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见星无语片刻后道:“哦, 九爷, 那我是和你不一样, 我就是对你凶得起来。”
跟在后面的秋果噗一声笑了出来。
朱成钧一拳打在铁板上, 转头控诉地看了她一眼。
展见星不为所动,她意识到了, 她就是得凶一点,不然朱成钧这么时不时地给她来一句, 得把她烦恼死。
把他堵得没话以后,她才道:“九爷,你刚才叫我, 想说什么?”
“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展见星一时未解,在赌坊里环视一圈,只见它是分了上下两层, 他们所在的一楼大厅十分阔大, 足摆了有十来张桌子, 虽然眼下都东倒西歪的。
朱成钧道:“我在外面转时看了, 后面应该还有个院子。”
他说着绕着一地障碍物往后走,展见星跟上去, 果在右前方看见了一扇后门, 门没锁,只是掩上了, 推开时,眼前豁然开朗,里面这个院子不但大, 还布置得很雅致,种了花木,堆了假山,不知从哪引了活水来,假山旁还建了个小小的荷花池,荷花池正前方甚至搭起了一座戏台,至于两边则是两排屋舍。
展见星大略看了看,发现此处应该是用来招待身份高一些的赌客,边角有两间打了通铺,则大约是供赌坊执事及打手们日常当值所用。
总而言之,这崇仁的繁荣在一座赌坊上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里真不小。”展见星说出了她最大的感受。
在外面看时只见一座两层小楼,不知里面还有这番洞天。
“我问了附近的人家,这里一开始没有这么大,是赌徒们赌起来没日没夜,常常彻夜吵闹,邻居们受不了,上门抗议,赌坊表示可以出钱买下他们的屋舍,让他们搬去别处居住。邻居们好些就答应了,陆续搬走,赌坊经过两次扩建,才扩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朱成钧道。
秋果在旁边补充:“这里本来就偏僻一点,这么一来,周围就剩下了五六户人家,还几乎都是老两口,老人家年纪大了,就算赌坊给钱,重找房子休整房屋加上搬迁家什等都不是轻巧活,他们没有精力折腾这么多事,只能凑合继续住着了。”
展见星听到此处,忽然了悟:“九爷,你的意思是——你看中了这里?”
朱成钧点头:“现成的地方,省事。”
展见星一想也心动了,崇仁气候和暖,境内大小河流百余条,这么丰润的水土之下,城里实在空不出什么荒地,连豆腐大的地方都叫百姓种上了菜蔬,要建郡王府,要么动百姓的屋舍,要么动百姓的田地,这个冲突完全绕不过去。
不顾百姓意愿强行征收将百姓从自己的家园赶走的事展见星万万干不出来,那怎么既让百姓满意,愿意腾出地来,又不至于把建王府的拨款在这一项上花用太多,致使克扣到王府本身,再加上还要考虑一下风水方位等问题,几样叠加,实在让人伤透脑筋,展见星才因此连选址都迟迟没定下来。
这里面最要紧的问题,她想照顾到百姓和郡王府两方,如果只偏向任何一方的利益,她都不会这样难做。
而如今这个问题,终于看到了破局的希望。
展见星站不住了:“走,我们出去看看。”
外面的衙役们还傻站着,展见星路过时命他们继续查封,吩咐道:“凡遇账册书本类,全封回县衙,此外见到有掺铁的铜钱,拿一个来我看。”
林开运出声答应了,她则估算着距离,在左近走动起来。
秋果说得没错,这里人烟确实不密,按规制的话,郡王府占地约十五六亩,与大同代王府的两百五十余亩差了六倍有余——展见星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拿代王府做比对算着,等将周围走访个大概,她发现若将王府建在此处,确实正如朱成钧说的那两个字:省事。
“明天把督造的工匠们请来看看,要是测算过诸样都合宜,那就可以先准备起来了。”展见星高兴地道。
这座赌坊是必拆无疑,律法虽对赌博宽泛了,可没说对赌具造假坑害百姓也网开一面,这座赌坊的所用地可以直接罚没官中,充入王府建地,这是崇仁县内事,她自己就可以做主,不必另行请示谁,因为协建郡王府的旨意早就下下来了。
而建造需要役工,但将周围还居住的五六户百姓迁走,推倒房屋平整土地等先期工程并不需要那么多人,完全可以在城里召些闲汉,慢慢先做起来,等到十月底,征发徭役,那时加紧忙活几个月,到明年开春前应该就能完工,也不耽误农事。
她一边脑里不停想着事一边往回走,走了一阵,重新来到赌坊门前,林开运迎上来,手里捧着四五枚铜钱,一小块磁石,还有两个骰子,向展见星道:“县尊,他们这里不但铜钱,连这骰子好像也不大对劲,罗班头试了,说里面可能灌了水银。”
展见星眼神一闪:“哦,罗班头懂得这么多,应当是这里的常客了?”
罗开云嘿嘿笑道:“不瞒县尊,不但罗班头,就是小人,偶尔也来耍过一两把,不过小人不精此道,就是来瞅个热闹,不比罗班头眼力过人。”
展见星心里有数,暂且记下,从他手上拿过一枚铜钱和那块磁石,道:“剩下的你收起来,带回县衙去,这些都是证物。”
林开运答应着,招呼一个衙役来,叫他把剩下的铜钱和骰子拿去与其他抄捡的东西一起放好。
展见星低头,左手铜钱,右手磁石,靠近时,果然感到了一股吸力。
她再把铜钱拿到眼前来看,却见其字背都规造完整,文字清晰,不用磁石,只以肉眼分辨,竟也分不出与真钱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钱,只怕流通到市面上都可以照常使用的。
秋果好奇:“展伴读,给我看看。”
展见星便将两样物事都交给他,秋果试了一下:“哇,真的能吸上去,所以钱才不拿铁造,怕这样好骗人吗?”
展见星失笑:“那倒不是。因为铁会生锈。”
百姓辛辛苦苦攒一罐子钱,密密收藏着,等到年底取出一看,全锈一块儿去了,那还怎么使。
“哦,哦,对!”秋果恍然大悟,“那这个掺了铁的钱是不是也会锈?”
展见星想了一下:“不知道,可能要看掺的比例。”她把假铜钱从秋果手里拿回来重新观察了一下,“这钱的模样还很新,应该制出来没多久,就是锈,不会锈那么快。”
“这是哪儿制的?”
“真的是宝泉局,这假的,我就不知道了。”展见星看了一眼正搬了一摞子账本往外走的衙役,道,“等回去问问赌坊的人,也许有答案。”
**
这个答案并没有问出来。
坊主对赌具上的花样供认不讳,但说不出□□的确切来历,只哭丧着脸道:“小人真不知是哪儿来的,只是听说了有这个窍门,于是让人从日常所得的无数枚铜钱里以磁石相试,试出来能用的,就挑拣用了。”
账册还没理出来,展见星就先放过了他,把他投回牢里,转去户房交待几个书吏梳理账册,因赌坊这样的地方不可能在账里把名目写得那么清楚,又得揪几个人出来命他们配合交待,同时赌坊里已经全部作为赃物封存起来的财产也要人清点,又还要通知工匠前去城西勘探,展见星直忙了个脚不沾地,而就在这样的忙碌之中,一天后,她的顶头上司抚州知府忽然行了封文过来。
文书言简意赅,要求她将元宝赌坊这桩案子移交府衙,府衙不日将派人前来审理接手,一应人犯财物等,命她就地封存,不要擅动。
展见星上任时日短,至今还没有遇着和上官打交道的机会,不知道这位知府的脾气,为什么忽然给她来这一出,叫了县丞前来相问。
县丞一听也很诧异:“什么?不瞒县尊,安府尊一向的为人就像他的姓氏,十分安泰,并不喜欢找底下人的事。”
展见星问:“那他忽然要这桩案子干什么?依理来说,这桩案子似乎尚未大到能惊动府衙的地步,府衙的消息又怎会如此之快?”
她人抓了,物封了,但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来,也没到行文上报的时候,府衙忽然来插一脚,虽然是上官,可是说直接点,这就是捞过界了。
县丞也不是本地人,但他在崇仁干了七八年了,一直没升上去,对本地的情况已摸得透熟,此时皱眉想了一想,道:“莫不是府衙看上了这笔财物,想作为规费一把捞走?”
国朝吏制极为复杂,不但县衙有许多编外人员要靠规费活着,连府衙都不例外,而府衙因为是更上一层的衙门,县衙处理不了或不公的案子才会转上去,因此这项收益来源反而要少一些,那从哪补足呢,就从辖下各县衙,县衙收入的规费,每年要交一部分到府衙去。
当然也可以不交,因为这是台面下的事,哪怕人人都干,律法上毕竟不支持,只要不怕被上官穿小鞋,那就不交——一般来说,大多数人还是会交的。
县丞觉得自己想的不错,就劝道:“县尊,安府尊既伸了手,就给他,犯不着为这点事恼了他。”
他对上新县尊总有点心惊胆战的,因为总怕他再闹出点什么来,比如先前拖着不肯建王府那事,百姓们都高兴了,县衙里的人尤其他作为县衙的第二号人物压力可大,他年纪不小了,不想找事,只想安安稳稳再干几年就还乡去。
展见星听得出他是好意,这个县丞与衙役们不是一路,他虽然品级极低,但正经也是个朝廷官员。
她把文书又看了一遍,沉思了一会。如果安知府惯常就是个强硬之人,喜好对下属指手画脚,那他如此行事不为奇怪,但他不是,那为何独独在她这里——或者更准确点说,在这桩案子上例了外?
“周县丞,多谢你为本官解惑。这桩案子,本官不能交出去。”
老县丞眼前一晕,不妙预感成真:果然,小县尊又要找事!
他苦口婆心地连忙劝道:“县尊,和光同尘,方是为官之道哪。”
展见星安抚了他一句:“周县丞,你不必多虑,本官依律行事,并无僭越之处,料想安知府不至于怪罪我的。何况,此事有些内情,不全是我说了算了。”
朱成钧已选了那里为王府建址,多半是就定下来了,府衙要她把地方封起来不许动,那王府还怎么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怀疑漫天的雾,都进了我的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