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 身旁的温暖让树尔感到舒心,她紧了紧环抱着的手臂,像是一不小心, 怀里拥着的他就会从此消失。
金步日也醒了, 睁开眼, 看见的是树尔浅浅笑着的睡脸:“醒了吧?”
“……”树尔不满他竟然都不宠着自己多睡会, 索性怎么也不睁眼, 继续装睡。
金步日好笑地用下巴蹭蹭树尔的头,温热的气息呼在树尔的头顶,让她感觉像是夏日里的风, 吹得人晕晕乎乎。树尔扭扭身子,当做是对金步日的抗议。金步日轻笑一声, 收紧了拢住树尔的手臂, 温柔地强迫树尔向后扬起头, 仰面朝着他:“怎么?你不怕我再……”
金步日带着明显挑逗意味的话,让树尔更加不敢睁开眼睛了, 只觉得脸噌的一下就热了起来,大概是红到脖子根了……
树尔咬着下唇,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直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疏朗的眉,金色的双瞳像是撒进了亮凝的浓蜜, 发出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矛盾光芒, 挺直的鼻下泛着淡淡珠光的嘴唇, 嘴角微微扬起, 一抹熟悉的戏谑微笑……
“……怎么办呢?”树尔左手抚上金步日的额头, 微微皱眉笑道,“你好像要比我好看多了呢!”
金步日一愣, 继而朗声笑了起来,笑得胸膛不住震动,乘着这震动的波,把他的心跳传递到了树尔的心里,树尔也笑了起来:“怎么?你自己竟然不知道么?我看哪……你那些大大小小的侍寝女官们随便哪一个都比我要好看些吧?”树尔笑着坐了起来,却猛然发现自己还没有穿好衣服,只好又赶紧钻了回来,一张脸红得已经像是要烧着了。
“呵呵呵……”金步日笑得正欢,见状更是忍不住了,仰面躺着一手搭在额前,笑个没完。
树尔又羞又气地伸手去捂他的嘴,却被金步日抓个正着,一把拉进了怀里,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你啊,长成什么样都是我的——”树尔刚想说什么就被一个深深的吻堵在了嘴里……本来是想问什么来着?你现在究竟是金步日,还是琉璃……你眼里的、吻着的,究竟是杨树尔,还是月狐琅……可是这些,也许都不再重要了……只要是你,只要是你就好,哪怕……也没有哪怕。
树尔迷醉在那个吻里,沉沦在不知明日的爱恋中。她想笑,笑自己的疯狂,笑自己的无奈,笑自己……这么爱,这样爱,无法不爱。
路瑕,或者应该叫他醍醐了,站在层云缭绕的南荒山云台上,远眺而去,极目处是茫茫大海,涛声阵阵,拍上深黑不知年岁的南荒山……此一时,心境竟是从不曾有过的平静。
“这么一大早就来扮深沉装忧郁啊——”拖着长长的尾音,不用想也知道是柏青来了,“醍醐老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不叫上我呢?”
醍醐转过身,他已经不再用路瑕那身平凡的皮相了,如今恢复了醍醐的模样:浅灰色的长发微微曲卷,搭在肩头背上,一袭字纹凉衣,赤足浅笑。眉若顺风轻叶,眼如雾夜星辰,鼻似脂玉精雕,唇仿荷瓣清莲:“你也起得早么。”
“哪里哪里,我这是彻夜未眠——”柏青走到醍醐身边,懒洋洋地靠上围栏,“昨日你,怕也没有睡吧?”
“……”醍醐轻扬嘴角,却长长叹出一口气来,“那日,你把树尔带去出云宫,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让她死心,还是为了让我看清……活着两者都有吧?”
“哦?从前倒不知道你有这么聪明的。”柏青呵呵笑起来,“那怎么样?我这个忙帮的可是够糟糕的——她没有死心,你也似乎还没看清啊……”
醍醐俯身笑笑,重又直起身子,张开双臂,像是要去拥抱整个天地:“她的确是没有死心……不过,我可是看清了——天地无心,情意无求。”
柏青敛了神色,站直了身子,看着醍醐半晌才也转过身子,望着极目风光,笑道:“好一句‘天地无心,情意无求’!你始终是比我强,陷得这么深,却还能看清看透,也不枉你这一场了!”
醍醐侧首笑答柏青:“还要多谢你这个老友,一直记得我那么点好,这样帮我。”醍醐想起了自己和柏青相识的过程,那个夜火界的清晨里,自己再自然不过的一次出手相助,竟然给自己带来了一段直过了千年,仍旧崭新的友情……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饮下一杯雨酿,彼此看着极是顺眼的两个少年同声而笑,仿佛得了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就连路过秀域酒坊的街上行人,都不禁要对这一双玉璧般的少年人投去探究的眼光,感叹这样的子弟究竟是出自那家士族。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老掉牙的事情了?”柏青一派醍醐的肩头,咧着嘴笑问,“可不要告诉我,你真和我一样,这么没趣的想到一块去了——”
醍醐笑着轻轻摇头,算是对这个家伙无奈了。
“不说笑了。”柏青放下搭在醍醐肩上的手臂,走到他身前问道,“再过几日就要——不要告诉我你不担心,我都不知道我见到到时的情形会是怎样的心境……这样的两个,就要就此毫不相干?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如此!”
醍醐无奈地闭闭眼,半天才道:“无论是月狐家的几兄弟和阿琅父亲,还是琉璃……金步日,从不曾有人愿意见到这样的结局,只是——”
“只是天命为先,是吧?”柏青似怒极而笑道,“这要是我,才不管这些许多,我想要怎样就怎样!”
“她也曾经这样决绝过,连自己也不吝惜……只是,到最后还是挣不开甩不脱。”醍醐想起自己在雾灵宫苦苦请求笑秦,拜托他收集墟天界里飞扬的树尔骨尘,却只能看着笑秦厌恶地将他的手甩开,转回到后堂,再也不肯出来……然后,他便这么硬闯了墟天界,犯下了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犯的天罚。然而最后,替自己跪在了凌霄殿前的是父亲奉仪星君。那大概是自己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的父亲吧……他似乎不像曾经以为的那样完美无心,而是寂寞的、缺失了温暖的。醍醐在第一次见到那个此次和自己对着干的蒙面人时,就感觉到了他身上那种熟悉的气息,只是……他不愿相信这个已经妖化了脱出六道外的“人”,可能是自己的父亲——虽然与父亲不曾有多亲近,但在心底对奉仪星君,醍醐的心是无法将他划在一般人甚至是敌人里的。
看着醍醐陷入了回忆中,柏青撇撇嘴,躺倒在白玉石的云台围栏上,长长出了口气:“说什么看清了……还不是……”
清晨的阳光照过来,云台上的人影被笼上了一圈辉光,远处不知哪里传来清丽的歌声——
“抬头一片天,何处有神仙……亘古的传说在耳边,明月照无眠。为何冥冥间,总似有前缘……失去的梦里把手牵,沧海和桑田。就这样等候了一万年……淡忘了情丝万千,模糊了多情人间……淡去了誓言,模糊了容颜,只求曾经的逍遥,谁求此多变迁……”
这首曲子里本来的悲意,被树尔改了词给淡去了,她不想再总是悲悲戚戚,只希望似乎是仅剩的时日里能对着金步日,甜蜜的、温暖的、幸福的……忘记其它的所有。
金步日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披着月白袍子的树尔站在门边,噙着微笑唱起这首歌,他像是中了咒一般,竟像是全然忘记了几日后即将到来的事情,只想要就这么奢侈地度过短短的几天,陪在她的身边,或者说守在她身旁……左右很快就没有明天了。
“这曲子叫什么?也是你那个世界的?”金步日和衣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门边,拥住了树尔,“你说,这几天里,能不能听完你唱所有歌……跳完所有舞?”
树尔在金步日的怀里一怔,慢慢抬起头,看着金步日那双金色的眼睛,露出笑容:“全部吗?你还真是不客气,就不怕我累得再也唱不了跳不动了吗?”
“那也好,这样就不会再有人听见看见了……你愿不愿意呢?”金步日低头问怀抱中的树尔,“你愿意只为我唱跳么?”
树尔鼻头一酸,流下两滴泪来,不禁暗骂自己没用:“好……以后,除了你,我不会再为谁歌唱;除了你,我不会再为谁跳舞……哪怕以后再也没有你,哪怕我无法再记得你……”
金步日紧了紧怀抱,轻轻抚过树尔的长发:“谢谢你……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听见你唱歌是什么时候?”
树尔眨眨眼,继而想到了那个晚上——乌山猎场的一场夜雨,借醉佯狂的太子妃,雨中的一支舞、一曲带着流狂气的淡淡悲歌,惊动了树后的太子……那样的歌声里似乎能看见这个女子莫名茫然的心魂,那样的舞里透出的是她想要甩开一切的心性。只是这样淋着雨,可以吗?
“你是什么时候就站在树后了?”树尔笑着问,“是想要看我发酒疯么?”
金步日摇摇头,轻轻在树尔的额上印下温柔一吻:“我只是想看看,我这位太子妃究竟把怎样的自己藏在壳里了,醉了以后是不是会露出来……”
其实,琉璃想起了,那年——刚认识阿琅的琉璃,并不知道这个说起话来又快又亮的姑娘究竟是谁——虽然他大概能猜到她应该和醍醐一样,不是凡人。
所以当这丫头总是缠着他问东问西的时候,琉璃也没有怎么拒绝……或许这里面的原因,并不止这个,但那时的琉璃却像是未曾开窍一样,只是这样以为着。
“琉璃,你听过琵琶的声音吗?”月狐琅拉着琉璃下了山,走在繁华的城镇里,路人都或惊异或惊恐地躲着两人,只是因为琉璃那头碧色长发和他灵动的金色双瞳。阿琅狠狠地瞪两旁后退躲避的凡人,又担心地去看琉璃的反应,见他没有任何异常,不禁在心里想说,原来看不见还是有好处的。
“琵琶?”琉璃侧过头,“未曾听过,月狐姑娘能——”
“当然!”等的就是这一句,琉璃的话还没说完,月狐琅就开心地答道。她本来还担心,这个呆子会半天都会不到意,自己还不知道要费多大劲呢……
不知名的小镇上,人们听到了此生所闻的最美丽的歌曲乐音,见到了最悠扬的舞姿风采……那一曲便在镇上的市集正中,倾世的女子似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她,她的眼里只有那个长得漂亮的碧发金瞳男子,却可惜他看不见那样绝尘的一支舞。看不见她怀抱着白玉的琴,上下飞扬,舞成一片流云,舞成一阵白色微风……