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往事如梦

却娘轻轻拂过颈上那道刚刚愈合的伤疤,想起那日的场景,心下一片茫然,若是兄长真的做了什么会连累公子的事情,她该如何?只怕悔恨也足以让她生不如死了。

所幸,宫里那天虽然发生了件大事,却不是因为兄长……

那夜,被邀来参加寿宴的除了闵太妃娘家几位出仕的族人和朝中几位内命大臣,再就是金步日请来的来自邻近的外族来使。看起来金步日办这个寿宴也并不全部出于对母妃的敬爱,似乎有些别的目的在酝酿。

果不其然,在寿宴进行到一半时,金步日便已完全不在寿宴状态中了,他和昆仑来使、大卿来使等去了偏殿议事,只留下张胜求在闵太妃身边候命。

寿宴一直进行到了京城宵禁前几刻,却娘也一直忐忑不安到现在,她让兄长乔装在乐师中混了进来,之后他便在到了画堂后不知去向了,虽然之前说好了不负责他出宫的事,但是怎么可能不挂心。

这么长时间的寿宴,所幸也一直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这没有消息也正说明兄长没有出事。却娘不断地对自己说着“没事的没事的……”,双手却不自觉的绞上衣角。

后来,听公子说,寿宴当日的确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金步日与昆仑、大卿使者商谈之后,签订了和平协议,议定了西北西南地区的归属以及军事上的合作要求。为此,金步日将送出两位郡主联姻,并出兵助大卿王镇压大卿右将军的叛乱。与此同时大胤也将得到颇长时间的边境安定,而有余力来发展国力。

回到笑林苑的却娘很久也不敢去见张泽林,只是不知如何去面对这个对自己来说身份复杂的男人。

张泽林这几天也不是很好过,他去了常常流连的百老泉酒坊,坐在靠窗的桌前,手里把玩的是一盏百老泉上好的竹叶青,冷冽酒气也不能把他从絮絮回忆中拉出来……

那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的他正借着胤洛的争战,大发战争财,从大胤低价收来食粮转手以高价卖给南逃到楚地的洛国富商们,兼把他探听来的消息带给胤军将领,以换来能够自由来往洛楚的方便。

不知是不是因为老天也不满他发这样的失良财,家中近来事故不断,为求心安的张泽林四处筹办收容所,收纳那些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苦命人,因此也为他博来了不少赞许的声音。而在洛楚边境的一间收容所里,张泽林遇见了却娘,也正是因为却娘奇绝的音乐天赋让他动了挑选苗子,细心□□成乐师琴娘的念头。

初次见到却娘的时候,她应该才十五六,披着一头顺长的黑发,莹白如玉的瓜子脸上沾上了不少烟灰,却愈发显得一双眼格外清亮明丽:“公子找谁?”身量还未长足的少女抱着一捧有点被打湿了的柴火,从炊房走了出来。张泽林愣了愣,他刚才正由下边人领着看看这间新建不久的收容所,听到一小院里传来唱曲的声音,吴侬软语轻歌曼曲,仿佛把人带到了曾经总是莺歌燕语香风缭绕的江南水乡——虽然如今那里已是疮痍满布战火纷飞。

盯着鞋子上那几点煤灰,却娘闷闷地用脚在地上画着圈圈。她不知道面前这个衣饰华丽、高眉深目的异族人究竟要做什么,不过看起来他应该是个身份很不一般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啊?”张泽林笑着问这个小姑娘,洗干净了的小脸透着病态的潮红。

“姓殷,小字却娘。”却娘偏着头,清晰地回答。

“你喜欢唱曲?”张泽林饶有兴趣的接着问,“会弹琴吗?”

“学过瑶琴,唱曲是跟西席先生学的。”却娘见这人挺和善的,也就退了怯意,大大方方的答话。

“我这有种怪琴,你来试试能不能弹。”张泽林前段时间从西域一个贤师处带回了一把中原不曾出现过的胡琴,名字叫做琵琶,听过贤师的演奏后,他便一直希望能找到天赋于此的人,送去贤师那习得琴技,这里面的意图自然不只是为了一饱耳福而已,可观的经营价值不可忽视。

张泽林命人拿来了那把琵琶,交到却娘手里。却娘好奇地翻来覆去的看手里的“怪琴”,拨拉几下,声音还挺好听的:“我没见过这种琴,也不会弹。能试试吗?”

张泽林笑着示意她自便。却娘双手比划了半天,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真的冥冥中却娘就命合琵琶,居然几下就找准了位置。然后就是挺长时间的尝试,却娘不厌其烦的试着,找着琵琶的音位。

过了大约半顿饭的时间,却娘就摸准了琵琶的音位,断断续续的弹出了一首江南小调。

“好!”张泽林鼓掌起身,大声叫了声好,“却娘是吧?你想学会谈这种琴吗?你极可能会是全中原第一个会弹这怪琴的人呢!”

“第一个吗?”却娘似乎动心了,她也曾想过自己以后的出路。如今亲人皆亡,她一个孤身女子,无依无靠,年岁又已大了,不是嫁做人妇便是沦为风尘玩物,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的选择,而收容所里还有几个一直垂涎自己的男人,再待下去必定难以保得清白。一念及此,却娘再不犹豫:“我想!只要你能护我周全,让我不受滋扰伤害。”

“那是自然。”

却娘在学了大半年的胡语后,被张泽林送去了西域,与她同去的还有几个张泽林从其它地方找来的少男少女,这一去便费了数年的光景,等到张泽林再见到却娘一行人的时候,却娘已近双十年华,正是风华茂时。出落得明艳动人顾盼生辉的却娘让张泽林眼前一亮,等到听了一曲却娘演奏的《飞天》,张泽林知道他面前的不只是珠玉,更是一个无限的商机,那些已成习惯的行商意识障住了他的眼睛,没有能发现却娘眼里的悲愁和一丝丝寞然的心绪。

一同去西域习艺的少年少女们,有的在当地安家置业了,有的学不得法,被张泽林给了一笔赏金后回家想去了,剩下的不过却娘和几个佼佼者,这其中只有却娘的琵琶技艺得到了那位西域贤师的肯定。

学成自然是开心的,可是好几年的西域时光里远不止有黄沙和琵琶。张泽林自己应该已经忘记了,曾经丢失过一个锦荷包,经营多年也让他早就不再用当年读书的时候先生给的字——望素,自然也不记得自己曾有过这么个刻着字号的香珠缀在腰荷包的穗子上,虽然他还记得那几年去西域探望却娘等人的时候,却娘这丫头每次都兴冲冲的跑来为他弹奏新学的曲目……

现在想起来,自己也不禁笑话当时的傻样,却娘对着菱花镜苦笑:“怎么会这么笨呢……明知他从来只记得哪些的……我看,他应该都忘了我第一次完整弹给他听的是什么的吧……明月明月明月。争奈乍圆还缺。恰如年少洞房人,暂欢会、依前离别。小楼凭槛处,正是去年时节。千里清光又依旧,奈夜永、厌厌人绝……”

从什么时候感觉到不一样的呢?是送我去师傅那儿离别时的一个轻抱?是时疏时密的来信,再问完学琴进展后一定不会忘的戏语?还是每次见到我的时候都有的那么半刻恍神?不清楚了,只知道越来越想只让他对我一个人傻笑,只让他对我一人露出迷醉的神情,只让他醉心于我的演奏、我的唱词、我的新曲……

前日该是自己第二次对他不敬吧,上一次还是他替好友、监国公爱子夏裕丰来做媒的时候了,那一次似乎闹的更大,夺了他的佩剑就要自刎,虽然后来被她很是冷落了一阵,可是当时他那紧张关心的样子已经足够……

陷入情爱的女人真的都是在渐渐变得愚笨的,她们深深沉浸在丝丝点点之中,不能自拔,哪怕被旋流里的礁石击的体无完肤,也不知疲倦不知回头。所以,男人啊,更机敏一些吧,回身看看你看重你珍视你喜爱的珠玉,她是否正在艰难的挣扎?女人们,更洒脱一点吧,对他清清楚楚地说明白吧,不要再顾忌甚多,你不是不顾一切的守候着吗?再这样等着,你就只剩孤寂了……

可如今,又多了兄长这道高墙,想起少年时纠缠多年的噩梦,梦里那些飞溅的鲜血,充斥的厮杀声和惨烈的呼救声,活下来的人似乎更加可悲,如果没有躲进那个烧塌半边的柴房,自己应该已经像弟妹一样,死在亲爱的母亲身边,也不会在日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里被愧疚而折磨,被悔恨摧残得没了力气。曾经有几个夜里,自己浑身大汗地从噩梦中惊醒,大声的嚎哭惊来了他,热茶汗巾还有一个坚阔的怀抱,不知道对于他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反正在却娘来看,这样的关怀早已超出了她能承受的底线,所以就这么毫不犹豫的爱上了……

“不是你的错!听见没有,这不是你的错……”

“看清楚,是我,不是什么亡魂……”

“你没有错,他们怎么会来找你呢!……”

那些话语仍犹在耳,仿佛眼前便是他那焦急而压抑着怒气的模样,一如当年。恍惚中伸手去碰,竟然碰上了,难道竟不是幻觉?

指尖触上的那人,愣了愣便猛地一退,手臂只能凄然坠下。

“公子爷万福,却娘想思入痴,惊了公子了。”却娘起身行礼。

“你又何必如此,何曾如此拘礼了?”张泽林走到坐床前,稳稳坐下,“那日后,你兄长可又找过你吗?”

“没有,家兄已多日没有消息了。”却娘脸上写满不安。的确,从那日闵太妃寿宴之后,兄长就一直没有现过身,也没有任何消息证明他没有事,想到这里怎能不让却娘心情忐忑。

“你这兄长身份有碍,不如就从账上支领一笔钱后跟着他去了或是干脆嫁了户好——”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张泽林看到面前的却娘双眼噙满了泪水,狠狠咬着下唇,身子不住的颤抖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