还好,他在京城不会停留多久,估摸只和皇帝见一面,楚翰林的圣旨上明确说了留用,官职虽还没定,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他这一把家当都收拾起来,又跟纪善所左近熟悉的几个王府属官告别,难免就惊动了人。

朱成锠闻讯而来。

“楚侍讲,你要走了?”朱成锠这一问心情非常复杂,他都忘了楚翰林在这里只是差遣了,差遣的意思更近于钦差,不论他在这里多久,总有要走的一天。

他当然不是舍不得楚翰林,只是如今的代王府好似一潭死水,跟他斗的死去活来的朱逊烁走了,还留着的朱成钧根本不和他斗——特指王位,他坐拥整座代王府,可也并不觉得多么快活。

美酒,美人,财富,尽他予取予求,但日复一日,也不过如此。他才三十出头,却仿佛已经将自己的一生看透。醉得迷糊时,他甚至想,难怪祖父在时喜好上街敲人脑袋,他那时觉得莫名其妙,没跟着去,现在他觉得自己明白了——真的太无聊了啊。

楚翰林的离开,让他终于清醒了一下,他羡慕,而且妒忌。楚翰林虽然只是个五品官,却不必像他一样,绑在代王府里,人家的人生就是有新的变化与奔头。

楚翰林拱手点头:“正要去和大爷辞行,皇上有旨,召我回京了。”

“哦,回京好,回京好。”朱成锠勉强笑着,“楚侍讲,恭喜你了,回去就得升官了?”

楚翰林打量了一下朱成锠眼边的青黑和微微蜡黄的脸色,心下摇头,这位大王孙快把自己荒唐废了,他不好说什么,说了朱成锠也不可能听进去。

他便只道:“这个还不知道,不过多谢大爷吉言了。”

他们这里说着,朱成钧去车马房要了辆大车来,进了纪善所,见到朱成锠,敷衍点了头,道:“大哥。”

朱成锠没空挑他的礼数,他盯着朱成钧背后的一个小包袱,惊疑道:“九郎,你送你先生出门,带包袱干什么?”

朱成钧道:“我送先生,我自己也出门,皇上召我了。”

“什么?!”朱成锠失声,嗓门大了一倍。

既被他撞见,朱成钧也无所谓,就把自己要封地的事又说了一遍,朱成锠瞪着眼:“你疯了?你还想把封地要到江西去?你以为朝廷是你开的?!”

朱成钧嫌他又吵又啰嗦,往后退了两步:“我要不要得到是我的事,大哥,我走得远远的,府里再也没人够格和你抢王位,不是正合你的意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怎么还是这么生气呢!

他跟弟弟感情一点都不好,互相算计过,吵过,甚至动过手,他不是不想把弟弟撵出府去,他真能滚到江西去,一辈子不见面应该最好——但不知道怎么的,朱成锠怎么想都没法把自己想得高兴起来,反而浑身都别扭。

最终他只能张口怒道:“你就自己做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朱成钧奇怪地瞄了他一眼——跟你说?这个当哥哥的,从来也没正经管过他啊。

他一字没说,但朱成锠完整地把这个意思从他的眼神里解读了出来,气得想说话,又不知能说什么,而且觉得脸颊都有点火辣辣,赌气一甩袖走了。

朱成钧根本没兴趣管他什么心思,和秋果帮着楚翰林把东西都搬上大车,就跳上车,让车夫出发了。

**

到京以后,皇帝先召见了朱成钧。

按常理该先召楚翰林,好从他口里了解一下朱成钧的品行性情,皇帝原也打算这么做,但话到嘴边,又改了。

大同方面负有监视之责的官员曾告诉他代王府两兄弟大打出手的消息,他当时以为是为了王位,如今朱成钧的上书里确实祭出了先帝曾对他前程的许诺——但他不是跟他要代王位,而是想跑江西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

皇帝纳闷得无以复加,他不想从别人嘴里听说朱成钧怎么样了,他决定自己亲眼见一见。

朱成钧踏进殿来。

皇帝怔了一怔——跟他想得很不一样。

不是朱成钧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相反,他太正常了,长身玉立,英气勃勃,眼神有点淡漠,但同时也因这淡漠而清澈,整个人的精神气显得极好。

皇帝坐了龙廷后很少出京了,不过从前做皇太孙和太子时跑的地方不少,见过的藩王子孙也多,地方藩宗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沉迷向酒色财气几乎是无可避免之事,尤其朱成钧又有那么一个父亲,他竟生得这副形容,就更令人觉得反差。

到皇帝这一辈,对那些隔了好几层的亲戚是很难找得出什么情分了,但远亲也是亲,看见朱成钧这样的,总比看见一个酒囊饭袋感觉要好。

皇帝的心情就不错起来,待朱成钧行过礼后,就让宫人搬张椅子到炕前,叫他坐下。

朱成钧也不客气,叫他坐他就坐了。

皇帝先和他拉两句家常话:“你都长这么大了,如今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皇帝比朱成钧大着十来岁,用这种长辈口气也说得过去。

朱成钧看了他一眼。

皇帝诧笑道:“怎么了?朕还问不得吗?”

朱成钧摇头:“问得。只是皇伯父从前也这么问过我,我那时没什么事,后来就很忙了,要读书,也要练武。”

皇帝听见他提起先帝,先肃容了一下,然后口气不觉又和缓了一点:“先皇仙逝好几年了,难为你还记得他的话。”

朱成钧道:“嗯。”

就这短短时间之内,皇帝已觉察出他的不对——他没有那么正常,光头宗室能进京来,又本是为要王位封地来的,都把先帝的大旗扛了出来,怎会不顺势多表白几句?

他就这么干干的一个字就没了。

皇帝不得不自己问他:“你跟朕上书说要去江西?你要知道,朕若封你,也该将你封在山西境内。”

至多再到邻省去,再往外面的地域扩的,真不多见——除非像朱逊烁那样,等于被贬出去。

朱成钧道:“我从小就在大同,呆得腻了,听说江西地方好,天气暖和,我想换个地方看看。”

皇帝笑了一声:“哦?不是为了你那个伴读吗?”

皇帝本来真没想到这事和展见星能扯上关系,但朱成钧在信里把封地指定得太明确了——江西抚州府崇仁县,他召内阁询问的时候,方学士惊讶地指了出来。

这才是他召朱成钧上京的原因。

因为他怎么想也想不通内里的联系。

做王孙的伴读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极受气的,王孙挨不得的板子都是伴读挨,还得承受来自王孙本身的跋扈,结果朱成钧倒好,打算跟着伴读要块新封地,这叫什么事儿?

他这个问题算出其不意,但朱成钧眼都没眨,直接认了:“对,我有认识的人去才想去的。”

他这么坦荡,皇帝又不确定了——本来他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由此至少可以看出,朱成钧和这个伴读的感情应该不错,他心念一动,向宫人道:“去把大郎抱来,他天天只和他娘闷在宫里,难得有亲戚来,也叫他见一见。”

说这句话时,他着实观察着朱成钧的表情,却只见他毫无触动,也不凑趣就势聊几句,眉目之间,是他这个半大年纪常见的对孩子不感兴趣的漠然。

这份感觉无法准确地伪装出来,皇帝因此放下心来——看来展见星还算知道轻重,嘴巴也严实,没跟人把钱氏的秘密抖落出去。

朱英榕很快来了,他没叫人抱,自己腾挪着小肥腿来的,大大的眼睛扑闪着,进来行完礼后,就好奇地仰头打量着朱成钧。

他长这么大——三岁,确实还没见过一个亲戚,身边来来往往,只有父母和宫人们。

皇帝想了想,指朱成钧:“这是你九堂叔。”

“九堂叔。”朱英榕奶声奶气地叫了。

他叫完走到朱成钧腿跟前,想叫他抱,朱成钧往旁边闪了闪。

“……”朱英榕的嘴巴委屈地嘟了起来。

皇帝失笑,他看出来了,朱成钧根本没领会孩子的意思,他只觉得被朱英榕肉呼呼的小身子挤到了,才往旁边让。

这么大人了,这个样子,倒有几分稚气尚存似的。

朱英榕千娇万宠地长大,不肯罢休吃这个瘪,又往朱成钧面前挤,抱着他的大腿要往上爬。

这回朱成钧终于会意到了,顿了顿,勉为其难地把他抱了起来,放到自己膝上。

他的大腿未见得比奶娘温软的怀抱更好,但朱英榕觉得是自己争取来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小屁股,就昂首挺胸地坐好了,旁边的宫人想伸手抱回他,他还不愿意,把人家的手拍开了。

“这小捣蛋!”皇帝笑斥。

“父皇。”朱英榕向他讨好地笑,皇帝就不舍得说什么了,摇头道,“罢了,他这点小斤两,好歹压不坏你。”

多了个孩子夹在当中,说话就难以再正式起来了,皇帝的身体也往后舒展了一下,随意道:“九郎,你只要去江西吗?你有先皇的信,其实若求朕把展见星调回来,朕也会考虑的。”

朱成钧道:“江西除了远一点,别的都很好,展见星也愿意去,他没说想回来。”

“那你呢?你要是为代王位求朕,朕也许也愿意考虑一下。”

“那是大哥的。”

“你倒是谨守本分。”

“我不想要,大哥想,正好——”

朱成钧顿了一下,三岁大的娃娃很难安坐得住,朱英榕坐了两句话工夫,就开始跟自己找起乐子来,他在朱成钧腿上一跳,朱成钧纹丝不动,奶娘一般没有这份力气撑得住,总要歪斜动弹一下,他觉得有意思,又一跳。

朱成钧低头,面无表情——这皇长子怎么这么蠢?

朱英榕解读不出他的眼神,呵呵笑着,被他一看,更起劲了,又墩一下。

皇帝干咳一声,道:“大郎,安静些,再闹朕就叫人把你抱回去了。”

朱英榕才不动了:“是,父皇。”

“……”皇帝再想说什么,发现想说的话都快忘了,不由后悔起来,他犯了疑心病,把孩子抱来试探人,这下好,他自己的节奏全被打乱了。

——这皇帝好像也不怎么聪明。

朱成钧心里默默给父子俩下完定义,终于主动开口:“皇上,我只想要那个县,不要别的。”

皇帝再小气,还不至于给郡王分个县都舍不得,朱成钧以先帝遗信求他,所求一点也不过分——他虽要求换个地方做封地,但大同与江西的战略意义完全不一样,比如宁王,如果想从江西换到大同来,那皇帝万万不能同意,见都不会见他,早一封圣旨把他驳斥回去了,但反过来,皇帝就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因为朱成钧这么干,其实于他自己是吃亏的,只能说,他是真的没有一点异心,就是随心所欲而已。这倒也是宗藩的特产,没兵带没政管,可不只好由着各自性子作了,个个想一出是一出。

“你想好了,朕下旨容易,但君无戏言,你再反悔,朕可不能由着你。”皇帝想好一会儿,终于想出一句警告来。

“我不后悔,谢皇上。”

朱成钧把朱英榕放去一边,站起来行礼。

皇帝:“……”

他有点后悔,他答应了吗?他只是告诫?代王家的这个看着不机灵,怎么该着打蛇随棍上的时候,他反应这么快。

……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似的。

**

两个月后,展见星携母跋涉到了抚州府下崇仁县。

原任的崇仁知县苦候她久矣,一闻衙役传报,倒履相迎:“展大人,一路风尘辛苦,本官总算等到你了!”

而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县衙事宜都跟展见星交接了,末了奉送一封圣旨:“展大人,本县将有郡王下临,需要现造王府一座,工期紧急,这份重任,就交给展大人你了!”

展见星被原知县拖着脚不沾地地忙了几天,脑袋本已快忙昏,临了再接这么一个惊天炮仗,她人直接木了。

她呆滞地接下圣旨看过,再往下看一眼大堂内各个苦巴着脸的衙役们。

治县内多座王府绝不是件好事,就不说往后那些王孙下仆如何扰民了,就眼跟前的事儿:这王府怎么筹建?朝廷虽然拨款,可不拨人哪,顶多派个总的督造来,一应底下的人工徭役,都是就近本地筹措。

“县尊,”崇仁县的县丞皱着脸,上前禀道,“如今已将六月份了,农户们都忙着地里的事,再等一个多月早稻要收成,更忙,哪里调得出人去集建王府?”

展见星将圣旨捏在手里——这圣旨比她后出发,但驿站脚程比她快,所以倒比她先到了这里,先交到了原知县的手上。她压着心底的脾气,冷冰冰地道:“建什么王府?农时为重!等收完稻子再说。”

“收完早稻紧着就要种晚稻了,县尊是北边人,可能不知,我们这儿的稻米一年两熟,农户们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只有等到年底寒冬腊月的时候才能有空,在家里歇一歇,应承官府的徭役。”县丞说着,脸更苦了。

本地是真的抽不出人啊,抽了人误了农时,就要误税粮,误了税粮是大事,完不了税,一县差役从上到下都吃不了兜着走。

展见星脸色如霜:“那就等到冬天再说。”

“啊,这能行?”县丞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新县尊看着脸太嫩了,明显不懂多少官场的事,官威不小,可是说个话太想当然,王府是能拖着不建的吗?得罪了郡王,一样是吃不完的苦头。

展见星毫不动摇,不容置疑地道:“我说不建就不建,郡王有意见,叫他自来找我,一切责任,本官担着!”

作者有话要说:  九(美滋滋地还在路上):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